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謝忱山一手遮住趙客松的眼,嗓音帶着難得的柔意。

“好孩子,莫看。”

臉色蒼白,身形瘦削的少年顫抖着,掰着謝忱山遮在他眼前的手,聲音沙啞地說道:“大師,求您了,我要看……”

他的聲音雖輕,卻刻着滿滿的仇恨。

謝忱山沉默了片刻,移開了手。

趙客松的眼前傳來亮光,逼得他微微眯眼,然後細看去。

那地上癱軟着一具死狀恐怖的屍體。

謝忱山下手之狠戾,有些時候全不像是個該以慈悲為懷的佛修。

屍體仿佛是渾身的骨頭都被一寸、一寸捏碎了般,軟得像是堆積的棉花,合在一處,仿佛是肉泥。

扭曲詭異的模樣,讓趙客松反胃。

可他忍住了那種抽搐的惡感,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看着那爛泥的樣子。

像是要一點、一點地刻畫進眼中。

好半晌,趙客松才洩勁了一身力氣,搖搖欲墜。

謝忱山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少年感受到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氣息,整一月的恐懼、絕望、痛苦才猛地爆發出來。

趙客松抱着謝忱山的袖子嚎啕大哭。

只是許是悲痛過度,哭了幾聲後,趙客松一口血噴了出來,一下子暈倒在謝忱山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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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

謝忱山伸手探了探他體內的禁制與脈絡各處。

趙客松體內的禁制完好無損,只是各處略有損傷,怕是莫柳川動的手腳。

他給小孩喂了丹藥,扶着他在床榻躺下。

又在他身邊低低頌念幾遍佛經,直到趙客松緊皺的眉心散去随手布下幾個法陣,起身出去。

謝忱山望着這在一年前溫馨、此刻稍顯殘破的宅院,在這其中嗅聞到了些許不祥的味道。

這裏,是趙家。

魔尊不聲不響幻化出了一面黑漆漆的鏡子。

那鏡子看起來無甚緊要,就好似是多長了一只眼睛刻畫在頂部。

在他舉着緩緩移動的時候,那鏡面上如雲霧袅袅變幻,不多時便有生動的畫面浮現出來。

謝忱山看着那一幕幕妖魔相殘,以及一閃而過的莫柳川攜趙客松偷入趙家的畫面,面沉如水。

看來……

他與趙客松的經歷,倒是如出一轍。

謝忱山漫步在這破落的宅院,一處處掃過去,血跡斑斑,久久不散的腥臭味令人發厭。

莫柳川是在妖魔殘殺趙家人的時候出現的……以他的修為,就算不能與之相較,可身後站着丹陽派,只消發出去傳信,趙家怎麽都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為何?”

魔尊突然言簡意赅抛出了一句話。

回答魔尊的問題,謝忱山向來謹慎。

他思索了片刻才說道:“雖然那孩子酒後失言,但是他身上有我下的禁制,除非是我解開,又或者是用旁門左道刺激他,才有可能沖破限制……如此想來,莫柳川便是明知趙家出了事,還領着那孩子回來親眼看着……”

又或者是更為殘暴,親眼迫着那孩子目睹妖魔啃噬着至親至愛之人!

妄圖借此讓趙客松沖破體內的禁制。

那确實是一條路,只不過那孩子心性極堅,挺住了。

趙家內雲霧飄來,散去落花,驀然有位老者站在他們的面前。

他來得悄然。

只是魔尊和謝忱山早就感知到了。

“劉問天。”

謝忱山很不客氣地叫着老者的名字。

劉問天胡子花白,看起來與尋常人間老者并無差別,可他已經有五百九十三歲,乃是大智若愚、後發先至的典範。

“我把人送到你那裏,你便是這樣護着的?”

老者苦笑連連,他和謝忱山乃是忘年交。

當初謝忱山之所以會把孩子送往丹陽派,也是出于丹陽派有劉問天在,這才如此行事。

“那孩子的身體……”老者面露焦急,問得有些隐晦。

謝忱山斂眉:“我下的禁制,随便一個阿貓阿狗就能破得了嗎?”

劉問天嘆了口氣。

那便好,那便好。

“莫柳川……罷了,你把他的屍體交給我便是。”

劉問天顯然知道自己小友的脾性。

謝忱山讓開路來。

劉問天一眼看見地上那屍體模樣,忍不住搖頭,長袖一甩,便收了起來。随即大步入了屋內,去探趙客松的情況。

良久,他重出來。

“這個,你待他醒來,再交給他。”

劉問天取了一枚镯子,遞給了謝忱山。

謝忱山挑眉看他。

劉問天苦笑道:“他的天資卓越,性情良善,我自是喜歡。往後莫長老想對他動手,可我既知道了,就不可能任他放肆。然……那孩子還願意回來嗎?”

劉問天這般年歲見過諸多世事,對這些事情看得很透徹。就算趙客松醒來之後,對他沒有怨怼,可這丹陽派,他卻也不一定願意回來了。

謝忱山接了過來。

見劉問天踏出庭院,他忽而淡淡說道:“什麽時候?”

