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鸮,會在白日出現嗎?

謝忱山邁步往前走。

亦是朝着血腥濃郁的方向前行。

這是幻覺,也是真實。

與第一重的幻境截然不同,在靈識感知中,這無一是假。

謝忱山的眸色微沉。

這第三重,本來對他,應當是不起作用才是。

血味。

已經濃到令人眼前發酸的地步。

謝忱山踏進血泊中,那橫七豎八的屍山堆中,有掙紮的動靜。

他面不改色地走了進去,慢慢地在那女子的面前蹲下來。

“你……是……”

那蒼白的女人邊說着話,卻邊在嘔着血。

她的肚子被一根尖銳的鐵杵貫穿,淌着大片大片的血。那血還在流,多到甚至不知是她的,還是周遭這些剛剛死去的屍體。

謝忱山面露不忍。

他靠近的手指被女子猛地攥緊了,連同那施展的法決一起,只看她慢慢擡起頭,露出一張無暇清秀的臉,這是一位看起來讓人很舒服的女人,哪怕她現在狼狽不堪,哪怕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她哆嗦着,用力着,說道:“那位的,師兄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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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忱山竟也是溫柔地應了下來。

“是,貧僧,乃是他的師弟。”

女人的力氣像是殆盡,那握緊的瞬間,已經花費了她全部的力氣。

謝忱山不畏那些腥臭血肉,扶住了那女子的肩膀,輕聲說道:“施主可是有事,要我相助?”

便聽那女子低低說道:“我為,他們,堅持至此,不過是,一場笑話……反倒是,我那孩兒,為救我破腹而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邊笑邊嘔着血,聲音裏一片蒼茫。

“我啊,我真是……大師,還望你給我兒,一個痛快吧。”

她絕望地攀着謝忱山的胳膊,無力,卻用力地說道:“我要死了……”

這一次,她是真的要死了。

“他不該在這時候,誕生……卻,強行,為了我而爬出腹中……就算他,再是,世間魔物,卻也,是因為我的怨恨,才會至此……我,這,做娘親的,能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

便是讓他随她同去。

莫要留在這淡漠無情的世間。

他的誕生,無人祝福,也無人欣喜。

往後一生,不過是殺與被殺……死,與不死罷了。

窸窣的動靜一直不斷。

謝忱山沒有看過去,卻也知道那處有着活物。

女子顯然也聽到了。

她掙紮着別過腦袋去,看着那團血肉模糊,渾身通紅的肉泥,眼裏的痛苦稍稍褪.去,流露出些許極難得的慈愛。

“你可知他并無神智,也無法溝通,更不是人,也不是魔,只是一團不當存在之物?”

謝忱山慢慢說道:“甚至有可能他破腹救你,不過是因為察覺到了傷害己身的危機。”

“那,又如何……”

女子感覺到四肢冰涼,垂死的痛苦已經爬上了她的喉嚨。

“那,又如何?”

她聲音漸漸弱下去。

“最後,這一刻,是我兒,救了我,不是嗎?”

前一刻謝忱山還能感覺到他胳膊上女子的重量,下一瞬他身前的景色瞬變,仿佛他一瞬間從山路瞬移到了山澗,森森綠意中,他的眼前便是那團肉泥。

沒有輪廓,沒有肢體可言,甚至分不出哪裏是頭和腦袋,隐約只有猩紅偶爾顯露。

他聽到自己說道:“早知如此,半年前就不該那般離去。”

是,道嗔的聲音。

謝忱山早就猜到,倒也不覺得奇怪。

肉泥發出一道尖嘯聲。

于是接下來的畫面,就如同當初道嗔同謝忱山所說那般,道嗔費勁了一身修為才堪堪制服了那不該誕生之物,超度他去往輪回。

道嗔是位個極其妥帖之人。

他不僅料理了山上那些死屍,也把女子安然入葬了。

而那肉泥……

在确定其毫無生機之後,道嗔便把那塊肉落滿了符箓,并重重鎮壓起來,與其娘親合葬在一處。

道嗔是做完超度法事才離開的,謝忱山卻沒有。

謝忱山自然是尋過出路,可是此處宛如自成一方世界。他只要走到了山下,下一步就是回到了半山腰,他原來出現的位置。

任何的法術都起不了作用,謝忱山索性随遇而安。

時間輪回,在此處似乎成為了例外。

山林如舊,風聲悠悠。

直到那一日。

風雨如晦,謝忱山伫立在山巅,看着狂風驟雨襲擊此處。在天地大勢中,山林不過是匍匐在地上的爬蟲,支棱着可笑的枝葉抵禦着席卷的風暴。

山崩。

旋即地裂。

謝忱山驀然低頭。

看着那小小的墳包,連帶着無名的墓碑被瞬間吞沒。

與其同時,謝忱山的身影也消失在原處。

白術悠哉悠哉翹着腿躺在高臺上,衣冠不整的,混沒個正行。

旁邊的弟子們都見怪不怪了。

他們這位師叔祖在外人面前才能撐得住一副威嚴的做派,不堕了他老祖的名頭,不毀洗心派的名聲。而實際上……他着實就是這樣一副不着調的模樣。

掌教可當真是為這個師弟頭疼得緊。

要不然他這把年紀,還能和無燈那樣百來歲的小兒交往甚密?

