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宴
第二十五章花宴
入春後的天氣一日比一日暖, 清早啓開支摘窗,便看見窗戶下面芍藥結了花苞,枝頭挂着露珠, 有些小蟲沿着枝子慢慢攀爬。
月寧惺忪着眼,打了個哈欠後便懶懶倚窗盯着花叢看。
單薄的寝衣滑到後脊, 她擡起手臂, 橫在雕花窗沿上,凝脂般的肩頸被光照出淡淡的光暈, 眸眼低垂,不多時, 月門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月寧合上支摘窗,換了件象牙白的對襟襦群,發髻簡單挽在腦後, 別上一支紅玉珠釵。
永春園的景致是侯府一絕,當年永安長公主嫁到侯府,淮南侯便搜羅天下能工巧匠, 将園中布置的一步一景, 賞心悅目,伴着春光, 萬物複蘇,園中呈現出絕佳美景。
月寧在廊下立了片刻, 李嬷嬷挑簾出門, 與她先小聲囑咐幾句。
“殿下近幾日睡得不大好, 方才用了安神藥, 你莫要與她頂撞。”
雖不知李嬷嬷話裏何意,月寧卻覺出不對勁,且不說她在府裏向來是個溫順恭敬的性子, 無端根本不會惹主子生氣,李嬷嬷倒像是故意提醒她,長公主過會兒的談話,興許不那麽讓她歡喜。
“是,謝嬷嬷提點。”
四下開着窗,高幾上擺着盆生機盎然的盆景,長公主正拿着花剪,修剪手中的花束,長頸細瓷瓶中已然插着兩支半開的芍藥,桌上還有白山茶花,鵝黃迎春,聽見動靜,長公主掀起眼皮,淡聲道:“坐。”
便是對側擺滿花枝的小案。
月寧依言過去,又聽長公主道:“你手巧,替本宮把那玉頸瓶裝飾一番,回頭置于床頭小幾,省的旁人笨手笨腳,總不合本宮心意。”
花束都是清早從花房現摘的,花瓣間還帶着露珠,枝葉新鮮,房中還熏着恬淡的香,與花香融合在一起,只是覺得愈發怡人。
長公主悄悄拿眼打量她反應,見她面色如常,做活細致,便稍稍松了口氣。
東宮賞花宴早先便有消息散開,府中便是丫鬟小厮也知曉一二,原想着她會主動來尋自己,或讨條出路,或借機讨個恩賞,可直到今日裴淮入了東宮,她也沒有任何舉動。
“你那梨花插得別出心裁,拿來與本宮看看。”
月寧插花時便覺出長公主多次打量自己,知道她有話說,也就沒怎着急回去,眨眼就磨蹭到午膳時候,她服侍長公主用了盞雪燕,尋思合該引入正題了。
長公主從小匣中取出兩張紙,打開後擺在桌上,月寧掃了眼,才發現是她的戶籍身契,她有些吃驚,照理說在進府後,便該将戶籍身契送去官府入奴籍,核定身份。
可眼前的兩張紙,還是良籍。
“打從你入府我就喜歡,心思巧妙,規矩端莊,故而我并未處置你的戶籍身契,如今也是時候還你,回去後仔細收藏,別辜負我的一番心意。”
月寧福身深謝,也登時明白長公主的良苦用心。
賞花宴後,侯府應會為裴淮議親看親,屆時自己的身份便會不尴不尬,正妻入門前,合該清理通房,顯貴高門歷來都是如此行事。
或打發發賣,或許配小厮,有些良善的也會還其戶籍身契,許自由身。
通房極少能升成妾室,雖綠桃不止一次與她提起,可月寧清楚身份,也從未妄想過。
“謝殿下仁慈,月寧感激在心,必聽殿下吩咐行事。”
倒讓長公主省卻不少口舌,她是想提攜月寧做個妾室,可這也得在正妻入門,站穩腳跟後才能徐徐圖之,否則便會落得個不好聽的名聲。
眼前人愈是乖巧,長公主心裏愈是覺得虧欠,自然也是因為先前想把她許給大郎的緣故,沒成想被裴淮搶先占了身子,也是她的命。
“你先回去,且等本宮想好安排後,再與你告知。”
“殿下”月寧捏着身契,打定主意後柔聲道:“奴婢只想求殿下一事。”
聞言,永安臉上浮起一抹沉肅,果然還是有所企圖。
“說來聽聽。”
“奴婢想在二公子議親後,離開侯府。”
“什麽?”永安長公主只以為自己聽錯了,驚得雙眸圓睜,“你可糊塗了?”
