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人一魔坐在溪邊。
謝忱山看着魔尊在捏臉。
在一連串凹凸不平不能用語言所形容的詭谲變化後,謝忱山很難形容那種微妙的感覺。
就像是魔尊後知後覺發現,人族原來還是一種看臉的生靈。
他顯然是試圖變幻面容。
謝忱山剛想問魔尊怎麽會在個時候意識到要換臉,卻在話将要出口的時候,突地想起來之前和光師侄埋汰他面容青白的話,沉默了片刻。
看來魔尊聽進去了。
謝忱山對妖魔,其實并無什麽好與壞的評價。
是妖也好,是魔也罷,并無什麽不同。對人族來說,都是威脅。
他這百年間,與魔尊之間的交流往來,倒也沒有如孟俠所擔憂的那樣緊密,除了偶爾魔尊來尋,他們之間的交流其實甚少。
只不過這百年間數次短暫的交流,倒是讓謝忱山發現魔尊……着實別有不同。
魔尊确實殘忍嗜殺不假,可某種境界來說,卻又純白得如同一張白紙。他之所以能成為魔尊,完全是靠着他一力降十會,任何陰謀詭計在強大的修為面前都脆弱得不像話。
魔尊的來歷,魔尊的跟腳,魔尊的修為……這些都還是未解之謎。
魔尊還在捏臉。
他對這一樁事情的上心程度遠超了謝忱山的想象。
魔尊,兢兢業業捏了整整三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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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稱一絕。
等他停下來時,謝忱山下意識望了過去。
謝忱山沉默了。
不是因為難看。
正與之相反,魔尊捏出了一張賊好看的臉。俊美無俦,莫名帶着女子的秀美精致,可從鼻梁到眉梢又透着鋒利。
要說還有什麽沒有變化,那應當只有那一雙紅通通的血眸。
只是再好看,那種從骨子裏散發的非人感尤其強盛。
哪怕不經意掃過一眼,都下意識會別開視線,仿佛被燙到一般。
“好看?”
魔尊偏了偏頭,蒼白的臉上透着些許紅暈。
過于真實了。
真得有些似人。
這讓謝忱山很快聯想到那對小夫妻,心道魔尊這學習能力也當真是超絕。
他入世才多久?
也還未到月餘。
“好看。”
謝忱山真心實意地誇贊了一句。
甭管這張臉是魔尊從別個地看來的,還是當真是他自己一處處捏出來的,好看便是好看。
謝忱山樂得看這張賞心悅目的臉。
魔尊便也高興起來。
他高興的時候也是無聲的,僵硬的神情似乎稍稍融化了些,安靜地冒泡泡。
謝忱山在外行走的時候向來喜歡用腳丈量土地,除非是緊急的事,不然他都是如同最尋常的凡人那般去往目的地。
這回百獸宗的事情看起來雖急,謝忱山路是趕了些,卻也沒有非常趕着時間,只是收起了那尋常的做派,使了法術趕路。
魔尊就不緊不慢地墜在謝忱山的身後。
堪堪在數日後,他們抵達了百獸宗。
于路上,孟俠不知從哪裏知道他要來百獸宗的消息,急急傳信說他也要來。
謝忱山當真不知他來湊什麽熱鬧。
不過孟俠的速度遠比他更快。
站在百獸宗的山門外,謝忱山有些好笑地說道:“你跟過來作甚?你來也幫不上什忙。”
孟俠站在山門下,那模樣顯然是在等他。
而謝忱山的身旁,沒有魔尊。
百獸宗畢竟是大派,帶着魔尊上門總有種踢館的錯覺。畢竟那引符裏說得正是清楚,在伊北靈泉的附近可是發現了大量的魔氣殘留。
現在的魔尊,正在距離此數百裏的山林裏,除妖。
那妖山混入了不少妖族,正霸占山道,以來往商隊為血食,正是令人頭疼不已的毒瘤。
正巧。
魔尊餓了。
…
百獸宗山門下。
孟俠摸着自家寶貝的劍柄,自得地說道:“你這話與那百獸宗宗主說去,他難道會不歡迎我不成?”
