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兩處閑愁

沈子淳不上學了。

他坐在餐桌前,一鼓作氣吃了三大碗米飯,肉菜無數,然後一抹嘴巴,說是害怕,無論如何不想離開三叔。沈嘉禮一聽這話,就在滿室晨光中背着手踱來踱去:“哎呀……不是要期末大考了麽?”

沈子淳一本正經的說道:“三叔,反正我也不是做學問的料子。你把我過繼來做兒子吧,我幹脆不念書了,像大哥哥一樣幫你管家,好不好?”

沈嘉禮停下腳步,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忽然扭頭瞪了這孩子,勢頭不善的逼問道:“這話是不是你爸爸教給你的?”

沈子淳很錯愕,立刻搖頭:“不是啊!”

沈嘉禮年紀還輕,總覺着自己将來能夠鼓搗出一男半女,雖然淡雲和他成親多年,在離家出走時仍然是個處女。沈子淳那話讓他本能的感到警惕,以為是沈嘉義開始惦念自己的財産了。

目光銳利的又看了沈子淳兩眼,他繼續踱步,沉吟着答道:“不要胡思亂想,你這樣一個小孩子,能管什麽家?我過一會兒就去找你爸爸——你在這裏等着吧!”

沈嘉禮是個行動派,喝了一碗稀粥之後,果然就穿戴起來,又滿樓裏找帽子——沒找到,随便翻出一頂厚呢禮帽扣在了頭上。沈子淳憂心忡忡的看他離去,心中祈禱父親千萬不要迷途知返,最好是和三叔吵翻了才妙。三叔家裏潔淨溫暖,一天三頓好吃好喝,真比家中強了千萬倍。

沈嘉禮到了沈二公館,那沈嘉義果然是還沒有回來。他二嫂穿着一件大皮袍子,将個新灌好的熱水袋遞給他取暖。而他盡管捧着熱水袋,但是身處在這冰窖般的陰暗洋房裏,仍然是凍的坐立不安。後來到了将近中午的時候,沈嘉義終于回來了。

沈嘉義徹夜未歸,然而神采奕奕,西裝筆挺的,頭臉也收拾的很幹淨,可見這一夜定然是過的很不錯。二嫂心知肚明,躲起來不願去面對他;而沈嘉禮略詢問了他兩句,得知他果然是跑去了日租界一帶的花街柳巷中消遣了許久,最後又帶着兩個妓女,去旅館中開房間快活了一夜。

這是沈嘉義的日常娛樂,沈嘉禮不想多做點評,只問:“你是和那個馬——”

沈嘉義低頭撣了撣袖口上的一絲灰塵:“他大名叫做馬天龍,唉,現在這有槍杆子的,真是闊的要命!昨夜前半宿,也就兩個小時不到,他在賭桌上輸了一萬八,滿不在乎,談笑風生的,好像那一萬八是一百八。”

沈嘉禮沒接這個話頭,直奔主題的問道:“聽說你要讓小淳去娶那個馬麗君?”

沈嘉義一歪身坐到了沙發上,又慵懶的翹起了二郎腿:“早晚都要娶親的嘛,早娶早省事,再說人家也沒什麽不好的,就說年紀略大了些,也不是大的出奇,含糊着也就過去了嘛!”

沈嘉禮看了他這憊懶樣子,心中立刻就騰起了一股怒火,本來想要組織一下語言的,如今也沒這個耐性了,直截了當的便告訴他道:“不行!”

沈嘉義仰起臉,用無辜的眼神望向他:“為什麽不行?再說小淳是我兒子,你管這個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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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禮省略了解釋說明,直接把手中那個溫涼沉重的熱水袋扔到了沈嘉義的臉上去,口中怒道:“混蛋透頂!你還要不要臉了?賣女兒的事情經常有,這賣兒子的新聞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小淳要是真娶了那個老姑娘,你将來還怎麽出去見人?”