一個失了貞潔的姑娘,若遭家主抛棄,往後該是如何艱難,便是她哥哥金榜題名,混上個小官小吏的身份,又怎能給她找門好親事?
更何況,京城遍地都是舉子,她哥哥又無人舉薦,萬一被人頂了榜呢。
于長公主而言,她這番話大抵是出于賭氣,頭腦不清醒。
“殿下,奴婢清楚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也知道殿下是想為奴婢長遠打算,可于奴婢而言,離開侯府并非是絕路一條,請殿下準奴婢所請。”
說罷,她雙膝跪地,朝長公主深深跪拜。
這與永安所想全然不同,她本以為會費口舌勸月寧低調安穩,沒成想卻被她反将一軍,對于侯府一切,竟沒半點留戀。
籠子裏養慣的鳥雀,飛出去不是自尋死路?
永安揉了揉額,月寧畢竟是裴淮身邊第一個女人,想起裴淮,永安不覺頭疼,許是像極了淮南侯,他生性專一,也從不拈花惹草,若果真一下将月寧弄走,指不定要同自己置氣。
如是想着,長公主目光落到月寧緊捏的手上,緩了緩,她招手道:“此事我會仔細思量,至于戶籍身契,你先放下,待我想通那日,自會還你。”
她還真怕月寧哪日不聲不響就跑了。
.....
喧嘩之後,有人引着那男子近前,與裴淮等人介紹。
“裴二郎,陸三郎,徐小郎,這位是揚州魏國公府世子,李衍。”接着又對李衍一一介紹三人身份,彼此間拱手作揖。
裴淮冷冷掃他一眼,只覺有些熟悉,待李衍離開,瞧着那修長如玉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來鬧市縱馬那回。
雖沒親眼看見,可回來禀報的人說,是成國公府和魏國公府的兩位世子,沖撞月寧的是孫成周,成國公獨子。
他捏着酒盞,眸光追逐到李衍拐過游廊後的最後一幕。
到男女賓客同席入座時,裴淮才近前看清顧三姑娘。
她與自己對坐,席位應是太子妃刻意安排的,兩側徐遠和陸文山時不時拿手肘頂他,又交頭接耳說那姑娘接了好幾份邀帖,都是方才席上那幾位郎君下的,言外之意顧三姑娘如今是香饽饽,十分搶手。
幾盞酒下肚,徐遠打開折扇擋着半張臉道:“洛陽紙貴,郎君切莫失了時機。”
陸文山不語,但總覺得裴淮心不在焉,遂在徐遠說完沖他蹙了蹙眉,自身後擰了把他小肉。
徐遠哎吆一聲。
顧宜春便擡眸朝他們三人望來,清瑩的眸眼,秀氣的口鼻,微微上挑的唇角沁出一抹笑意,繼而便低頭默不作聲的用食。
宴席過後,又有賞花一環。
管家讓賓客自行至花園游逛,目的便是讓有好感的賓客彼此多些接觸的機會,該下邀帖的下邀帖,該訴衷情的訴衷情。
裴淮出身高門,又有一副俊美無俦的相貌,自然招來不少女子青睐。離家前長輩也都交代囑咐過,哪家郎君值得攀交,祖上三代都查的清清楚楚,裴淮顯然是極其拔尖的。
只是他面色陰郁,周身上下籠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衆貴女便只做端望狀,後來他怼了個武将之女,怼的人面色通紅,拂袖離開後,這才堪堪斷了她們上前搭讪的念頭。
裴淮擡頭看了眼日頭,估摸着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回府交差,正這個時候,看見一抹櫻粉色在芍藥花間低眸輕笑,她身邊站着的人,是揚州魏國公府李衍。
原是不想聽的,可花園到處人多,唯此處還算清淨,他便合上眼皮倚着廊柱枯等,那兩人的話輕而易舉落到他耳間。
“方才匆忙,未謝過李世子大恩。”顧宜春福了福禮。
