第43章 你不屬于死神

蘭時的到訪拉動了病房裏來往腳步的頻率。次日上午來探望我的人走馬觀花一樣一波又一波,有些我以前根本沒有見過,也沒有印象,這些都被顧衍之攔在 了病房外。還有一些,諸如江燕南這種人,踏進病房時的表情跟往日沒有什麽不同,神态泰然自若,語氣輕松無波:“哎,我聽說A城王醫生都讓你給弄來了。顧家 本事越來越大了啊。”

顧衍之正在喂我吃蘋果,眼皮不擡道:“你連個果籃都不帶,還好意思進來?”

“那東西有損我英俊偉岸的風度跟儀态。”江燕南輕飄飄說完,轉頭看向我,笑着說,“今天杜绾看着心情挺好。”

我說:“我天天心情都挺好的。”

“那就好。得什麽病心情都要保持好,這一點比吃多少藥都管用。你看尤其你身邊還有個姓顧的。雖然他只是你的前夫,你倆現在并沒有什麽關系,但要是你在難過的時候往他肩膀上咬兩口,我覺得他心裏也挺樂意的,你說呢?”

顧衍之平靜說:“說得跟你沒離過婚一樣。”

江燕南說:“可我現在又複婚了。你覺着高興嗎?”

顧衍之說:“我真替尊夫人感到默哀啊。”

我說:“……”

十 一點左右李相南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和顧衍之下跳棋。在旁人眼裏,大概我倆此刻的姿勢很有些奇特:我在桌子前正襟危坐,兩只眼睛全神貫注盯在那些棋子上面, 顧衍之右手捏了本書在手裏,一邊翻書一邊漫不經心等我下棋,往往都是翻三頁書再回來,正好趕上他走棋。我已經對他居高不下的智商已經習慣,猛然聽見李相南 的聲音反倒給吓了一跳:“喂,你怎麽能這樣藐視別人的智商啊?”

他手裏拎着左右兩只果籃,橫向的長度加起來差不多和縱向一樣寬。顧衍之回頭看了一眼,顯然也注意到這個現象,淡淡道:“你把江燕南的那份也給拎來了?”

我沒忍住笑出來一聲。顧衍之把書放到一邊,轉身離開房間。李相南把果籃放下,回頭看了一眼,又轉回來,欲言又止道:“他今天怎麽這麽好講話?”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他的潛臺詞應該是,這是看在我麻煩了你這麽久的份上,勉強讓你見最後一面。”

“……”李相南看了我一會兒,開口,“你沒給我添麻煩。我只是想讓你過得好。不管有沒有我參與,你只要能過得平安幸福,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 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我本來想着他要是說出什麽煽情的話來,我就給他全拿冷笑話擋回去。可他這樣一來,讓我準備的托辭就全都說不出口,張了張嘴,半晌 講不出話。聽到他又說:“前兩天你還昏迷沒醒的時候,顧衍之叫人跟李家簽了一筆單子,合同的數額不小,對我們家來說很有利。我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所以從 此以後你也不用覺得虧欠之類。”

我說:“你不用說得這麽刻意疏離。我知道你本身是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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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 邊唇角翹起,笑了一下。隔了一會兒,慢慢開口:“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跟你說,這也許确實就是近期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啊,杜绾。下個星期我就要被公派去英國 了,要在五年後讀完博士再回來。也或者不會再回來。這個事情是早就說好了的,本來是覺着不想去了,現在想想,反正除了學習,好像也沒有其他別的事可以做 了。那就還是去好了。”

過了片刻,我說:“挺好的。你應該這樣。”

他嗯了一聲,搭着眉毛不再講話。自己 交握雙手沉默了半晌,站起來告辭。李相南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跟我說得認真:“杜绾,外面人都說你很堅強,你在我面前的時候也的确很堅強,可我覺 得事實并不應該是這樣。你遇到癌症這種事,不可能不會害怕,只不過你是覺得除了顧衍之可以分享你的悲喜情緒之外,其他人都沒有資格擔當,是不是?你其實是 個挺驕傲利落的姑娘。”

我再一次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李相南頭也不回走到門口,突然又停下,轉過身來,有點咬着牙根地開口:“哎,我不得不說,顧衍之除了那張臉長得過去之外,其他地方真是可惡得一無是處啊。”

