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糙漢子×精致人兒

程向忠欠了一屁股債,這次回來一共要借兩萬塊。張良漢手裏只有不到五千塊,過完年以後,他得先把家裏面的豬和雞鴨鵝都賣了才能換現錢。

十六號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催債的那幫人十七號一早就來了。

程問喜坐在炕頭上看着他數着錢,零零總總的,一共湊出來了六千多。

“差太遠……”張良漢搖着頭,數完後把那六千多攥手裏,“要不……我把剩下的錢取出來?”

那張存折裏面的錢是張良漢的父母死前留下的遺物,哪怕是當初結婚都沒考慮要動過。原本是想留着進城以後再說的,原本是想着留着生孩子的時候再用的,原本還可以作為一家人的創業基金或者備用選擇,但是現在看來,應該是沒法兒繼續存了。

“那裏面……有多少?”

他只知道家裏還有一本很舊很老的存折,但是并不清楚裏面存了多少錢,因為他們平時也不怎麽會有高消費,唯一比較貴的,可能就是他每個月買雜志、訂報紙花的那筆錢。

平均下來一個月得有小一百?不過,其實他自己也沒怎麽仔細算,因為管錢這種事一直都是張良漢在做,可是現在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一臉平靜的嘆了嘆,直接就去翻存折。

“大概是夠了,一直也沒動過。我爸媽咋存的我就咋放的,先拿出來看看吧,反正夠不夠的也跑不了了……”

催債的那幫人很顯然是常年混跡社會的,就坐在院子裏,一動也不動彈。院子裏面擺着一張小桌子,他們人手一個小馬紮。桌子旁邊還有家裏面過年剩下來的零食和瓜子,甚至這幫人還自己帶了酒水飲料,一臉的兇相,看起來就不好惹。

“你爸他現在人在哪兒?”

“在屋裏。”

“哦……”

“……”

程問喜也沉默着,兩個人昨晚都沒睡着,一直翻來覆去的到了後半夜才眯了會兒,可是還不到六點就又被催債的吵醒了。

明明昨天下了一夜雨,可是今天卻是個豔陽天。天上高高挂着一個紅太陽,雖然現在才八點過,但是一向就吃得很早的豬已經開始叫喚了,雞鴨鵝好像也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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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先還六千?”他一手攥着存折本兒,另一手攥着六千塊,說完就看着他,眼神裏很明顯有不甘心。

“就這一次,最後一次……”程問喜搖搖頭,有些無力地笑了笑,用手摳着床沿,力氣大到都快把裏面的棉絮抓了出來。

“沒有關系,錢可以掙,人沒事兒就好……”張良漢坐過去摟着他,見他一臉挫敗便趕緊咧開嘴安慰道,“大不了咱以後就不管他了呗,反正……他也沒管過你。就別那麽客氣了,跟我你還怕啥?我掙錢不就是為你嗎?就讓他拿去花呗,以後再也不管了。”

“我不給他還,他就要被砍手和腳……我不能、親眼看到……我寧願一輩子沒有爸爸……也不想……”他不斷哽咽着把心裏話講出來,把自己放在一個很低很低、很卑微很卑微的位置上。

于是張良漢的眼睛也變得紅紅的,伸手抹了抹他眼角的淚,然後又将他的臉扶起來,“都說了沒事了,不就是兩萬塊嗎?再多給我個一兩年,早晚我會帶你進城裏的,你信我了?你不愛我了?”

“我只能對不起你……我都沒、沒有……恨過他……”

他是真的沒恨過,哪怕到了這一步,也是一點兒都沒恨過。尤其是還記得小時候爸爸對他特別好,哪怕要出去賭錢了,也還不忘要在桌子上留五塊錢給他買零食吃。

雖然程向忠确實不會送他新玩具和新衣服,但是偶爾興致來了也會很認真、很負責的教育他。所以他在程向忠那裏學習到了很多東西,比如大城市裏面的繁華和腐朽、比如大學校園裏面的青春和浪漫。并且程向忠還專門為他們一家三口寫過詩,又在他媽媽還活着的那些日子裏,他們家就靠着豐厚的嫁妝也過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好日子。

所以思來想去,他竟然還是覺得程向忠對他特別好,好到除了會把他賣給別人做老婆以外,基本上就沒讓他受委屈。他自己被催債的打過好幾次,但是每一次都要把那個小小的孩子藏起來,不想讓孩子也跟着受傷害。

所以有時候他看不懂,有時候他則很迷茫,然而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做美夢,固執的活在一個自己主觀構建的、完全虛僞的童話世界裏出不來。

他想只要錢還在自己手裏待一天,他就不必擔心會醒過來,但是只要今天把這個錢交出去給別人,以後就不得不振作起來面對那既殘酷又冰冷的現實。

他們的炕頭上還擺放着一束花,就在兩個人平時睡覺的頭頂上、就在櫃子的最頂層。那束花是過年的時候用多餘的窗花糊成的,紅豔豔的,估計一輩子也不會被錢腐敗。

“要不我先去把這六千塊給他們,然後存折裏面的錢咱明天上縣裏取出來,取出來以後這事兒就算結束了,再把他趕回去就是了,不理他了,永遠都不理他了。”