這不是無燈過于穩重,是白術過于不穩重了!

“師叔祖,不好了!”

白術翹起一只腳攔住了那莽撞的弟子,懶洋洋地說道:“有什麽……”他的話還未說完,人已然消失。

弟子一愣,猛地扭頭。

白術已然淩空出現在那數十丈的觀心鏡前。

他的神情異常嚴肅,與剛才截然不同。

只見鏡面比方才要暗上許多,更接近還未被觸發開啓的時候。

可這不對勁。

在觀心鏡開啓期間,鏡面應當是沒有任何變化才對。

白術擡手一召:“起——”平平無奇的話語中,穹頂之下,兩邊各有兩面半人高的橢圓水鏡顯露出來。

白術袖袍獵獵,雙手迅速掐訣。

陣起!

水鏡搖曳晃動起來,不多時便蕩開異動範圍的畫面。

濕膩粘稠的紅。

兩面水鏡都只有這抹顏色。

白術悚然一驚。

觀心鏡內從未出現過這樣的變化,這種紅色究竟是……

不對!

白術驀地發現,那抹猩紅并不是永恒。

它是粘稠的,流動的,是……活的!

猩紅似乎察覺到了鏡外的注視,它詭異機械地挪動,白術甚至能夠感覺到它,似乎也是有神智的。

它同樣也在注視着他。

那是……

眼!

白術的靈識在瘋狂預警!

滑膩鼓脹的瞳孔一寸、一寸地挪動過來,假如說剛才的猩紅已經令人頭皮發麻,眼下蠕動的速度更是遲緩,猶如年邁的老者,讓人忍不住躁動。

可白術卻清楚,那不是慢。

是因為水鏡只能容納這般多,故顯得極其細微!

咔嚓咔嚓咔嚓……

仿佛是承載不住那跨越而來的龐大詭谲,那兩面水鏡瞬間崩壞,碎裂的水聲在穹頂之下淅淅瀝瀝下了場小雨。

正此時,觀心鏡再度亮起來。

先是一小抹暗黑,緊接着是濃郁的白,再然後……

是點亮數十丈鏡面的猩紅!

有人闖入第三重了。

甚至還因此共鳴了觀心鏡!

白術的眼神暗下來,疾聲說道:“戒嚴仇刃山!”

至于掌教那裏,倒是無需告知。

觀心鏡的異動,他只會比白術更清楚。

白術看着詭異多變的觀心鏡,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無燈啊無燈,你最好保證此事與你沒有任何的關系,不然這一回掌教師兄那頭,可不是那麽好兜得住啊!

方才那只眼,連他的靈識都在瘋狂預警。

這足以說明那存在之強橫。

觀心鏡內,此刻究竟發生了什麽?

謝忱山沉沉墜入了一段無名的記憶。

腐爛之地爬出來如肉泥般的黑色懵懵懂懂地掙紮着,一經出生就沒有靈智,不知天地何物,只懂饑.渴與嗜殺。

它是魔物?

是不懂,也無法懂得這些。

在魔域中醒來,該就是魔了罷?

匍匐茍活的魔物只知饑餓,只知腹中永遠無法填飽的饑.渴。

餓啊……

它餓啊!

不知日夜,不知歲月,不斷與同族的互相殘殺。渾然不覺混沌重疊的界與界裂開了一道縫隙。

小魔物來了人間。

謝忱山眨了眨眼。

他注視着看起來有些熟悉的雨夜。

就像沉眠在長久的記憶過往。

不止一頭魔,數不清的魔物透着偶然撕裂的縫隙湧入人間。

那是一場饕餮盛宴。

暫住在附近人間寺廟的佛修大怒,提着佛杖趕來。

謝忱山看到了道嗔,看到了胖道癡,看到了被砍去半邊身體的魔物,看到了夜色中冒雨出行的自己。

也低頭,看到了匍匐在地上,拉扯着他腳踝的魔物。

那一刻,他仿佛重新變回了小謝忱山。

這一次,小謝忱山對上了魔物的眼。

猩紅。

原來是它。

吞下了謝忱山的心,那便是他。

謝忱山閉眼,任由着這黑霧魔物撕裂着他的膝蓋,喃喃自語地說道。

“原是我,放出了這頭兇獸。”

這份因是他。

這份果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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