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團、亦或者一根黑霧猛地彈了出來。
魔尊不懂。
如果他是人,現在他便知道最該做的事情,或是安慰,或是無言,總好過在這個時候冷不丁地拍上謝忱山的肩膀。
那一瞬,從未對魔尊露出鋒芒的佛修長發飛揚,下意識靈氣化杖,斷了那根意欲靠近的觸須。
謝忱山驀然轉身,不自覺往後挪了半步。
魔尊不痛。
觸須、黑霧,怎麽稱呼都好,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壓根就沒有痛覺。
他吞下那溢散出來的黑霧,眼珠子機械地滾動了一下,從一個很微妙的角度在觀察着謝忱山。
那聽起來有些奇怪,就好像……皮囊終究只是皮囊,披上人皮,包裹在這層人皮下,也始終是頭兇獸魔物,潮濕到有些粘稠的視線緊緊地黏在佛修身上。
視線宛如實體,令人無法忽視。
謝忱山留意到魔尊的眼睛,似乎短暫染着一層淺淺的黑。
不過一瞬,好似踏穿亘古幽暗的可怖悸動同時牽動了謝忱山和魔尊!
謝忱山臉色蒼白,一手用袖袍蓋住身前,人已然出現在狐山之上。
方才那古怪的律動……
他克制住低頭去看肚子的沖動。
魔尊沒有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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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狐山腳下,僵硬地擡起脖子,眼神極其空洞。
謝忱山說得沒錯。
不管剛才魔尊說的那句話多麽、多麽動人。
他都不懂!
謝忱山迎着魔尊那雙血眸,背在身後的手已經掐了訣,非常平靜地說道:“魔尊想作甚?”
魔尊偏了偏頭。
如此,從剛才那刻的冰涼,他好似又活了過來。
這個動作,是他最新學來的。
“碰。”
他吐出這個字。
謝忱山盯着魔尊瞧了片刻,雲淡風輕地說道:“不必,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他像是随意地拒絕了魔尊的好意。
言語之間,似乎不見傷痛。
“下山後我處置的第一樁便是此事,那夥妖魔悉數死在我的手中,怕是來世也做不了個明白鬼。”
這也不是假話。
仇報了,那因果也自然散了。過往的事情不管是被迫也好,隐情也罷,百年歲月匆匆過,早就悉數掩蓋在紅塵浪中。
再翻開來,也無甚意義。
“我的回答,魔尊可還滿意?”
他們之間相隔甚遠,可彼此的聲音卻近得仿佛就在咫尺。
魔尊,吸溜換了張臉。
從之前俊美的模樣,突然變成了之前的那個普通的書生模樣。
渾身魔氣四散,忽然化作看不清模樣的黑霧。莫名的威壓一瞬間降臨妖界,仿佛重錘敲在妖界上空,恣意張狂,放肆到了極致——
然後整個妖界的妖族,都知道魔尊踏入了妖界。
謝忱山望着瞬息暗沉下來的天空,心知肚明現在魔尊怕是不知去何處覓食了。
窸窸窣窣。
綿長的輕叫聲。
“爺爺,他是誰?”
“……小點聲,魔尊的小情兒吧?”
“不好看,醜。”
“确實。”
謝忱山:……
他聽到了。
随着沉重的魔壓遠離,妖狐們才敢出來試探一二。
謝忱山氣息內斂,神識掃來只以為是個修為底下的人族。
狐妖愛美,謝忱山現在這張臉,他們是看不上的。
“魔尊怎麽跑了?”
“大膽,那叫跑嗎?那是被氣跑了。”
“爺爺你剛剛出去偷聽到了什麽,怎說是被氣跑的?”
“我怎敢湊前去聽?爺爺不要命了?不過是看到魔尊伸手要去碰他小情兒,突地被他小情兒斷了一手……”
“爺爺怎麽叫那人族小情兒,那麽醜,修為又低,魔尊真看得上?”
又醜、修為又低的謝忱山微笑。
“你想啊,以魔尊那樣頂天立地的修為,如果不是小情兒,怎可能突地被斬斷了手?而且還被這冷漠态度給氣跑了?”
“爺爺,你說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騙你,我就是龜孫兒,你給我做爺爺!咱狐妖最要緊的便是識得人心,聽爺爺的準沒……”
狐山驟然挂起狂風。
幾只紅狐看着他們眼中修為底下的醜八怪含笑,撚着一串珠串踱步走來。
一步,一步踏着虛空往下。
閑散得宛如行走在自家庭院那般,自然随意。
紅狐妖不自覺繃緊了毛皮,俯下身低低咆哮。
越近了,就越能聽到聲響。
他們甚至能聽到那醜八怪笑眯眯着自言自語:“這狐妖的皮毛當真是好哇……想來,就算是扒下來做大氅,怕也是極為合适。”
妖狐:?
