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霧霭沉沉,雨氣缭繞。

風雨如絲,華光寺在山林中隐隐綽綽。那山門忽而顯現,忽而消失。

如是捉迷藏。

“來尋仇?”

小小的和尚主持把散發着靈光的來信丢到一旁,笑得有些像只小狐貍。

“他公孫勝止難道不知道,若他算是護短的爺字輩,那我華光寺便是護短的祖宗!敢來我華光寺質問,也倒不看看當初究竟是哪個來同我借人的。

“當真是笑話!”

伴随着他驟然冷下的童聲,那份書信也驟然湮為灰燼。

“白象,日後這等蠢物的來信便別送上來了,着實是晦氣。”

隐約間,寂靜的寺中響起一聲清鳴的象聲。

噠。

主持方丈望着将将踏進門內的道嗔說道:“你的朋友,倒是個麻煩性子。”

道嗔恭敬回答:“師父說得有理。”公孫百裏與他是至交不錯,可其多疑猜忌的本性卻也難以更改。

披着主持袈裟的小和尚掀開僧袍坐下,精致小臉很是平靜。

“既然回來了,想必對無燈的情況,有些了解了。”

道嗔在主持方丈的對面将要坐下,蒲團就呲溜地滑到了他的屁.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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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謝過師父,方才道:“您說得是。”

道嗔下文還未提,小孩般的方丈突地擡手,側耳過去,仿佛是在傾聽些什麽。

良久,他淡淡地說道:“眼下,他合該是在雲州。”

雲州地處東南,并無所謂修仙大派駐紮在周圍,倒有三倆亦正亦邪的偏門留守。只不過礙于那附近過于潮濕,也常常滋生各種煞氣,令得修者都不願過去。

道嗔:“是。”

也不知無燈領着那頭魔去往哪裏,意欲為何?

主持雙手合十,低低道了聲佛號。

“想必他已經心中有數了。”

謝忱山是在雲州的一處小村莊,被孟俠給逮住的。

孟俠尋到他們的時候,魔尊和謝忱山這倆甚至混在參與酒席的客人中!

孟俠當真是目瞪口呆。

他堂堂一個修仙界聞名的劍修,為了個真相不遠萬裏禦劍趕到這連靈氣運轉都有些凝滞的雲州,就為了看這倆吃喜酒嗎?!

簡直是荒謬!

孟俠踏進這左近的時候,有一坐在裏頭酒席的長發青年正舉着茶碗沖着他笑。

不錯。

這僞裝得十足到位的溫和優雅的作派,确實是謝忱山這厮。

孟俠已是牙狠狠到了極致,人剛進了門,正氣沖沖正打算往謝忱山那桌去的時候,一把被門口守着的村民給攔住了。

他甚功法也無用,倒是讓自個白白顯露在凡人面前,那人以為他是遲來的娘家親戚,正拼命薅着孟俠唠嗑。

孟俠何嘗體會過這種架勢?

謝忱山瞧着他在門口慌忙施了障眼法逃進來的舉措,笑得恣意随性,眉間飛起一抹惬意暢快。

孟俠這下學乖了,亦只有謝忱山和魔尊看得到他。

他皺眉在這桌上唯一的一個位置坐下,不理左右吵雜的敬酒,而是嚴肅地看着謝忱山。

孟俠刻意不去看正坐在謝忱山左邊,那正在機械地學着用筷子的魔尊。

傻透了。

傻乎乎到孟俠不願承認這位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尊。

“你究竟是打算作甚?別個我便不理了,你眼下這情況分明是與魔尊息息相關。你不想着如何解決也便罷了,還帶着這麽一個傻子到處亂跑。謝忱山,我從前說你是個聰明人,眼下來看,你這聰明腦子裏是不是還缺了根筋啊?”

孟俠顯然是憋壞了,剛坐下就已經傳音給了謝忱山。

那抑揚頓挫的語氣異常鮮明表達了他的态度。

謝忱山仰頭吃下了那一大碗茶水,澀澀苦苦的,普通鄉下自然不會有什麽好茶好酒,但今日宴席上能小心翼翼擺出來,于他們而言已經是上好。

“魔尊,說他想學做人。”

謝忱山嘴唇微動。

孟俠着實沒意料到這個答案。

他俊朗的臉上閃過一絲困惑的神色,下意識看了眼重新捏了張臉,泯然衆人矣的魔尊。

很好,他從用筷子插着,到已經學會用筷子打架了。

指的是左筷子打右筷子。

夾老半天啥也沒上來。

“他本是魔,便是學上百年也不可能成人,他學什麽做人啊?”想學做人,還是先學學怎麽收斂這渾身上下的魔息得了!

如果不是謝忱山一直費勁遮掩,這樣沖天的煞意,走到哪裏都是個活體地圖,誰人都能知道有修為高深的魔修闖進了他們的地界。

魔族自是不懂何為收斂。

他們本就是憑借着魔息威壓來辨認彼此的修為實力,強大者從來肆無忌憚。

謝忱山慢悠悠地說道:“自我百年間與魔尊定下契約之後,他只尋過我履約數次,如此說來,這樁買賣,倒是顯得不公了。既魔尊有此要求,自當勉力而為。”

孟俠:“……你不勉力也是可以的。”

他看謝忱山這德性,怕是不聽勸了。

到底是多年好友,彼此是什麽性子也是清楚。孟俠說了兩句,也懶得再說。待他散去障眼法,這桌子的旁人也把他當做是親戚村民般,倒也其樂融融。

偶爾甚至還會搭上兩句話。

不多時,外頭便傳來喇叭唢吶的聲響。

一把唢吶,便穿插了人的生與死。

孟俠從未經歷過如此人間事,他從記事就已經歸在萬劍派門下,成為親傳弟子。生涯中只有苦修,從未有過這種熱鬧到裹挾進去的喜事,就仿佛整個村子都融在這喜樂中。

歡騰雀躍,鼓舞喝彩。

滿座皆喜。

正此時,孟俠聽到一人清冽平靜的嗓音刺破着這沸場,淡淡說道:“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些皆是人間四大喜事,此刻便是第三樁大喜,魔尊可有感觸?”