接待的門人或許認不出謝忱山,可對孟俠這大名鼎鼎的元嬰期之下劍修第一人可是認得的。
畢竟他也曾經随過門派中的長老前來賀壽,其威望可不算小。
“孟真人,這位是?”
那門人騎着坐騎趕來,先是連忙下來恭敬打過招呼,再試探着看向謝忱山。
孟俠失笑:“他可是你們宗主請來的救兵。”
他這話一出,門人便知道這位乃是華光寺的大師。
這也怪不得門人。
畢竟謝忱山那青絲如瀑,着實難猜是僧人。
謝忱山含笑。
也罷。
他這三千煩惱絲或許真如孟俠之前所說,是六根不淨。
他們一同進了百獸宗的山。
…
百獸宗的宗主公孫百裏看起來就像是一位寬厚可親的中年男人。其修為已至分神,在歷代門派高層中不算高。可百獸宗憑借的本來就不是己身修為,而是他們禦下無數靈獸。
公孫百裏的命獸“吞雲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傳聞有了它,公孫百裏甚至能越級挑戰出竅期的強者。
公孫宗主雖然有着種種傳聞,可謝忱山所見,倒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他親自來迎,足以看出其重視。
謝忱山在客套的寒暄後問道:“不知我等現在可否去查看那消失的靈泉?”
他這話雖然直接,卻也正中公孫百裏的下懷。
公孫百裏擡手:“請。”
伊北靈泉在百獸宗的後山中。
說是後山,這種仙宗居所,沒有熟知的人指引,一踏進去,也只會被門派大陣預警,更別說是找到門路。
巍峨山林,靈氣湧動。
放眼望去,皆是外界難尋的珍奇異獸,在這百獸宗內随意行走,受盡庇護。
一路駕雲而去,半空中可以看到不少飛行的鳥獸,那些皆是被百獸宗馴養的靈獸,門派的弟子們但凡看到打頭的公孫百裏,無不退讓開來,不敢擋在前方。
…
“唔,真是好大的坑啊。”
孟俠道。
當他們在原本伊北靈泉的舊址停下的時候,他忍不住發出這樣的感慨。
伊北靈泉幾乎是占據了百獸宗将近三分之一的地盤,非人力所能達,這足以見占地面積之廣闊。這般大的靈泉被徹底抽幹之後,遺留下來的痕跡令人……望而生畏。
站在坑邊,生靈顯得如此渺小。
公孫百裏苦笑道:“這靈泉之中,還養着不少水生靈獸,與附近的伴生弟子們,全都被一起擄走了。”
孟俠沉默了一下。
這條靈泉之存在已有數萬年之久,就算僅是死物,可是長存于世間這般久,多少也有了天然威懾。凡物不可觸碰,就連污穢的存在靠近理應也會被淨化,更別說能徹底連人帶獸一鍋端。
這樣的存在……
孟俠思前想後,也只能得出一個人選。
他驀然看向公孫百裏。
而這位大能,正在看着謝忱山。
謝忱山輕笑道:“看來宗主心中已有人選。”
公孫百裏面露難色,無奈說道:“雖然門下弟子不知,可那日,其實我與來襲者交過手。可其魔氣滔天,為了不讓他的魔氣侵蝕其他靈獸,我只能匆匆布下陣法。本以為就算他有別樣心腸,卻也不可在伊北境內胡來,卻萬萬沒想到……”
竟是連靈泉都消失了!
謝忱山的手指擦過幹涸的岸面,一縷縷黑氣在他的指尖逃逸。
熟悉的味道。
盡管過去許久,可是這般氣息在最近幾乎是日夜相融,謝忱山怎會認不出來?
