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帳中香(四)

紅色的火把與黑夜融在一起,刀刃交接的聲音砰砰作響,像一頭殘暴的巨獸在嚎叫。

顧谷覺得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小萼村原本在他心裏是一個桃花源境,一個村的人就一個姓氏,相鄰的人們或多或少都帶着血緣關系,大家同一個宗族出身,平時相處和藹慈善,彼此相互照顧,雖然不富有且偏僻寂寥,但是小村莊溫暖和平,顧谷打心底裏非常喜歡這裏。

但就是一晚而已……

有個男人帶着一群人從天而降出現在他們面前,那個男人簡直是一個披着人皮的邪惡鬼物,不,應該說他比話本裏的妖魔更可怕。

那群人把他們的生活都搗亂了,殺了許多反抗的人,建立了這個黑暗的匪村,名義上是劫匪,實際上卻讓所有人變成了奴隸,一日一日幹着那些令人恐懼且毛骨悚然的事情。

顧谷跑得踉踉跄跄,眼中流下了眼淚,眼中全是仇恨,此時此刻說不清心裏是解脫還是痛苦,心裏扭成一團麻繩,他知道自己做了許多罪惡的事情,手上粘過無數人的鮮血。

在這一瞬間,他只想見着那個人,那個幹淨,漂亮,美好得讓人醉心,就像桃花源一樣不屬于這裏的人。

顧谷穿過長廊,跑得時候太快連冠巾都掉了。

兩個守門人驚疑的看着他:“五當家?”

顧谷一抹眼淚,表情裝作害怕驚悚的模樣,慌張對着他們大喊:“你們快去寨門處,有人入侵山寨,二當家喊我來叫兄弟們過去,這兒別管了,有我在就可以了,快去,快去。”

“……是。”

兩人不疑有他,趕緊拿着武器跑過去。

顧谷親眼看着兩人走後,才匆忙推門走進去,卻不料直面撞見一個健碩的陌生男人抱着江楚水。

顧谷頓時吓得身子發軟,漲紅了一張臉,發抖的說:“你是誰,你是誰……別傷害他,快放下他。”

關渭城眼眸似刀刃凝視着他,單手拖着江楚水的臀向上一供,右手迅速從身後抽出朝雨劍,斜斜的指顧谷身前,劍鋒銳利至鋼,抽出時還閃過亮芒,整個人渾然天成抽刀流水,一股鋒芒氣勢壓來直叫人不能喘息。

顧谷被這氣場所惑,狠抽了一口大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害怕大叫:“別殺我……”

喊了幾聲,顧谷突然看到了不喊不叫溫順的江楚水,這才驚疑的觀察四周,快速掠過準備借力而搬出來的高椅與镂空的頂部。

顧谷顫抖的指着江楚水猜問,小心的說話:“你是來救他的嗎?”瞧着關渭城擰起的劍眉和菱角分明威嚴的臉:“我……我沒有惡意,外面山寨大亂,我怕他出事,我是來救他的,門外的人我已經遣走了,可以從此門出去。”

關渭城早已從手無寸鐵的顧谷的腳步,判斷此人應是毫無武功,他盯着顧谷沉默了一會兒,半晌,說道:“我認識你,我不殺你。”說完把刀插、回腰部,他怕放在背後會刮傷江楚水。

顧谷瞬間煞白了一張臉,眼珠子像魚一樣突出,已經條件反射的說:“你怎麽會認識我?”這人難道知道自己是內應的?

說完後,顧谷才後悔自己冒失的反問他了,這不是變相的承認自己身份有問題麽。

關渭城淡淡的回答:“恩,有人給我看過你的畫像。”

顧谷腦筋一轉,似乎明白了什麽,觀關渭城的氣質與手段,猜測此人應該就是官府的人,顧谷打聽過知道那個被他抱着的人是與跟朝廷有關聯的,至于是什麽身份大家還未打探出來,但是不難猜到此人是來拯救江楚水的。

關渭城皺着眉頭看他:“你快離去,這裏已經不安全了,你可以去找外面的兵官,他們不會立馬殺掉沒有反抗舉手就赴的人,起碼會質問你原因,你說明身份,他們就會帶那你走。”