“少說還有百年,小友不必挂心。此事是我有愧于你,丹陽派若有追究,我一并攬下了。”

劉問天搖頭離去。

他在丹陽派派也是中流砥柱之人物,若不是因為獨子,莫長老也未必敢冒如此大險,同時得罪他和謝忱山。

只是謝忱山所殺之人,乃是丹陽派的八大長老之一的獨子。

便是丹陽派理虧,可莫志河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謝忱山若有所思。

徹底除根的法子倒不是沒有,只不過丹陽派那幾個老祖宗怕是應當會發現端倪。

殺了莫柳川,他們不會如何,可莫志河不一樣。

他暫且斂了這份心思,看向魔尊。

“那孩子的情況有些不大妥當,怕是要在這裏暫且歇歇才能趕往洗心宗了。”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魔尊其實已經握着鏡子掃了一遍趙府的情況。随即信手散去了鏡子的蹤跡,看向謝忱山:“不急。”

謝忱山心裏翻了個白眼,面上還是溫文爾雅。

魔尊倒是不急。

可他急。

急着離開魔尊的視線,他對腹中存在,已經有了數成把握,知道或許是什麽了。

趙客松在昏睡了兩天後才醒來。

而他醒來後的講述,也與謝忱山的推測差不離。

莫柳川脅迫趙客松親眼看着父母喪命,兄長與新嫂嫂慘死,卻愣是強壓着他不許去救,活生生逼得他悲痛沖心,吐了幾次血。

可饒是如此,趙客松體內的禁制仍是不為所動。

那肆虐的妖魔哪怕是莫柳川也不能直面,倒是後來有附近的修道之人前來清除。

只是那會莫柳川已經把趙客松關到趙家的暗室去了。

謝忱山看着面色蒼白,仍在抽噎的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怨我嗎?”

想來如果不是他把趙客松送去丹陽派,或許不會至此。

趙客松抹了把淚,盤腿坐着,甕聲甕氣地說道:“本來就是我們求着大師把我送去修行,丹陽派除了,除了那厮,師父和師兄師姐們都待我極好。

“至于,至于家裏的人……”

他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

“假若不是莫柳川騙我下山,挾持到了趙家,我在山上,也得年後才能得到消息了。”

其實并無差別。

說這話的時候,趙客松又清醒得仿佛不是他現下的年歲。

他盤腿坐在床榻上,垂頭耷腦的樣子極其可憐。

不過一月之間,萬事巨變。

謝忱山嘆了口氣,在他的身旁坐下。

“日後不許吃酒了。”

趙客松抹了抹眼,小小聲應了。

“你家裏人的後事,之前來處理妖魔的修者已經料理了,他們……的衣冠冢就在城外。如果你還想繼續修行……”

謝忱山頓了頓。

“不嫌棄的話,可以暫且跟在我身旁。”

這各門各派,謝忱山想要給趙客松尋個去處并不是難事。可這孩子方經過這般的事情,怕是心中已經有了心結。

他自然也是把劉問天的镯子給了他,趙客松狠哭了一場,卻沒有提回去的事情。

想來也是不願的。

“大師!”趙客松猛地埋頭,淚眼婆娑地說道,“您不趕我走?”

謝忱山斂眉,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暫時,我畢竟是佛修,雖能指點你少許,但你要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跟着我是不大合适的。”

盡管謝忱山說了暫時,可他的話無疑是給孤零零的趙客松吃了顆定心丸。

趙客松拉着謝忱山巴巴了一堆話,這才留意到一直悄無聲息站在門口的陌生人,他道:“大師,那位是……”

謝忱山并無隐瞞。

“魔。”

趙客松的臉色登時微變,盡管他立刻低下頭,但坐在他身旁的謝忱山還是察覺到那一閃而過的恨意。

他的家人因着妖魔慘死,盡管有莫柳川見死不救的因果,可到底動手的還是妖魔。

趙客松會因此對妖魔産生惡感,實屬正常。

他們在劉家暫住了十日。

期間謝忱山幫着趙客松排解了體內被莫家父子動的手腳,并送他去祭拜家人。

香燭與紙錢,白與黃,是兩道壓抑在趙客松心頭的巨石。

魔尊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有些遠的距離。

他聽着趙客松有些凄厲的哭聲。

就像是吃到了腐爛的肉食,吞下了腥臭的血液。

紅眸微動。

他的聲音在謝忱山的耳邊響起。

“這種,味道,情緒,是什麽?”

似乎曾經也有過這樣的一幕。

小曲兒,淅淅瀝瀝的雨,香甜的血。

應當是笑着的,可味道卻是一般的苦澀。

太苦了。

魔尊仿佛在記憶中翻出來那種苦澀的味道,就連眉心也皺皺的。

與此同時,謝忱山的聲音響起。

“傷心”

“痛苦。”

這從來是最難品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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