沈嘉義被那熱水袋打擊的向後仰了一下。随手将熱水袋放到一旁,他把雙臂抱在胸前,似笑似怒的疑惑道:“老三,我怎麽了?我不就是給我兒子找了房少奶奶嗎?甭跟我說什麽婚姻自主自由戀愛,我知道你也不講究那個。我這做老子的願意,那邊當哥哥的也願意,兩家長輩都點了頭,還有什麽不行的?我橫豎沒賣你的兒子,你和我急的是哪一出?”

沈嘉禮一聽這話,心中愈怒,指着自己的腦袋恨道:“那個馬師長可是要對你兄弟動手的,你現在還肯和他做親家?”

沈嘉義笑着站起來,走上前去摟住沈嘉禮,又拍了拍他的後背:“小不點兒,你那頭上的傷,不是要怪小淳才對麽?人家馬天龍不過是做了個勢子而已,又沒真動手。再說你看你二哥把日子過成了這個樣子,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如今找個有錢的少奶奶,往後多少總能得到些許關照,不是全家上下都有好處嘛!”

沈嘉禮聽了他這番沾沾自喜的理由,立刻掙紮起來:“不行!我不同意!小淳要是娶了那個老姑娘,那往後的孩子怎麽辦?你把這個家庭的名聲搞臭了,将來哪個好人家還會登門和你結親?”

沈嘉義也知道這個道理,但眼前已經是窮的火燒眉毛,也就顧不得兒女們的幸福了。他緊抱住沈嘉禮左右搖晃,想要含糊着玩笑混過去:“嗨呀,老三,你個小玩意兒,想的還挺長遠!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那些呢!”

沈嘉禮聽他幾次三番的說自己“小”,十分刺耳,越發暴跳如雷,又掙脫不開,最後竟是狠踢了沈嘉義一腳。而沈嘉義吃了痛,也急赤白臉的放開了他,口不擇言的質問道:“你怎麽就看不得我發一點財?我過上幾天好日子,還能礙了你的眼不成?”

這話一出,躲在樓梯口處偷聽的二嫂和大些的二小姐,一起忍耐不下去了,不約而同的下樓去指責沈嘉義。沈嘉義雙拳難敵四手,力不能支,落敗逃往樓上卧室,且逃且對着沈嘉禮大喊道:“老三,你行,你二哥一百年能遇上這麽一回好事,你就這樣非要橫拉豎擋。小淳将來長大了要是再娶媳婦,就全由你負責!”

沈嘉禮将那個熱水袋撿起來,遙遙的擲向沈嘉義,随即拔腿又要追他,口中大罵道:“我負你媽的責,你給我站住!”二嫂等人在旁邊站着,就等着沈嘉禮狠狠教訓沈嘉義一頓,故而毫不阻攔,正值此亂作一團之時,他們家的仆人忽然跑進來,對着二嫂匆匆禀告道:“太太啊,馬師長來啦。”

二嫂六神無主,下意識的就轉眼望向了沈嘉禮。而沈嘉禮一眼看見沈嘉義還意意思思的像是要下樓去待客,便猛然向上一揮手,粗着喉嚨喝道:“沒你的事,滾上去!”

仆人察言觀色的溜出去,膽戰心驚的把馬天龍師長引領了進來。

這馬天龍如今看起來,和當日在咖啡店中的形象并無不同,只是在外面多套了一件大毛領子的皮大衣,頭上又扣着一頂水獺皮帽子,形容類似財東,身後還跟着一位拎箱子的軍裝青年,想必是副官一類的人物。馬天龍本拟着是來見沈嘉義的,沒想到進門後,迎面看到的卻是沈嘉禮,就不禁愣了一下:“哎?這怎麽換人了?”

沈家二嫂看不上這位不速之客,拉扯着二小姐低頭走出了客廳。沈嘉禮上下打量了馬天龍一番,沒好氣的問道:“這裏現在是我說了算,你來幹什麽?”

馬天龍大喇喇的一屁股坐下去,擡手先把水獺皮帽子摘下來了,做派是相當的不羁:“幹什麽?你說我幹什麽?給你侄子送箱子鈔票過來,免得到時候拿不出彩禮!”