顧谷聽了苦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自己走和不走有區別麽,反正都活不長了。

顧谷瘦弱的兩頰蜷縮進了兩個顯得高高的顴骨裏面,深深的陷了進去,既頹廢又蒼白:“我走之前可以跟你說句話麽。”

顧谷指了指江楚水的方向,示意這句話是對着江楚水說的。

關渭城還未有動作,身體就猛然一僵,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脊背上,有着一只軟軟的手輕輕的撫過,帶着暗示性的撫摸。

他知道懷中人的意思是讓他将他放下,但是那只骨肉勻稱的手似乎能慢慢引起他身體的顫粟,順着那條線一步一步顫抖的送進心中,關渭城不敢再抱,雙手連忙松開,懷中之人便滑溜溜像塊水棉一樣順着他的身體幅度滑下,又把他所有的注意力狠狠吸走了。

這讓關渭城下意識的抱住他的腰線,宛如懷中抱了一團軟玉,他連腰圍都虛想了一個數字,頓時被心中念想吓得背脊冒出冷汗,霎時之間,連五指都不敢碰上江楚水的身體,只好虛扶着這人,更導致他整個人又硬又僵一動不動的筆直的站着。

不過關渭城臉色卻是絲毫未起變化的,反而更加冷峻森嚴。

江楚水掐住手心,想找準重心站穩,奈何身體發虛,還是只能靠着關渭城,他看着顧谷,想起此人在他被困之時對他多有照顧,雖然他伸手進他嘴裏的行為有點奇怪且冒犯,還讓他感覺有點髒和不舒服,不過顧谷确實是幫助了他。

這讓江楚水聯想到了他轉世重活之前,每逢遇難或者探寶秘境時,都有人因他的身份地位,門派,能力與氣魄敬佩他,還有許多人更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而折服他,順從他,仰慕他,從而拜在他的門下,很多人還棄暗從明,轉歸正途。

也正是有這一些與他結拜的兄弟,知己,朋友,還有大量的手下門徒,所以導致他前世遇佛殺佛,遇魔斬魔。

即使他這一輩子轉世重修後發現,前世強大的神識只能窺探自身,在閉眼內視之時還發現今生這具身子骨筋骨狹窄,經脈脆弱,也無靈根,竟是毫無修仙根骨,更為嚴重的是體弱多病,從娘胎裏便要用藥引吊着,也不能修習此間凡人武藝,但是他相信,肯定有法子讓他重回仙途,而他已經根據他前世的經驗也差不多湊齊了一方藥方,正等着養好了這具肉體便嘗試加以鍛煉。

而他也對自己充滿絕對的自信,即使他現在名聲不顯,毫無功利,也無武藝傍身,但憑借他自己獨有的氣場魅力,有人敬仰他也不足為奇。

這搭在前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這般想着,江楚水眼睛往顧谷身形眼光繞了一圈,有些不滿意的微微皺了下眉頭,貌不驚人,毫無武藝,沒有任何特長之處,沒有任何值得收用的價值。

但是想到了他這幾日的好意,之前是因為把他放在敵人身份上所以對他毫不理會,但如今此人在危機時還不忘記他,而且貌似不像是與這賊窩同流合污的樣子,最重要的是,這人貌似是他這輩子第一個有想投奔他念頭的手下。

若是如此,若此人投向他,根據他的情況,應是個忠實的憨仆。

想到這也不過是江楚水瞬間翻轉的想法,他最後還是對着顧谷一笑道:“你想跟我說些什麽?”

顧谷看呆了,滿眼都是那人的笑靥,撞到心房砰砰直跳,這還是第一次見江楚水笑,比冰山融化剎那芳華還要震撼:“我……我……”

他其實不知道想跟他說什麽的,他來的時候一心只想見他,害怕他出了事情。

顧谷木木的掏出懷中一物,是個有點崩角的銀镯子,是顧谷娘親的遺物,他一直帶在身上從不離身,顧谷摩挲着這個東西,他這時候只想把它送給這個人。

顧谷說:“我想把這個送給你。”

