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畫冊眼簾被喜帕遮住,她什麽也看不見……
冰盆中化開淺淺水液,液面極輕地晃蕩一瞬,随着皂靴落地的輕響,又恢複平靜。
裴硯踏着地磚,掃一眼繡蓮塘鷺鸶的落地絹屏,模模糊糊映出屏風後紗帳內的剪影。
屏風側花幾上,粉蓮紅蓼靜靜養在花觚中,驅蚊草的香氣被淺淺荷香掩蓋。
略垂眸,望一眼手中錦盒,裴硯舉步繞過屏風。
湖水藍煙帳中,她擁薄薄紬衾側卧,面朝裏,身形迤逦纖婉。
墨發僅由一根金簪挽成松髻,如雲似霧松松委于如意枕上,露出墨發下細膩如雪的頸。
煙帳微動,他展臂将錦盒放在她枕邊。
正欲起身,卻見她身形動了動,翻轉身子,睡姿轉成平躺。
裴硯定住身形,一動不動凝着她眉眼。
她眼皮不安地顫動,須臾又睡熟,裏側手臂不知何時抽出來,置于薄衾側。
蓮瓣紅的寝衣下,雪腕細白似藕,掐着一圈羊脂玉福镯。
盯着她雪腕,半晌,裴硯擡手,指尖撫上福镯,把镯身扶正。
她雪腕纖細,圓潤的镯圈顯得空蕩蕩。
裴硯輕啧一聲,收回手,視線掠過她唇瓣時,微微凝滞。
沉睡的她,未施粉黛,肌膚細膩清透,唇色比平日裏看到的略淺,似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
她唇珠飽滿,有種海棠花也不及的豐豔潤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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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裴硯腦中閃過瓷罐中櫻桃醬的光澤,他鬼使神差俯身,将彼此間距離縮至咫尺,她清淺香勻的氣息拂在他薄唇。
他微微側首,在她唇畔雪面上,極輕地貼了貼,似鴻羽輕掠春水。
回到小山水閣,他唇畔仍帶着淺笑。
竹簾外水聲漫地,他擡手撥動機關,很快,檐下銀瀑消失,只餘滴答的輕響。
“帶下去。”裴硯淡淡吩咐,拈起一支火紅蓼花,置于枕屏側。
枕屏上黛山蜿蜒,水色青碧,襯得小小紅蓼花嬌豔無匹。
青鋒把人帶走,望着所有人劫後餘生的神情,他心下震驚不已,玄冥衛失職,大人從未如此輕拿輕放。
往常,即便不丢命,也會被丢入玄冥司最嚴酷的牢獄懲戒,撐住一口氣,才能活。
今日竟只是把人降職,調離京城。
溫姑娘對大人做了什麽?大人的轉變簡直匪夷所思!
紅日迎窗,外面蟬鳴陣陣。
溫琴心睜開眼,纖手撐在榻邊欲起身,姿态懶然起到一半,餘光掃過枕畔,微微一愣。
藍底象牙白團花,她有這樣一方錦盒嗎?
眼前的錦盒有些陌生,雖未完全清醒,可她記得,睡前并未将錦盒放在枕邊。
珍珠還是琉璃放的?
思量間,她細指挑開精致紫銅扣,打開錦盒,望見裏面滿滿當當一盒南珠。
粒粒有蓮子米大,是極品南珠。
不會是珍珠和琉璃,更不會是溫家人。
驀地,溫琴心腦中回響起四個字:“禮尚往來。”
确實像裴大人的手筆。
溫琴心有些茫然,她做了什麽,讓大人送她這樣一盒珍品?
捧着錦盒,撩開煙帳,雙足套上軟鞋,溫琴心倏而怔住,大人怎麽把東西送來的?昨夜她睡熟後,大人來過嗎?
溫琴心找遍內室,也未發現異樣,用罷早膳,仍魂不守舍。
“是不是太熱了?”琉璃見她像是精神不濟,輕問,“要不要再添一盆冰?”