李衍還禮,淡聲回道:“小事微不足道,望姑娘莫再提及。”
原是顧宜春行走間不甚丢了巾帕,巾帕上是她親手繡的牡丹花紋,邊角暗自嵌着她的閨名,若叫旁人撿了,誣她與外男有染,便是跳進護城河都說不清,更何況什麽清譽。
顧宜春千恩萬謝,李衍生的端方玉成,談吐間可見人品不俗,兩人站在一塊兒,倒有點郎才女貌的意思。
裴淮掀了掀眼皮,心道回府總算有個像樣的說辭。
那李衍溫聲如水,與顧宜春談笑間提起自己娘胎時候定下的娃娃親,言辭間似認準了這門婚事,顧宜春哪裏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也大大方方道了聲恭喜,兩人相談少頃,複又客氣別過。
顧宜春目光悄悄掃到亭榭下佯裝假寐的裴淮,心裏頭如小鹿亂撞一般,來之前,父親母親特意将她叫到跟前,仔細說起淮南侯府兩位公子,提到裴淮,他們意味深長叮囑再三,讓她切莫太過主動,失了顧家家風。
然又道,東宮屬意侯府和顧家的聯姻,叫顧宜春在花宴與裴淮借機聊上幾句,年輕的少男少女總會在春日生出些許情誼。
顧宜春猶豫着,卻不敢冒失過去,方才裴淮三言兩語打發了胡小娘子,似是個冷情冷性的男子。
她絞着帕子,愈發覺得處境艱難。
正躊躇,太子妃與太子相攜而來。
“顧三娘子,到本宮身邊來。”太子妃莞爾輕笑,眉眼間與裴淮有兩分相似,卻不如他那般冷鸷,反倒有股春意融融的暖和。
顧宜春羞澀地走上前,與太子和太子妃行完禮後,便見裴淮垂眸來到自己身邊。
拂起的雪白色春衫碰到裴淮修長如竹的手,顧宜春禁不住輕挪蓮步,餘光悠悠往外一撇,如此近距離看他,那面容好似刀劈斧砍一般,英氣俊朗,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然她不敢妄動,只是一瞥便趕忙收回視線。
太子妃睨了眼裴淮,複又從自己發間拔下纏枝牡丹紋紅寶石珠釵,沖顧宜春颔首,那人依言垂下脖頸,太子妃将珠釵簪進她的發間。
衆人明白,這是敲定了侯府正妻人選。
裴淮回府前,被太子妃私下叫了回去。
房中案上是他拂到地上的畫卷,其中一幅便是顧三娘子。
太子妃拎起唇角,不動聲色的示意他坐下,裴淮心煩,只冷冷道:“姐姐有話只管說,不必與我虛與委蛇。”
“我與母親早就打探過顧三娘子,人品相貌家世,樣樣出衆,她是個溫柔娴靜的姑娘,自小跟在母親身邊學着掌家管事,從容淡定,不急不迫,是最适合嫁入咱們侯府的人選。”
裴淮嗤笑,負手掀起長眸:“敢情是給我娶個管家的。”
太子妃眉心輕蹙:“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裴淮煩躁至極,怏怏低了聲音:“沒什麽話,我只是不喜歡罷了。”
“呵,那你倒是說說你喜歡哪個?我與太子費盡心力幫你攢了個局來挑夫人,你倒好,偌大的園子,偏生窩在亭下當鹌鹑。
你自己個兒不娶妻子不打緊,侯府無人承繼才是大事,你當我願意搭理你。”
聽出太子妃話裏的惱怒,裴淮低着頭,手指用力摳着掌心,也不回嘴,也不應聲,這副模樣叫太子妃瞧了,愈發上火。
到底是東宮主子,一拍桌案道了聲:“此事便這麽敲定,你願不願意都不頂用,回去準備聘禮就是!”
裴淮擡眸張了張嘴,對上太子妃倒豎的柳眉,原不想說甚,可話溜到嘴邊,不吐不快,終是在離開前狠狠氣了場太子妃。
“娶也行,但我明明白白告訴姐姐,這妻子是給侯府娶得,娶回去我就把她供起來,你和母親瞧着辦!”
......
