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謝忱山萬萬沒有想到,他需要花半個時辰來教導魔尊所謂的人世間的禮儀究竟是何物。
灰袍佛修坐在石頭上。
魔尊則席地而坐。
蹙眉。
魔尊,似乎越來越似人了。
不過方才的話題,顯然告一段落了。
謝忱山那身灰袍襯得他很是尋常,再加上那一張普普通通的臉,若是不仔細去看,只會把他當做是普通的路人。可只需要再看上兩眼,就會不自覺被他那渾然幹淨剔透的氣息所吸引。
世上總有俗塵雜事,來來往往的是人,甭管究竟是哪個種族出身,也都會有不得不煩惱懊郁之事。
如謝忱山那身血骨,再加之心性與所作所為,世人如何不稱上一句佛骨舍利?
除了自家師兄弟,這百年間觊觎他血肉的,懷着惡毒心腸的,迷戀他容貌皮肉的……此番種種,皆紛至沓來。
這便易染塵埃。
可謝忱山在這凡塵雜世歷經了百年,度過了這悠悠歲月,那通身氣息卻依舊純粹得宛如稚子,誰不稱頌一句高風峻節?
只不過……
謝忱山雖是佛修,可到底不曾剃度皈依。
盡管遵守佛門戒律,可其下手卻也确實比師兄弟要狠了些,是可以面帶微笑輕輕柔柔地下死手的性格。
這兩種略顯極致的風格融合在一處,便交織出一個謝忱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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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然,他又是怎麽撐到現在的呢?
元嬰期并不值當什麽。
在普通修者的眼中,相當于已經踏入了大能的門檻。可實則這千餘年來,因為天門緊閉,原本應當渡劫的老怪物們都藏在各家的宗門裏。
別看今日公孫百裏應對得很是狼狽,可他家老祖宗還沒有出面呢,只要那幾個沒動,對整座宗門來說就還是穩妥的。
只不過百獸宗的老祖宗避而不見,哪怕魔尊兩次登門都沒有露面,也不知道是示弱,還是另有別的緣故。
謝忱山若有所思。
便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最上層的那些修士們無處可去又不甘心就此隕落,茍延殘喘地利用種種密法延續着自己的性命。
這大大小小的修仙門派中,或多或少都有這麽幾個老不死。
而沒有的……哈,那自然也配不上稱之為一句修仙門派了,早就在這千年之中,不知道給誰個吞并了。
魔尊驀然擡頭。
謝忱山的速度稍慢些,卻也緊跟着蹙眉。
這幾乎是不分前後。
之前說過,幾乎沒有人能夠知道魔尊究竟原身是什麽,并非他從不曾在世人的面前顯露過,正好相反,他已經無數次用原身出現過,可是無人能夠分辨得出那究竟是什麽根腳。
如這一刻,他驀然化身千萬丈,聳然如風般席卷過蒼空。
黑壓壓的黑霧遮天蓋日,凡世皆以為是驟然來的急雨,而眼下不過是暴雨來臨前的黑暗。
殊不知就在他們急着收衣裳的時候,這種詭異的黑暗并非只籠罩在百獸宗所眷顧的凡人地域。
謝忱山望着天際。
就在這魔氣籠罩之中,萬籁俱靜之下,他又一次感覺到那不自然的律動。
灰袍動了動,他擡手遮在小腹上,自言自語地說道:“若你不是胎兒,卻又每每依照魔尊的行動而有所變化,難道是……”
他的聲音悄然如同耳語。
下一瞬,魔尊已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嘴邊殘留的血跡還未擦去,那遮天蔽日的黑色也在那一瞬間全然褪去,恢複了朗朗晴天。
謝忱山笑着說道:“公孫勝止追上來了?”