只是趕回去就有用嗎?他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就算是走也能再走過來。程問喜便還是有些受不了,受不了這個現實世界的殘忍,受不了自己的爸爸是個濫賭鬼。

甚至他還受不了自己真的只是個村裏人,一輩子都在做夢,夢想着有一天能夠回到屬于自己的大城市,幻想着不切實際的稿費和名聲,幻想着用自己那不堪一擊的才華去掙大錢、然後過上好日子。

外面的人一直也不說話,好像很刻意似的,有意的忽視了他們。

程問喜站起來看了一眼窗簾外面的那群人,然後自己動手抹掉了眼淚,轉頭看向他問道,“存折裏還有多少錢?”

“剛好還有兩萬多……”張良漢回答他,可是緊接着下一秒又馬不停蹄的解釋道,“但是……家裏不還得吃飯嘛,再說這馬上這要開春了,犁完地就要開始播種了,大棚裏面的瓜苗也要施肥,那牛吃的草料也還得再花錢買,就剩六千的話……可能有點兒緊巴巴的,要不,再緩緩?反正也不是不能掙,過兩天我把豬和那些雞鴨賣了就有了,要我說咱還是先別給他那麽多,萬一他又去賭怎麽辦?”

“不能再緩了,一天都不能。”

“這是為啥?”

“因為他們這是高利貸,你懂麽?今天欠一塊,明天就變成一百塊,只要人還欠着就永遠都還不起,必須連本帶利的一次性算清楚。兩萬就兩萬,我不想等了,馬上就把錢都給他。”

“……那都給他了咱咋辦?日子不過了?”

“不是還剩六千嗎?就先用着,先把他打發走再說,等他一走我就回去拿戶口本,我不想在這裏待着了,最晚夏天來之前我就走,我們一起走,讓他永遠也找不到。”

“那我咋辦?我不是你男人?你不考慮我?我的家就在這兒,一輩子就沒離開過,大棚裏面的苗才一拃長呢,圈裏面的羊還沒長大呢,這些都是你說不要就不要的?都結婚了,你做事不能還只考慮你自己吧?我知道你和你爸關系好,但是咱總得講道理不是?要我說就先給六千,然後等開春了就把豬賣了,等那些雞和鴨再賣完了就又是一筆錢,這麽一賣小一萬是有了,再加上之前給的那六千,剩下的三四千那還起來還不是輕輕松松?”

“都跟你說了那是高利貸了,高利貸是不能等的,你怎麽就聽不懂?!”

“我不是聽不懂!我只是覺得咱做事沒必要走極端!你來看看這存折上寫的……這兒,兩萬零八百,你知道我爸媽攢了多久嗎?再說他們那會兒的錢可比現在更值錢,倆人攢了一輩子就這點兒,你能明白我啥意思嗎?小喜兒,不是我不舍得給,是我覺得咱做事總得留後路,那一口氣都給他了咱們兩個還活不活?聽話,別跟我犟。”

“……”

如果不是因為經歷過,他怎麽會那麽不要臉的一張口就是兩萬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利滾利的那種駭人陣仗,他怎麽可能忽然那麽固執要把錢都交出去!程問喜被他摟着哄了好半天。牆上的鐘就滴滴答答的轉了好半天。外面的人一個也不見走,五六個大漢,還在那齊刷刷的喝着酒!而程向忠現在應該正躲在房裏,也許再過一會兒、只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沒耐心了。

他爸住的那間屋在偏房,就緊挨着廚房和主屋,從他們住的主屋過去只要走半分鐘不到。

突然站起來一個人,程問喜聽到了嘻嘻哈哈的動靜,于是趕快緊張的趴到窗邊看一下,結果那個人只是走到了院門口的牆根下撒泡尿,他握緊的手便又不自覺的松開些,那個人撒完尿以後也還是一副樂呵呵樣子坐回去接着喝白酒。

可是僅隔着窗戶他好像都能聞見那股味,就這樣僵持了五分鐘,白酒的味道消散了,他又覺得好像可以妥協了——心裏想着,或許這次真的沒那麽恐怖吧?可是又只坐下來喘息了一秒鐘,外面就立刻傳來了程向忠的求饒聲。

程問喜忙不疊的拿着存折出去保他,把存折給了那幫人,然後當着那幫人的面把密碼悄悄告訴程向忠。

程向忠捂着臉,從那幫人的手裏面接過了存折,一瘸一拐的走出去,什麽話也沒敢說,心裏想着,過兩天就回來,把這最後一筆債還完了,他後半輩就再也不賭了,要認認真真的過日子,要給小喜做個好榜樣,要變成那個意氣風發的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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