這話傳到永春園,氣的長公主連連咳嗽,卻也讓她倒吸了口氣,幸虧日間沒答應月寧的話,看着裝有戶籍身契的小匣子,她默默将其塞進最隐蔽的櫃中。
“你說,二郎是喜歡上月寧了嗎?”長公主撚着手裏的珠子,問正在往紫金雕鶴紋香爐添香料的李嬷嬷。
李嬷嬷默了半晌,道:“老奴便說說心裏話。”
“你說便是,橫豎你不是外人,二郎又是你看大的。”
“世間男子大抵都對身邊頭一個姑娘記得真切,月寧是殿下親自挑的,別說是二哥兒,便是老奴瞧了,心裏都癢癢。
二哥兒還年輕,做起事來橫沖直撞,眼下正是跟月寧情濃之時,聽青松堂的丫鬟說,兩人每夜都弄到很晚,叫水不說,還經常白日裏需得送上新衣裳。”
長公主面不改色,聽她說的裴淮倒像一頭猛獸似的。
“二哥兒初嘗□□,難免把持不住,老奴以為,不若就縱着他些,總有一日情會淡,新人換舊人,也不用刻意去阻攔。”
長公主忽然想起什麽,“避子藥她可還照常吃着。”
“在吃,紅櫻那丫頭盯得牢,說月寧次次不落。”
“那便好。”
裴淮回府之後,沒有直接去偏房,而是在書房熬到半宿,也不知怎了,心裏亂的厲害,只要一想到花宴上的事,就不知如何面對月寧。
明明不該顧及她想法,可還是忍不住擔憂。
待後半宿,他出門,卻看見偏方的蠟燭還未熄滅,心裏打了個突,往前邁步的腳忽然就有千斤重。
月寧今夜睡不着,翻來覆去總覺得胸口悶堵。晌午長公主将戶籍身契還給她,可又因她不争不搶而起了顧慮,不但将戶籍身契收回,恐怕青松堂的眼線也會盯緊了自己。
她知道長公主怕她滋生嫉妒,與未來主母不和,故而才叫自己過去,想要拿身契一事安撫自己,這本沒什麽不對,她也順着長公主的意思說了,可為甚又要了回去。
待裴淮議親後,便會開始張羅迎娶之事,月寧自然就是未來主母的眼中釘,若不早些安排,恐會被排擠。
她睡不着,索性起來寫話本,将自己遭遇的事改頭換面,以調侃的隐喻方式,呈現在筆墨之間。
一陣涼風,她攏了攏衣裳,擡頭。
不知裴淮在門口站了多久。
裴淮卻沒像往常那般急躁,反而從後擁着她,拇指摩挲着她的下颌,緩緩扣緊雙手。
能聽到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強健有力。
摟抱的姿勢讓月寧膽戰,她不敢亂動,怕激起他無休止的兇狠,然又希望他早點弄完,如此便好趕緊分開。
耳畔傳來低聲:“怎還不睡?”
他生出一股歡喜,在看見亮燈的時候,今日東宮賞花宴的事情想來讓她難眠。
月寧自不敢如實交代,裴淮寧可裝傻也要強留她在身邊,不是喜歡,只是為了解恨,若叫他知道長公主有意歸還戶籍身契,自己才是走不掉了。
故而她細聲回道:“約莫是因為快來月事,心煩氣躁。”
嘴硬。
裴淮勾了勾唇,将人掰過來面朝自己。
霧鬓風鬟,烏發慵懶地垂在胸口,白皙的臉頰枕出紅印,那雙眼睛小鹿似的,看得人心頭亂撞。
“你往後...莫要再與你哥有所瓜葛,我會....”
會試着待你好點。
月寧仰着頭,然後他便伸出胳膊墊在她肩下,一攏,掐着她腰将她挪到自己身上。
月如水,行動如緩。
蕩在肩肘間的衣裳幾欲掉落,柔軟的布料堆疊在腰間,裴淮握着她的腰,看那沁出薄汗的面頸,美的如畫如夢。
手指嵌入他臂間,摩挲着,觸到左臂被匕首割過的痕跡。
月寧迷惘的眼睛慢慢蓄起水霧,她俯身下去,指肚貼在疤痕上,天旋地轉間,兩人翻了個個,緊接着便見帷帳輕搖,拔步床發出沉重的晃動聲。
一連數日,裴淮的态度與往常截然不同,在房事上亦有所克制,似有意讨好與她的身體,又好像滿腹心事,末了,卻只字不言。
永春園芍藥盛開,長公主特意給顧家送了邀帖,想着在過定前,再見見顧宜春。
顧家大娘子帶着顧家大郎,二郎,還有顧三姑娘顧四姑娘一同到的侯府,畢竟婚事尚未定下,對于顧宜春的清譽也不敢含糊。
她這般攜衆人而來,倒是應了長公主的心。
不過閑聊了上午,長公主對顧宜春很是滿意,便借口讓他們小孩子家去外頭轉轉,自己在房中與顧家大娘子商議婚事。
顧宜春和妹妹跟在大哥二哥後面,驚詫侯府園林之美的同時,也贊嘆其遼闊雄渾,京中不乏貴族,裴家卻稱得上數一數二的高枝。
誰都知道長公主深得陛下喜歡,淮南侯更是手握北衙六軍統領之職,往後太子禦極,他們便是貴上加貴,實足的皇親國戚。
父親昨夜說過,顧家的榮耀,到她這一輩頂天了。
她心裏明白,既歡喜,又緊張。歡喜的是,這份榮耀有自己的功勞,緊張的是,那裴二郎看起來不像是好相與的。
月寧抱着歡歡喂食,綠桃拽着紅櫻急匆匆往外走,看見她時忍不住跺了跺腳道:“趕緊去花園,未來主母來了!”