他循聲望去。

魔尊蹙眉。

孟俠眼神微沉,蹙眉?

如這般細微的反應,是真的嗎?

“結婚,為何,會高興?”

他聽到魔尊這麽問。

謝忱山便笑着說道:“有良人此生能伴其左右,難道不該喜不勝收?雖不過百年,可亦是凡人一輩子。”

孟俠聽着謝忱山那般跟養雞仔的老母親般殷殷教導的模樣,就忍不住閉了閉眼。

他當真是不喜謝忱山那假惺惺的面孔。

他率然起身。

“謝忱山,你随我出來。”

謝忱山停下話頭,擡眸看着孟俠。

孟俠的眼神旋即落在魔尊的身上,兇巴巴地說道:“他不許跟來。”

魔尊看了看謝忱山。

謝忱山點點頭。

于是兩人便一前一後出了門。

遠離那熱鬧喜悅的吃酒席,孟俠随手布下隔絕聲響的法陣。

他蹙眉,“你本就不喜妖魔,我也不知你這些年為何耐着性子行走做事。可你現在與魔尊厮混,更是與你從前的作風南轅北轍……”

謝忱山平靜說道:“我沒有不喜歡妖魔。”

孟俠挑眉:“你在放屁。”

謝忱山:“粗鄙。”

孟俠:“你給我列個你喜歡的來看看?”他還真不信了,謝忱山還能有喜歡的妖魔?

先不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了,光是他隐約知道的那點謝忱山的往事,都斷然決定了謝忱山此生不可能與妖魔和解!

謝忱山還當真認真思索了起來。

片刻後,他撫掌笑道:“我喜歡,當年出現在華光寺的那頭小魔。”

孟俠:“華光寺?甭說是魔族了,便是妖尋死也不會一頭撞在華光寺的。你這胡吹吹可未免太大了。”

殊不知,此華光寺,非彼華光寺。

謝忱山信手在半空中勾勒起來,竟是當真給他畫出來一頭殘缺不全,血肉模糊,七零八落的小魔來。

這寥寥數筆當真傳神,非親眼所見不能畫。

孟俠有那麽一瞬還真的懷疑起來,難不成真有這麽頭小魔頗得謝忱山的歡喜?

他失笑搖頭,無奈嘆息。

“罷了。”

他握着不知從何時出現在手中的長劍,道:“那都是你的事情,我也阻攔不得。我還是回萬劍派去。莫忘了兩年後,便是百年大會。”

他走了兩步,略停了停。

“那魔尊殺性雖重,卻聽你話。再加上你這份因果,怕是有些門道。我等修道之人,做事光明磊落,那魔尊的脾性,還不得是出門就給人騙了。”

孟俠有些莫名丢下這句話,便擺擺手灑脫離去。

謝忱山見他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撤去方才布下的陣法,略想了想,傳音給剛走不遠的話。

“其實方才你我的對話,以魔尊的修為,猶如蚊音在耳,聽得那叫一個清楚。”

禦劍而行,正在萬丈高空上的孟俠一個踉跄。

濃稠的血色紅眸微微一眯。

魔尊不知何時已經出了那熱鬧的院子,慢吞吞走到了謝忱山的背後。

“我,想知道……”

他的嘴巴咔咔作響。

不到片刻,他已然恢複了那俊美的容貌。

“那頭,小魔,是,什麽?”

他顯然不僅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還“看”到了謝忱山随手勾勒的圖。

謝忱山便道:“不過是第一頭吃下我血肉的魔罷。”

“殘缺不全,如喪家之犬,狼狽得只能匍匐在地,是一頭又醜,又可憐兮兮的魔。”

謝忱山并未回頭,故而他沒看到,他每說一句,魔尊就越僵硬一分。

直到最後僵硬如磐石,滿身黑氣。

“世人皆認我為善者,殊不知我救下的第一個,便是一頭只知殺戮的魔。只是那又如何?”

謝忱山轉身,就在動作的那瞬間,魔尊的皮膚肉眼可見又軟化下來。

一張俊美的臉看着他。

“那也是我願意。”

嘗過他第一口血,吃下他第一口肉,吞下他的心髒……

便是他的。

只不過百多年前,在謝忱山将要下山的前一夜,那從來都若有若無的那根聯系徹底斬斷了。

謝忱山便知。

這天地再也沒有那頭貪婪,又醜,弱得可憐……卻懵懂捧着殘花來室的小魔了。

謝忱山不喜,亦不悲。

隔日,他要下山了。

下山時,他一力熄滅了佛前的三千盞不滅佛燈,乃不世之舉。于是修仙界從此稱謝忱山,為無燈大師。

瞧,他多少還是有喜歡的。

只不過只有一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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