“……”

我 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放療。從此以後開始了接受各種馬不停蹄治療的生活。化療,放療,以及新興的生物免疫療法。不停地被專家讨論病情,抽血,局部照射,以及吞 咽大把藥片,這樣的光景有些難熬,但仍然還是挨過去半個多月。半月後病情沒有出現太大好轉,但幸而的是,同時也沒有出現什麽加重跡象。

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能貪求更多,我已經對這樣的結果覺得滿意。顧衍之一如既往的平靜,我不知道他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耗費了多少心力,他不會主動告訴我這些背後的事。我只知道這些天他的睡眠遠遠少于我的,并且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清減下去。

我終于在一天晚上的時候,跟顧衍之明确提到了死亡的話題。

這是我們這些天一直在試圖回避的事。小心翼翼地假裝骨癌四期只是個小病症,只不過是中間過程稍微折騰了一下,到頭來必定會好起來一樣。像是奇跡比死亡更容易發生。可誰都知道,事實沒這麽容易。

我琢磨了很久,連放療的時候都在想,要怎麽把這個問題說出口,才能顯得沒那麽觸目驚心。然而這個問題本身就如尖刃,再怎樣掩飾,也不能擋住它直戳進人心窩裏:“顧衍之,假如,我只是說假如,我真的在一個多月後死掉了,你要怎麽辦呢?”

他輕輕揉捏我手腕的動作僵了一下,片刻後,才低聲開口:“沒有假如這回事。”

“可 是你明知道,我說的并不是假如。奇跡跟死亡,這麽簡單的概率大小問題,你不會不清楚。我們總要面對事實。”我停了停,努力讓語氣變得輕松,“其實,時間是 可以愈合一切的啊。你可能現在覺得很傷痛,可是就這樣慢慢走下去,到了許多年之後,你就會覺得,這些舊事也沒有什麽的啊。你可以過得很好。我希望你可以是 這樣。”

腰際驀地一緊,他的力道很大,聲音低沉:“可我辦不到這樣,绾绾。我跟你說過,假如發生葬禮,我會陪着你。我也跟你說過,不管到什麽時候,我總不可以讓你吃虧。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

“可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之前做了那麽多事,都只是為了讓你不要這樣做啊。我可以自己一個人,沒有問題。”我的聲音有些不穩,努力掩飾的情緒越來越堵不住, “我一直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可以在這個世上活得盡可能久一點,你可不可以想一想,我怎麽可能想讓你陪着我一起呢?”

他有片刻沒有講話。我仰起臉望着他,眼神裏滿滿帶着懇求。迫切想聽到他一句承諾。又過了片刻,聽到他低聲說:“既然不能這樣,那就好好陪着我一起活下去。”

他這話講得實在霸道。我急得有些想哭:“可是我怎麽可以管得了死神的事,你這樣真的……”

話沒有說完嘴唇已經被封住。溫軟的觸感,在齒關輕輕輾轉,綿遠長久的感覺。不知隔了多長時間才被稍稍放開。我聽見顧衍之淡淡的聲音,再篤定不過的口吻:“沒有可是。绾绾,你不屬于死神,你只能屬于我。就這麽簡單。”

那天之後,我們沒有再提起過這個話題。我開始努力嘗試像江燕南說的那樣,讓心情真正變得好一些。以及配合各種治療手段和醫囑,即使過程往往繁雜并且不可避免的痛苦。我誠心希望我可以活得更久一點。哪怕只有半年,或者是半個月,甚至是十天。

天 氣慢慢轉過七月,進入八月,這是一年裏生命最旺盛的時節。醫院裏的美人蕉次第盛放,火紅豔麗,每一瓣都開得很好。我在一次免疫細胞回輸人體後,明明身體各 項指标沒有太大變化,骨痛卻突然在一夜之間消失掉,精神困乏的現象也不見,甚至連食欲都變得很好。這種久違的身體輕松的感覺讓人無暇想到其他的事,我在骨 折尚未痊愈的情況下就想跳下床,結果被顧衍之攔腰撈起塞回被單裏。我仰起臉,很認真地試圖掙紮:“我覺得身體好很多了,今天很想看一看外面院子裏的花,不 可以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會兒,俯身下來,在額頭上一個輕吻,緩緩說:“绾绾,我們今天出院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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