這話猝不及防,月寧用了力,勒的歡歡噌的竄出來,跳到她腳下。
紅櫻乜了眼,忽然也開口:“姑娘,快去吧,省的叫人說咱們不講規矩。”
兩人杵在月門前,非要等她一起過去。
月寧無法,便起身将領口系到最頂,跟着她們一同去往花園。
為了不讓自己紮眼,她特意混在丫鬟中,将頭低下,只在看見顧宜春時,與旁人一道福身行禮。
顧宜春聲音溫和,聽起來端莊卻不失威嚴。
“本是想随意轉轉,沒想驚動大家。”她掩了掩唇,目光從衆人頭上一掃而過,忽然,在末端那穿天青色襦裙姑娘身上滞住。
雖她低着頭,可看身段就覺得是個美人。
顧宜春狀若無意地收回視線,與顧四姑娘一同拿出禮物,到侯府前,母親特意囑咐她做些小巧精致的物件,沒準就能用到。
侯府下人見識也比外頭多,看見那秀美的香囊,忍不住甜嘴稱贊。
“三姑娘真真是天仙一樣的人,貌美手也巧。”
“這花色紋路新穎的很,多謝三姑娘賞賜。”
...
綠桃拿了香囊,回頭看月寧站在最後,便轉過去扥扥她衣袖,小聲道:“快去挑個你喜歡的,正好瞧瞧主母。”
亭中桌上擺着顧宜春親手繡的香囊,還有從市集買的女孩愛用的手絹,絹花,如今被挑的所剩無幾,還有幾方趴在在那。
月寧搖頭,“我用不大到。”
綠桃說她傻,卻也沒勉強,只樂呵呵拿着香囊與旁人一同謝了顧三姑娘。
沒多時,裴淮疾步往亭中走來。
顧宜春忙低頭看了眼衣着,又下意識整理了發髻耳铛,她今日穿的素淨卻不寡淡,面料是上好的越羅衫子,又薄又輕,發間戴的是一支白玉牡丹,大方典雅
“二公子。”
顧四姑娘跟在顧宜春身後,向裴淮福身。
裴淮瞥了眼,算是回禮。
接着,目光便急迫地往人群中看,卻看見那人低眉垂眸站在後頭,心裏登時一緊。
卻說月寧,看見裴淮進園時,本想蹑手蹑腳離開,可又怕弄巧成拙,便捏着拳頭,将那身子略微低了些。
饒是如此,她仍能感覺到裴淮淩厲的目光,自她身上仿佛要盯出個洞來。
“顧三姑娘這是何意?”