“不必。”溫琴心搖頭,起身走到花幾旁,捧起花觚道,“我去換水。”
倒出陳水,修剪花梗時,溫琴心望着一支少了花穗的紅蓼梗,面頰微熱。
大人來過的。
又一個月圓之夜過去,裴硯沐洗過後,換一身輕便道袍,想起一事。
“問問寒山,袁老爺的頭疾可有發作過,若有不适,把江南那位退隐的老禦醫給他送去。”裴硯指尖撚着額角,淡淡吩咐。
“袁老爺有頭疾嗎?”青鋒撓撓頭,有些疑惑,大概是溫姑娘告訴大人的吧,“是,屬下這就去。”
半月過後,青鋒收到回信,不敢耽擱,即刻呈給裴硯。
裴硯展信,視線掃過紙箋上的字跡,淺淺彎唇,擡眸望向青鋒:“寒山說,袁老爺并無頭疾。”
是沒有過,而不是沒再發作。
青鋒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轉移話題:“大人,九爺說江南有要事耽擱,趕不上大人婚期,會在江南稍作布置,慶祝大人成親之喜,婚前還會有禮物送來。”
“他能有什麽要事?”裴硯唇畔笑意減淡,對于衛九臯的新婚賀禮也未多想。
他身形往後一靠,合上眼眸,耳畔回響起溫琴心軟糯的嗓音,她說曾經替袁鎏緩解頭疾。
小姑娘也有騙人的時候,倒是有趣。
翠微山下別莊,衛九臯吩咐寒山,把別莊處處妝點一新,喜氣洋洋。
“怎麽樣?好不好看?”衛九臯笑意明朗,側眸望袁采玥,“等你成親的時候,咱們府上也這麽裝飾,咝,你以為如何?”
他狠狠倒吸一口氣,撐着把話說完。
袁采玥橫他一眼,收回跺在他腳面上的繡鞋,望着院中大紅花燈、絲帶,黛眉微擰:“這是要做什麽?”
“八月十六,玄冥衛指揮使,忠毅侯裴大人大婚。”衛九臯笑着,環顧四周,視線重落回袁采玥面上,“別莊是裴大人的,這回你總該信了吧?”
對,除了裴大人,誰還會有這樣通天的本事,把他們好生生安置于此,誰也不敢來打擾?
當年剿除倭寇,裴大人還沒當上指揮使。袁采玥永遠忘不掉對方曾在她面前,冷冰冰割斷賊人脖頸。
記得蓁蓁還問過,那天救下她的大人是誰,幸好當初沒告訴蓁蓁,否則這個傻
姑娘如今在京城,為報恩,撞到裴大人手裏怎麽辦?
“我記得你說過,滿朝文武,數你同裴大人關系最好,情同手足,對吧?”袁采玥雙臂環抱,睥他一眼。
“對!”衛九臯連連點頭,“所以我親自布置這些,慶祝他大婚之喜,是不是很講義氣?”
衛九臯一臉期待等着她誇贊,卻聽袁采玥漫不經心問:“那你告訴我,裴大人為何要救我們?
他,或者你們,想利用袁家做什麽?”
“這我不能告訴你。”衛九臯別開臉,怕自己一沖動,壞了裴硯什麽好事。
“果然被我猜對了,你們就是要利用袁家。”袁采玥冷冷掃他一眼,回身往屋裏去,背對着他道,“以後別裝作對我一往情深的樣子,同我們袁家做生意,先擺在臺面上談!”
“诶?我不是!”衛九臯急急追上去,反駁道,“我沒利用你,也沒騙你。”
哐當!房門帶起的風拂在他面門,重重關上。
“袁大小姐。”衛九臯拍門,想要補救,試探着問,“你就不問問,裴大人要娶的是哪家姑娘?”
裴大人娶哪家姑娘,與她何幹?那姑娘就是再可憐,她也沒本事救人脫離苦海啊?不止她不行,就連皇帝老子也不敢再搶裴硯的人吧?
“哦,那就請九爺告訴我,究竟是哪家姑娘如此不幸啊?”袁采玥随口順他的話問,卻并不上心,撈過金算盤,撥動得啪嗒作響。
不幸?衛九臯拍門拍到一半,收回手,摸摸險些被門夾到的鼻尖,讪讪應:“算了,你不想聽,我不自讨沒趣了。”
他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的好。
八月十五,天色漸暗,灰藍天幕上挂着一輪清寒的月。
忠毅侯府住院的燈又點亮,青鋒抱着一只帶鎖的精致小箱籠,将箱籠和鑰匙交給裴硯。
“大人,九爺送的賀禮到了。”
裴硯掃一眼,示意他放到羅漢床頭。
咚地一聲響,沉甸甸的。
上了鎖,以他對衛九臯的了解,不是能見人的東西。
“退下。”裴硯淡淡吩咐。
待青鋒離開,合上房門,照例去盥室準備藥浴。
咔噠一聲輕響,裴硯擰開鎖扣,打開箱籠,是一箱畫冊。
溫府正院,李氏捧着一方藍布包,遞到秦氏面前:“母親,這個是您交給蓁表妹,還是我去?”