他起身。
“确實是魔尊。”
他說出了公孫百裏未出口的懷疑。
公孫百裏的臉色登時有些難看。
站在邊上的孟俠也不太自在,他握着自家的寶貝劍,若有所思:“當真是他?那可就麻煩了。”
懷疑歸懷疑,一旦肯首,那就截然不同了。
公孫百裏與謝忱山的師兄道嗔關系不錯,可謂摯友,百年前的實情他也略有耳聞,故而此次他其實就是沖着謝忱山來的。
謝忱山隐約察覺的算計,便是從此而生。假若此事當真與魔尊有關的話……
謝忱山道:“我大概有點頭緒了,還望宗主稍待片刻。”
他欠了欠身,身影就登時淡化而去。
不管孟俠看過多少次,總覺得謝忱山的遁術過于出奇,一旦擦去,便是當真了無痕跡。
…
那妖山,已然變成死域。
原本藏身在山裏四處,總是困擾着來往凡人的詭谲窸窣聲已經靜下來,只餘下森然的空寂。
謝忱山方出現在此,渾身上下亮着淡淡白光,猛地擡頭望着山巅。
獨立在妖山之巅,乃是有些破破爛爛的魔尊。
是的,破破爛爛。
相比較先前謝忱山所見的精致俊美,現在渾身缭繞着死寂黑霧的魔尊更像是止不住殺性,那渾身暴漲的靈氣與魔氣的劇烈沖突。
而整座妖山鮮血橫流,所經之地,寸草不生。
魔尊淌下來的血,于生靈而言,也是劇毒。
一滴便是湮滅。
只不過這靈氣……謝忱山斂眉。
畢竟是萬年靈泉啊。
…
百獸宗。
孟俠看着謝忱山施展遁術離開,正要與公孫百裏說些什麽。
下一瞬,謝忱山就重新出現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孟俠:?
這速度是真的嗎?
只見謝忱山淡淡說道:“我方才已經去探過了,伊北靈泉的消失,或許當真與魔尊有關。”
公孫百裏與孟俠瞠目結舌。
尤其是公孫百裏。
孟俠還未突破元嬰,但金丹渾圓,不日就能更進一籌。謝忱山境界稍高于他,乃是元嬰,可剛才剎那間的遁術來回,以公孫百裏的分神期修為,居然未曾提前感覺到半分靈氣的波動。
公孫百裏想起道嗔曾經對謝忱山的評價,眼神不由得暗了暗。
孟俠俊朗的面容上挂着顯而易見的疑惑:“你怎麽來去這麽快的我就不問了,可你是怎麽确定?”
謝忱山不語。
在妖山之中的所見,就足以證明他的猜測。
只是……在他視野中的魔尊,與離開了他視線的魔尊,或許可以當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存在了。
之前魔尊在他面前是有所掩飾。
怨不得……
以魔尊那深不可測的修為,依舊蓋不住時而顯露的靈氣,這般湊巧,又有如此強悍的靈氣,與失蹤的萬年靈泉走脫不了幹系。
謝忱山在魔域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魔尊氣息的不對。
卻沒想到其根源是出現在這!
公孫百裏聞言,憤然甩袖,臉上露出幾分薄怒:“他便是天魔,那可是數萬年的靈泉,怎可能讓他當真就這麽吞了去?”
好好一位儒雅宗主,也被魔尊這般狠厲野蠻的行徑給氣煞。
天魔是一種特殊的存在。
其誕生于魔族內部,一出生便有渡劫期的修為。只不過此後渡劫極難,往往都是潇灑百千年就隕落不存。
當年魔尊橫空出世,踏破魔界,殺得血流成河的時候,世間就流傳着他乃是天魔的說法。
謝忱山微彎眉眼,淡聲勸道:“宗主也不必擔心,我方才試探着問過魔尊,等他吃完那餐就會過來相見,屆時……”
他的話還未說完,沖天魔氣襲來!
湧動着血氣與魔煞的氣息直接激發了百獸宗的護門大陣。
宗內的名花異草皆是蜷縮,像是被吸走了一概生機。修為低下的宗門弟子甚至在魔氣沖擊的那一瞬就陷入了魔障,神情扭曲猙獰。
百獸宗門人愕然看着天際驟然亮起的虹光與四周的異像,心中滿是恐慌。
這護門大陣,就算是去年出的那般大事,都從來不曾啓動過啊!
這等陣法一旦啓動,那就是能夠動搖宗門能根基的天大禍事!
慌亂之中,謝忱山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罷了。
魔尊這陣仗哪裏像是來相見?
這簡直像是尋仇,欲來踏破百獸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