江楚水對于顧谷的眼神一點也不敏感,也可以說是早已習慣,轉世前他站在衆人仰視的位置,無論炙熱的,還是嫉妒的眼神他都可以淡然,江楚水有些驚訝的望着看着這個镯子,暗暗猜測難道是拜下他門下的信物不成,雖然說此人資質愚笨,但他還是伸手接受了,随即發覺自己身上沒有任何信物轉交,想了一下把身份告訴此人應該沒關系,便對顧谷說出自己此身身份:“你走後若有意可以去京城永誠郡王府上尋我,我是郡王世子,我名江楚水,你若找上來,我可以安排你在府上做事。”

顧谷一愣,被他所說的話怔住,随即心中像黃連一樣苦的發麻,順着血液流轉全身。

顧谷沒想過江楚水的身份竟如此之高,他難道不是山中女匪随意搶綁的一個人嗎?那群號稱是小心謹慎的匪徒是一群傻子嗎,那麽小心行事的衆人竟沒都沒有發現,他們掠奪的商隊裏是坐着一個那麽尊貴的人。

顧谷眼中發澀,這人的距離與他相隔天與地之遠,他是天空懸挂的明月,而他顧谷自己不過是一顆土中淹沒的塵埃,剎那間,胸口疼痛,疼到他渾身顫抖。

他又想起了那桃花源的小萼村,耳邊皆是父母慈愛的笑聲與話語,但是沒了,什麽都沒了,留下的只是一群被人控制沒有聲息的奴隸。

他這個五當家的名號還是因為他死去的村長父親換回來的,因他是村長兒子,所以能以他的身份再把這群村民再套上一層枷鎖。

所以他才一直不承認他的身份,一直跟人強調這裏是小萼村。

但是,他們所有村民皆被下了一種不知名的毒,每逢月初就要吃一次解藥,若不及時吃上一次,便會口吐白沫,全身宛如斷骨之痛,內髒也會絞在一起,七日後整個人就會活生生痛死,而解藥放在這個山寨的主人手中,但他已經消失了大半年了,而且只留下了六個月的解藥分量。

他雖是內應,但顧谷也不知道這毒最後能不能解開,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而此間的人或多或少帶着兇狠邪惡殘暴的性格也多于因此。

他也是。

顧谷低下頭咬住牙關,不想讓自己貪婪而渴望的眼神暴露出來,他其實來之前是抱着惡毒且病态的念頭的,他想抱一下他的桃花源,想摸一下他的桃花源,想讓他的桃花與他一起死。

多好啊,想必還能一起埋葬在花叢裏,到時候長出的花該有多嬌豔啊。

顧谷咬到下唇浸入血腥味,但他沒有任何感覺,只感覺到自己頭腦昏沉,不可否認,甚至是不可置信,在最後,得知自己要眼睜睜看着江楚水離去時,他的心情竟然在內心深處産生了一絲絲輕松與愉悅的感覺。

顧谷覺得自己既矛盾又醜陋,自己估計給那個人提鞋都不配吧。

不過沒關系,顧谷想着,江楚水走了,他最喜歡的桃花源就還會存在這個世上,他還帶着他最為珍惜的銀手镯呢。

顧谷有些癫狂的低着頭癡癡的一笑。

關渭城一直默默的聽着兩人說話,不作出聲音,到現在才開口:“事不宜遲,江世子,咱們走吧,再延時恐怕會差池。”

江楚水點了點頭,回頭看着低着頭的顧谷,有些擔憂:“你小心些,快躲起來吧。”

說完,被吓了軟骨散而渾身乏力的他順從的又讓關渭城往他身上一抗,倒挂回了寬大結實的肩膀之上,其實這動作讓他很不舒服,肚中更是有些翻滾惡心,但又覺得沒什麽不妥的地方,所以便沒開口說出來。

顧谷一直不敢擡頭,直到兩人無蹤無影聽不到腳步聲,才像面團一樣癱軟在地上,捶地痛苦嚎啕大哭出來。

關渭城把江楚水扛起來後便順着大門走出去,江楚水發現扛着他的人似乎很熟悉這個地段,帶着他運起輕功,迅速的跑着山路,一路上竟沒遇到什麽人。

直到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看到四周環境出現的明顯的變化,才奇怪的問:“我們不用跟官府的人彙合嗎?”

黑暗中一片寂靜,江楚水被倒挂着看不清背後人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這人低沉的說:“……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