溫琴心不肯向裴大人求情,不肯救溫旭,李氏心裏怨過,可明日溫琴心便要嫁去侯府,往後的日子勢必比她還艱難。
同為女子,她心下不忍,哪怕只是替身,若溫琴心能依着裴大人,服侍妥帖,日子也能好過些。
當初她嫁給溫旭前,尚有阿娘私下叮囑教導,溫琴心卻什麽也沒有。
“是什麽?”秦氏放下茶盞,懶懶問,随手揭開布包一角,眼神微閃,擡眼望向李氏笑道,“你倒是會做好人,可她早在忠毅侯府留宿過,早沒了清白。”
說話間,她拿指骨叩叩布包裏的畫冊,輕蔑道:“拿回去吧,她用不着。”
“是。”李氏暗嘆一聲,不敢違逆。
內院中,紫薇花幾乎全然凋謝,只剩下零星緋色點綴深碧的葉子。
花樹後,一架長梯搭在檐角,溫琴心跟在溫曦後邊,爬上屋頂,各捧一枚拳頭大的酒壇,坐在屋脊上。
淺淺酒香之外,能聞到園中早開的桂花香氣。
兩人中間的粉彩瓷碟中,擺放幾枚月餅,疊放成寶塔狀。
溫曦拿胳膊肘碰碰溫琴心,眼睛卻望着月光:“這酒不醉人,喝完早些睡,三日後,我等着你回門。”
“曦妹妹,多謝你陪我。”溫琴心側首望她,美目微濕。
溫曦知道她是替身,卻不知她的打算,明日過後,不知何時才會再見。
待嫁的日子,因溫曦在,過得輕松許多,溫琴心很感激。
聞言,溫曦擡手,仰面飲一口酒,豪爽地拿衣袖擦擦唇角酒漬,随即側過臉望她。
“蓁表姐,對不起。”溫曦眸中噙淚,唇角卻含笑,“爹娘、哥哥、嫂子都該向你道歉,可我沒辦法要他們認錯。我幫他們認錯,替他們道歉,只願姐姐忘掉所有不開心,往後每一日都過得極好。”
“好,我會努力過得很好。”溫琴心含笑抱抱她,繼而松開,以袖掩面淺飲一口,望向天邊寒月。
沒人能替別人道歉,她不記恨溫家,也不會救溫旭。
明晚過後,她便能回江南,同爹娘和姐姐團聚,師父若同意,她便開一間醫館,往後的每一天,她都很期待。
翌日清早,天未亮,溫琴心便起身梳妝。
鳳冠和嫁衣繁複華美,是數日前,青鋒送來的,甚至沒改動過尺寸。
喧鬧的喜樂聲中,喜帕罩下來,溫琴心垂眸,凝着繡鞋下綿延的紅錦,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小心走下石階,正欲上喜轎,卻聽到周遭一陣驚呼,伴随馬兒低鳴。
溫琴心身形微滞,站直身子,朝馬鳴的方向望去,眼簾被喜帕遮住,她什麽也看不見。
“當心,我扶你。”一人扶住她小臂,嗓音沉潤,近在咫尺,是裴大人。
“謝大人。”溫琴心柔聲道謝。
喜樂聲、鞭炮聲響在喜轎不遠處,溫琴心垂首,由他扶穩,鑽入喜轎。
轎簾徐徐落下時,她分明聽見裴大人低聲問:“蓁蓁飲酒了?”
溫琴心愣住,轎簾落下,喜轎被擡起,她甚至沒來得及否認。
喜轎平穩,溫琴心稍稍掀起喜帕,小臂湊近鼻尖輕嗅,并未聞到酒香。
“狗鼻子。”她微微懊惱,放下小臂,攥緊帕子,極難得說出一句不雅的話。
随即,喜帕內狹小的空間裏,萦着若有若無的酒香。
原來,是她方才道謝,被大人識破的。
溫琴心忙緊抿朱唇,又拿帕子遮掩,美目盈盈望着喜帕下搖曳的流蘇,面頰染上霞色,又羞又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