尾巴登時就繃直了!
…
魔尊回來的時候,身上帶着極重的血腥氣。
謝忱山也不問他去作甚。
在他的腳底下,躺着十幾只昏迷的紅狐妖,橫七豎八地仰面躺倒,毫無妖族尊嚴。
血眸睨去,許是已經飽腹,倒是并未動手。
其實那狐妖說錯了。
魔尊不是在生氣。
謝忱山亦知道他不是在生氣。
他們不過是巧妙地規避了彼此都不願說的話。
謝忱山實則并未正面回答魔尊真正的問題,而魔尊……似乎也并不想讓謝忱山追問方才那瞬間的異樣。
至于謝忱山腳底下這些蠢妖狐……
被晦氣侵蝕了十數年還未有半分發覺,不遷山,也不求援,若是他再晚來些時日,待晦氣徹底成勢,這連綿一片的地勢怕是都要徹底被吞沒。
狐妖自是首當其沖。
“結束,走?”
魔尊道。
他說話緩慢遲鈍,可行動向來是幹脆果斷。
謝忱山偏頭想了想。
是的。
魔尊這個動作,其實便是學自于他。
“當初我邀魔尊與我一起到人世間走一趟,領略一下人族與魔族不同之處,而後魔尊讓我教你如何做人,如今魔尊已經領略到了七八分,餘下的我怕是教不了什麽了。”
方才那瞬間的異樣,似乎讓謝忱山想起了什麽,疏離感撲在面上。
笑多了,世人便以為謝忱山當真是個溫和可親的脾性,如那傳說一般是佛骨佛心。
可他骨子裏總是透着薄涼,藏着疏離與鋒芒。
“不。”
魔尊慢吞吞地說道。
他要趕他走。
紅眸愈深。
“魔尊,還不是,人。”
謝忱山的雙手摟在身前,平靜地說道:“那魔尊以為,到了何種程度,才能真的是人?”
他敏銳地留意到魔尊的身後,垂落下幾條喪氣的觸須,其根部宛如溢散的黑霧……這麽久了,謝忱山卻依舊探不出魔尊的來歷。
這種能任意改變形體,甚至能随時化為霧狀的能耐,當真是聞所未聞。
“人,最是重要,的,是什麽?”
魔尊身後的觸須揚起來。
“人,與妖魔,最為不同的,是什麽?”
謝忱山覺得好笑。
這分明是他來問魔尊,怎又變成是魔尊來問他。
“這不是人與妖魔的關系。更何況,學人,有什麽好呢?”
人心如煉獄,窮兇極惡之人,甚至能兇惡過妖魔。
惡者,不分族類。
謝忱山嘆了口氣。
他踱步走來。
“魔尊的眼中,從來沒有其他任何東西的蹤影。看花,看草,看天,看妖,看魔,看孟俠,看公孫百裏……您确實在看,卻也沒有在看。”
于是謝忱山便知道,不論魔尊學上百年,千年,就算他咀嚼着蘊含情感的話,再多,再密,也全都是徒勞。
萬物萬事都入不得魔尊的眼,烙不下任何痕跡。
或者說,現在勉強擠進去了一個謝忱山的身影,盡管他不知道何德何能,可這不夠。
妖魔雖然肉弱強食,可彼此仍然有情感。
如剛才那紅狐一家十幾口,拔出葫蘆帶出泥,一串串的,盡管知道不敵他,可打了小的來了大的,打了大的來了老的……因為是家人。
妖如是,魔亦如是。
可魔尊不是。
他是空的。
透過他那雙血眸,謝忱山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或者說,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攏在袖裏的手摸了摸腹下,謝忱山聽到自己說:“魔尊随我去一趟洗心宗罷。”
如果魔尊真執念于此,那洗心宗,或許有一物能派上用場。
…
要往洗心宗去,路上倒是經過丹陽派。
這兩大門派都是另修旁道,一則以心證道,一則以丹藥修煉,關系倒是不錯。
趙客松那孩子,在丹陽派修習已有一年了。
謝忱山想起趙母當時殷殷切盼的模樣,還是順道走了一遭。
只是丹陽派的人卻告訴謝忱山,早在一月前,趙客松就被他的師兄帶下山修習去了。
謝忱山站在山門外,微笑着說道:“你是說,一個剛修行還未滿一年的孩子,被帶下山修習去了?”