公孫勝止,就是百獸宗的老祖宗之一。謝忱山之所以那般快帶着魔尊離開,也是感覺到了別樣的窺探。
令人背後發涼。
而在其他大能都避而不出,偏偏還追上來的,那有且只有這個護短出了名的公孫勝止了。
魔尊卻是不知道公孫勝止是何人,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慢吞吞地說道:“咬幾口,不好吃。攔我,要東西。不給,打跑。”
那靈泉,赫然是不打算歸還的模樣。
弱肉強食,本就是魔的天性,比妖還要來得猛烈尋常。
魔尊學習的速度很快。
不過短短的時日,他已經從最開始的呆板僵硬到了如今,說話順暢了許多。
謝忱山斂眉:“傳聞公孫勝止是百獸宗幾位老祖宗最護短的。魔尊就相當于當着他的面在痛打他的徒子徒孫,他如何能耐得住?”
只是魔尊這輕描淡寫地趕跑,怕是方式極為兇殘。
魔尊連打敗渡劫期的大能都不在話下,輕松至此……謝忱山垂下眼眸,慢條斯理坐了下來。
道:“魔尊是打算用這上古靈泉自有的靈氣與自身相抗衡,壓制住那節節攀升的修為,是也不是?”
魔尊只顧着看他。
許久後,他在謝忱山的面前坐下來。
也是有模有樣的。
“是。”
這個字說得那叫一個幹脆利落。
謝忱山嘆了口氣。
“魔尊這般掏心掏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不怕日後我利用這些消息反過來對你做些什麽?”他輕聲說道。
魔尊,不會是天魔。
謝忱山想。
此前諸多言論總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倘若他是天魔,又怎會推測不出他的根腳,可如果他不是天魔……不知其來處,亦不知道日後之歸處。
是如此詭谲的存在,仿佛是從石頭裏蹦出來一樣。
這世間唾罵魔尊空有其強大的魔力,卻腦袋空空如也的人,究竟何時能開開眼?
假若魔尊當真是一頭毫無神智的魔物,那他眼前這僅僅只是嘴巴不太利索,腦子卻非常清明的魔又是從何而來呢?
而眼前這頭魔,在思考。
他在想着什麽。
“為何,不做,原來的,模樣?”
出乎意料的,魔尊并沒有在細思謝忱山之前所說的那番話。
他全不在意。
因為是謝忱山,所以不在意。
謝忱山品出了幾分味道。
魔尊嘶啞的嗓音帶着些許扭動的節韻,起初有些聽不習慣,但是聽久了,他反而熟悉了。
謝忱山碰了碰自己的眉角。
原來的那張臉……
謝忱山用現在這張臉,也用了幾十年的時間。
已經久到連他都記不清楚,原來的長相究竟是如何了。
“魔尊認為之前更好看些?”
他之根骨容貌如何,謝忱山還是心裏有數的。只不過他厭煩其中的諸多視線,便索性遮了去,好不自在。
“是你,都好。”
魔尊慢吞吞說道。
謝忱山斂眉,臉上一直帶着的笑意漸漸淡去。當他不笑的時候,藏在他骨子裏的薄涼就露出了少許。
從來沒有白得的便宜。
當年他冒着危險出現在諸仙山,只不過不想看到在諸仙山上引起大戰罷了。
而他帶走了魔尊,事後與其定下約定,以自身做餌換來他的承諾,彼此之間也曾定下契約,不得違背。
因而方才,即便謝忱山知道魔尊估計吞噬了公孫勝止不少血肉,可他卻沒有說上分毫。
因為人鐵定沒死,他便懶得細思。
這約定更是讓人族讨得了諾大的便宜,不必擔心魔族突然舉界襲擊,從此之後魔域甚至不得傷害佛修,便是從此而起。
可魔尊又何須如此?
這百年間他們僅僅見過寥寥數面,何來這樣的情誼?
謝忱山遍尋不到任何一點痕跡。
咕咚——
謝忱山閉眼。
自胸腔跳動的聲音與小腹傳來的動靜在某一瞬間突然契合。
有什麽聲音,自血脈深處傳來。
風靜了下來。
一瞬間,謝忱山只能聽得到那個聲音。
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訴說着什麽。
而分辨了許久之後,他聽出來了。
是喜悅。
魔尊的喜悅。
謝忱山高高瘦瘦的,坐在石塊上,那腰身便自然顯露出幾分青竹般的風骨。眉眼微彎,甚至眼裏猶帶笑意。
可心中卻道盡薄涼。
天道啊天道,餘體內所孕……
究竟是怎樣一種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