沈嘉禮哼了一聲:“這門親事成不了,我家不敢高攀,勞駕你另尋人家吧!”

馬天龍好容易才把自己那老妹子推銷出去,心中正是輕松得意,忽然聽到這話,真如晴天霹靂一般,當即就站起來,對着沈嘉禮反問道:“放屁哪?你那二哥昨夜和我談的頭頭是道的,怎麽今天就不行了?我說你別跟我扯淡,這門親事既然定下來了,就別他娘的想再反悔。”

沈嘉禮知道這裏是租界地,馬天龍這師長的名頭吓不了人,故而毫不畏懼,針鋒相對的便罵了起來:“去你媽的!少跟我裝大尾巴鷹,我怕你這個?你那妹子給我侄子做媽都夠了,你這做哥哥的也好意思過來提親?我告訴你,我家老二說的話全沒有用,我說怎樣就怎樣。這門親事,絕對成不了,你帶着你那個妹子另謀郎君吧!”

“哎喲,你跟我厲害是不是?你以為你讓段家大公子打電話過去罵我,我就怕你了是不是?你個小崽子,你信不信我一腳就能踢死你?”

“你踢!不踢你是丫頭養的!最後說一句,這門親事成不了,你那個羅圈腿妹子,愛找誰找誰去,別來打我侄子的主意!至于你,馬師長,我也就不多留了!好走不送!”

“你媽才是羅圈腿——”

“我又沒要把我媽嫁給你,你管她老人家是什麽腿!”

馬天龍見沈嘉禮那種語言做派,也不像個世家子弟,比沈嘉義粗暴了許多,而且句句犀利,便有心直接揍他一頓——可是心中又曉得這家夥和段至誠是至交好友,段老頭子就這麽一位公子,是不能不給面子的……

馬天龍思及至此,用手指向沈嘉禮的鼻尖連點了幾下:“好,好,你等着,你不要落到我手裏,否則我一定給你好看!我記住你了!”

沈嘉禮冷笑一聲:“多謝惦記着。馬師長自己也要多保重啊!”

馬天龍負氣而走,而沈嘉義偷聽到了他的來意,這時痛失了一箱子鈔票,就悲恸的長籲短嘆。沈嘉禮不再管他,又凍的受不得,便也随之告辭了。

沈嘉禮凱旋而歸,回家後向沈子淳通報了勝利消息。沈子淳聽了,又喜又憂——喜的是不必去娶馬麗君,憂的是風波平息,自己恐怕不得不回家了。自己在這門親事上是如此的不合作,還離家出走來找了三叔,回去之後,沈嘉義定然不會輕饒了他,至少也得聒噪許久。

沈子淳想象了父親的醜态,就越發感覺三叔好,一切都好。他像條大尾巴似的跟着沈嘉禮,沈嘉禮坐下,他也坐下,片刻之後,忽然又靠近過去,且失控似的抓住了對方的一只手,送到嘴邊啃了一口。

沈嘉禮現在不喜不悲,十分平靜的抽煙,噴雲吐霧的問道:“怎麽咬人?”

沈子淳擡頭對他笑了笑,也說不清個原因——三叔雖然個子小,但是強大而芬芳,是樹與花的結合體。他崇拜依賴三叔,想要和三叔親近一下,而這親近的方式,就是咬一口,蹭一下,盡量的靠近再靠近。

他身邊就少三叔這樣一個人——親娘死得早,自家父親不用提,是個自私的廢物,從來沒有兒女心;繼母畢竟是女人,他這樣的大男孩子,總不好過去撒嬌撒癡;至于其他的親人,二妹之流,年紀還小,更是指望不得了。

他不提要走的話,只說:“三叔,你好香啊!”

沈嘉禮“唔”了一聲,有滋有味的抽那根煙卷。

沈子淳和他相處的越久,越是戀戀不舍。起身繞到沙發後方站住,他彎下腰去摟住三叔的脖子,忽然探頭在對方那耳垂上吮了一口。

沈嘉禮這回“嗤”的笑了一聲,同時歪過頭去:“別胡鬧,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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