他攏在袖口裏的手指不緊不慢地推演起來。
安定神閑的模樣,仿佛當真只是好奇。
丹陽派的弟子不知為何,竟有些不敢直視眼前這位佛修的眼,賠笑着說道:“您有所不知,趙師弟天資聰慧,頗受寵愛,這才會被莫師兄看在他日益精進……”
謝忱山不疾不徐地打斷了他的話。
“阿尼陀佛,原來,丹陽派便是這般怠慢我送來的人。”
他這話不僅是在這弟子的耳邊響起,更是在整座丹陽派的上空飄揚。
丹陽派弟子不知這話是為何,他的臉色猛地僵住。
丹陽派落地之所是上古仙府,雖然只得用方寸之地,可已然受用無窮。仙音渺渺,雲霧袅袅,吞吐間便是丹藥的香味,那是缭繞在丹修骨髓裏的味道。
一道蒼老的嗓音從無數山峰之後傳來:“無燈大師……”
謝忱山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麽,偏頭笑起來。
“不必了。”
他道。
“貴派出了惡徒,等貧僧抓到之後,自然會替貴派,處理個幹淨。”
謝忱山往後退了一步。
“如此,我便告辭了。”
他說得快,消失的身影也快。瞬間,佛修與站在他身後漠然的男人一同擦去身影。
一只大手從半空中橫貫而出,欲要抓住無燈而不得。
無燈的遁術何其了得,壓根來去無蹤!
丹陽派長老莫志河猛地睜開眼,立刻從蒲團上站起來,正要追出門去,卻被剛才那道蒼老的嗓音擋住:“莫長老,你想要去追無燈……還不如先去看看命燈罷。”
他的聲音裏有着洞察的嘆息。
各門各派的親傳弟子亦或是親生子女自然備受看重,他們的神魂都有一縷落在宗門內的命燈上,被層層閣樓封鎖起來,命專人看守。
一旦有命燈熄滅,便是那人隕落了。
那道蒼老的嗓音落下,莫志河臉色大變,瞬移到了宗門命燈的安放處。
守門的弟子見是莫志河,連忙打開了命燈的藏室。
莫志河鐵青着臉色,大步跨過無數豆大的命燈,直直走到了裏面。
見一盞标着“莫柳川”木牌的命燈仍然亮着,他心下松了口氣。
還來得及。
那口氣還未長出,莫柳川的命燈突地搖曳了兩下。
就像是被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殘着,那燈芯掙紮着顫抖起來。
莫志河那口氣登時哽在心口。
下一刻,命燈驀地熄滅了。
“川兒——”
身後丹陽派弟子也失聲叫道:“師叔祖,趙師弟的命燈也熄了!”
莫志河猛地轉身,一雙眼睛布滿血絲,只死死瞪着無數燈火中,只屬于趙客松的那盞命燈,心下駭然。
這不過瞬息的時間,那無燈已經找到了趙客松與莫柳川的蹤跡?!
他是如何抹去趙客松與命燈的連接?!
莫志河的耳邊恍惚響起一月前他的獨子莫柳川欣喜若狂的聲音。
他急切地撲在父親的膝下,又哭又笑地說道:“阿耶,阿耶,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劉師叔的小弟子,那個叫趙客松的,是爐鼎,是絕佳的爐鼎體質!
“他能助我,他能助我突破這數十年寸功未進的修為,阿耶,阿耶你可憐可憐我,你幫幫我,你幫……”
他那時候是怎麽做來着?
對了,他扶着獨子的手,沉聲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莫柳川抹着淚:“我們師兄弟聚在一處吃酒,幾個新來的弟子也在一處。仙侍誤端來了忘魂酒,喝得他們爛醉,趙師弟酒後說的醉話,被我聽到了……”
莫柳川的天賦不夠,卡在金丹期已經有八十九年。
若是再不能進一步,莫志河只能眼睜睜看着獨子跨過金丹期的壽命,白發人送黑發人。
一個爐鼎……
莫志河的眼神微暗下去。
雖是無燈送來的,可是那人行蹤漂浮不定,許是數十年也不會經過,或許……人心是偏的,心是肉長的。
哪怕不該,哪怕要冒着得罪無燈的風險,可自家人,自然,只疼自家人。
…
而在遙遠的不知處。
魔尊看着謝忱山面無表情捏碎了一個白面男子的手腳,更是寸寸粉碎了其人根骨血脈的時候,驀然想起在妖界,謝忱山說的話。
人壞起來,可比妖魔更兇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