他頂了頂情緒,笑盈盈地看向顧宜春。
那笑讓顧宜春心中顫了下,她輕聲道:“只是些逗趣的小玩意兒,母親喚我預備的。”
“我想着青松堂的下人都去哪了,原是都在這裏偷懶。”
話音剛落,綠桃吐了吐舌,旋即她們三人便悄悄退出月門,折返回去。
顧宜春被下了面,也不敢露出不滿,只是在裴淮走後,暗暗與身邊丫鬟吩咐:“去查查方才那個穿天青色襦裙的丫鬟。”
女子的直覺向來都準,她覺得那丫鬟不只是丫鬟。
她知道有些公子在婚前會有通房,可真真落到自己身上,親眼瞧着,還是不大痛快。
“你去做甚?”門窗閉合的房中,裴淮沖月寧低斥。
月寧看他不善,便柔聲道:“未來主母賞賜下人,不去不好。”
“你是誠心氣我?”裴淮嗤了聲,信手扯開領口,将玉帶子扔到榻上。
“不敢。”
越是低眉順眼,越是讓裴淮無處發洩,方才聽說顧家來人,他直接從東宮要了匹快馬,揚鞭趕回侯府,一路上都在想着,若顧宜春為難她該怎麽辦,若月寧看見顧宜春心裏別扭又怎麽辦。
然看見她貓兒一樣躲在後面,無甚情緒又覺得甚是暴躁。
“過來。”他拍了拍大腿,冷下聲與她說道。
月寧瞟了眼,乖巧的坐到他腿上。
裴淮箍住她腰,幽眸直直對向她的眼底,“難受便同我說,我自會給你做主。”
月寧挑起眉尾,複又緩緩垂睫:“二公子多慮。”
裴淮磨着牙根,雙手挪到她肩後,扣着她後頸,一字一句道:“春闱開榜,恭喜你,有個進士哥哥了。”
月寧愕然。
裴淮抓着她後頸往前一按,迫她仰面與自己對視。
“宋星闌中榜了。”
“不可能。”哥哥之前離京,數月都未回來,宋家的大門也一直落着鎖,她起初也懷疑宋星闌是假意離開,可時日久遠,便漸漸覺得他大概真的想通了。
“哥哥不是...他哪有時間科考?”
“呵”裴淮斜觑了眼她的反應,“這話仿佛應該我來問你吧。”
“你懷疑我。”月寧想起身,卻被他一把抱住,死命壓在膝上。
“你放開。”月寧氣急,拿手去掐他胳膊,裴淮卻仿若未聞,只用陰鸷的眸盯着她的眼睛,“你與宋星闌斷絕關系,從此我不疑你。”
“你什麽都知道,偏不放我走,裴淮,你到底想我怎麽做?!”
比起月寧,裴淮更知道這一世該如何保護侯府,扶持東宮,更知道如何剿滅晉王極其黨羽。
那麽,她的存在便沒有任何意義。
除了,做他籠中鳥雀,在他閑暇時用來發洩欲/望。
“總有一日,我要你看着宋星闌在我面前茍延殘喘,豬狗不如,凡是背叛我的,欺騙我的,死一萬次都不足為過!”
一如當年他居高臨下踩着裴淮的頭顱,不屑的叱罵:“連兄嫂都觊觎的人,便是死了,旁人也只會拍手稱快!”
“你瘋了!”月寧掐破他的肉,被他捏着下颌逼到榻上。
月寧連打帶踹,可裴淮似乎不知疼痛,狠狠将人往前一推。
冷冽的凝視蓄着滿腔愠怒,他似笑了下,随後悶聲去解自己的衣裳,腰帶。
最後捉住月寧的手,按到頭頂,陰晦的眸光泛出冷笑。
“瘋,今日便叫你瞧瞧什麽是瘋。”
暴怒挾着狠辣。
月寧驚恐的看着他,那陰恻恻的眼神似乎毒蛇一般,讓她渾身發冷。
在他逼近之時,月寧的指甲嵌進他後背。
像是要同歸于盡。
兩人彼此拼盡全力對抗。
拔步床的雕花逐漸模糊,懸挂的香囊輕微晃動。
搖曳的紫绡帳此起彼伏,哭聲夾着罵聲自榻上傳出。
若從前還敢有什麽妄想,今時今刻便一點也無。
月寧被他攥着下颌推向塌沿,手掌不得不得緊緊抓住垂落的帷帳,後脊摩擦着木質雕花,疼的如此撕扯。
翌日晌午,月寧才拖着疼痛的身子下床。
紅櫻如常送來補品,湯羹中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絲絲縷縷的燕窩散出香氣,她喉間上湧,扭頭,吐了出來。
轉眼,侯府和顧家換了庚帖,過定後送去聘禮,又着禮部挑了個良辰吉日,定在六月十三行婚儀。
月寧總算等到長公主傳話,讓她在傍晚時候去趟永春園。
戶籍身契早已裝在荷包中,李嬷嬷上前拿給她。
月寧立時收進懷裏,便聽長公主肅聲道:“這幾日二郎會在大理寺辦公,再有半月他便要迎娶顧家三娘子,我知你懂禮,卻也怕擅自放你離開,二郎會同我拼命。
不若這般,曲江池畔有我購置的宅院,如今雪禾在那打理。
我已讓吳叔安排了小轎,今夜便将你送去吧。”
長公主盤算精密,左右婚前她清理了後宅,若裴淮找她,她大可有回旋餘地,橫豎只說讓月寧在別院住些日子,待顧三娘子嫁過來,懷上身孕,再将月寧接回不遲。
總之,大婚在即,她必須得思量周全,不能叫外人說嘴。
月寧回去後,簡易收拾一番,便抱着行囊坐上小轎。
懷裏揣着戶籍身契,仿佛前頭也有出路,從侯府到曲江池畔有些腳程,晃着晃着,她便合眼睡了過去。
顧家
顧宜春看母親拿來一疊房産地契,又捧着個珍寶匣子,不禁起身福禮道:“母親,你把這些留給四妹妹吧。”
橫豎比不過侯府業大,顧家已經在聘禮上添了好些嫁妝,卻仍顯寒酸。
顧大娘子忍住淚,摸着女兒的臉道:“高門有高門的難處,往後你嫁入侯府,務必謹慎小心,步步為營,幸而你父親在朝能與你有所助力。
侯府是正經人家,長公主亦是講理且不會為難兒媳的人,裴二郎雖然看着冷,想來心思也會随長公主和淮南侯。
三娘,凡事記得保全自己,保全顧家。”
“女兒謹記在心。”
母女二人聊至深夜,待顧大娘子離開,顧宜春要歇下的時候,忽然聽見有東西砸楹窗。
起先不當回事,後來便覺出有人為之。
她喚了聲丫鬟的名字,沒聽見回音,便有些慌亂,正琢磨要找個東西防身,窗外傳來低沉一聲。
“是我。”
裴淮渾身帶着冷意,進門後盯得顧宜春直想逃。
“我既與你說清楚,你應當知道這門親事不是我屬意的,你退婚吧。”
顧宜春的臉唰的慘白,唇瓣顫顫:“你說什麽?”
裴淮冷冷一睨:“你提退婚,随便找什麽理由,不管編排我什麽,我都不會反駁,總之,這門婚事,不能成。”
裴淮深思熟慮,也知道顧宜春是個好姑娘,若真如同太子妃說的那般,将人娶回去供着,于顧宜春而言,是極不公平的。
唯一的法子,便是由她退婚。
“為什麽?”終是平複下來,顧宜春攥着帕子問道。
“郎君有心上人。”
裴淮乜着她,沒說話。
這便等于默認。
顧宜春的眼淚啪嗒掉下來。
裴淮道:“若你退婚,日後有需要我都能幫你。”
“我只問,是郎君的主意,還是侯府的主意。”到底是大家閨秀,現下還能頭腦清醒。
“你若不退,待過門後,該知日子難熬。”撂下這句話,裴淮越窗而出。
....
他從大理寺偷摸回青松堂,剛走過偏房,忽然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推門,榻上幹淨整潔,疊好的衾被放在床頭。
裴淮登時跨步進去,一開衣櫃,發現裏面應季的衣裳全都沒了,他心頭一滞,渾身直冒冷汗。
“去哪了?!”
跪在地上的紅櫻和綠桃不敢擡頭,李嬷嬷今兒特意來說,裴淮會在大理寺住宿,待他回來後,也不許說月寧去了何處。
裴淮來回疾步,轉身沖紅櫻問:“我只再問一遍,月寧到底去哪了!”
疾馳的駿馬打破深夜的寧靜,寬敞的巷道響起噠噠的馬蹄聲。
裴淮迎風往前直奔,還有一刻便要關閉坊門,他不知能不能追上,卻只知自己一定要追上。
駿馬打着嘶鳴,一路狂奔向前。
彼時,月寧尚在昏睡,柔軟舒适的小轎內,氈簾随風輕晃。
忽然間身上一涼,她冷不丁打了個顫,眯着眼睛睜了睜。
眼前黑漆漆的,光線昏暗,湧進來的微風帶着料峭的冷意,她擡手遮住逆光,模模糊糊看見轎前站了個人。
裴淮喘着粗氣,低頭望向昏睡初醒的人。
似還未醒轉,眼神帶着幾分迷茫,歪着腦袋,手掌心貼在左頰,發髻微散,玉石耳铛微微搖晃,薄軟的衣衫恰到好處勾出她前面的柔軟。
裴淮咽了咽嗓子,眸底幽深。
月寧方才回過神來,瞳孔驟然一縮。
“裴.....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