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喜事變喪事,盡管沒有屍身,可是葬禮還是要舉行的。
而這場原本應當成為廣夏州最近幾年盛大之事就眨眼化為雲煙,也着實稱得上一件奇談。
故,來吊唁的人居然不在少數。
謝忱山與趙客松皆是一身灰撲撲的袍子,混在人群之中也不顯得突兀。
“大師,無妄婆是什麽?這世間真的有神靈嗎?”
趙客松的眼眶微紅,輕聲問道。
謝忱山已然祭拜過那靈柩。
他們出得門來,聲音淡淡響起:“世間是否有神靈,那也只有去問天門之上究竟是否存在着仙界。而無妄婆,祂乃是憑借着人的信念和祭拜所誕生,究竟為何物,倒也無從定論。這般存在,确也不少,只不過……與這類存在交易,需要謹慎再謹慎,無妄婆已經算是較遵守諾言的了。”
此時日頭正盛,本該是将近冬日的時候了,這正午時分的日光還是濃烈。
他們在屋前安靜地站了一會。
趙客松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大師,您下山是真的沒有目的嗎?”
他看着此刻應當只有自己和謝忱山兩人的樹下,眼睛卻不自覺去看謝忱山的影子。那暗影安靜乖巧跟從在人腳下,就好像之前曾湧現出奇特人形的并不是它。
謝忱山也跟着趙客松一起低頭看了看腳下。
“牧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無燈笑起來。
這麽一笑,趙客松的情緒也緩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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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出神望着無燈大師的面容,那張普普通通的臉上,眸子極其明亮。那位娘子說,有着這樣一雙眼睛,自然不會有遜色的骨相,而誠如她所言,那夜大師褪.去僞裝的面容,确實是灼灼光華,令人仰慕。
趙客松跟着無燈的身旁也有些時日了。
不論怎麽細想,大師都不像是那等會随意行事的人。
謝忱山似乎是看出了趙客松在沉思的模樣,邁步往外走的時候,微涼的嗓音靜靜響起來:“牧之,最近諸事頻生,你有何見解?”
這般考問,趙客松也認真思索起來。
娘子家是在廣夏州最繁華的坊間,也确實是這般的身家,才會養出這樣放縱不羁的性子。如同絢烈的晚霞,遮蓋住大片大片的天際之後,便轟然褪.去,只餘下最冷冽的夜晚。
他們漸漸離開了那處熱鬧的宅子,落于無聲的街尾時,少年仿佛才有了答案。
趙客松道:“晦氣叢生,過快的增長并非正常。洗心派的出事,也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那追尋我們而來的跟蹤者,瞧着不像是盯上了我,反而有種要挾持我來要挾某人的感覺……可是大師在觀心鏡中,難不成獲得了什麽寶物不成?不然捉了我,又有什麽用呢?”
他頓了頓,又說道。
“難不成是有人在試圖開啓天門,所以才會有種種異象?”
趙客松的話顯得有些天真。
畢竟彼此之間并無什麽邏輯因果。
可謝忱山并沒有嘲笑他。
他邁步走在前頭,淡笑着說道:“牧之,你很聰明。”
這是他第二次這般說了。
趙客松有些高興地摸了摸後腦勺。
但還有一件事,他仍然有些疑惑不解。
“大師,您為何一直和魔尊在一處呢?”他說完這句話後,連忙解釋道,“我不是在指責您與其相交,也不是說那些喊打喊殺的話,只是有些不解……魔尊對您似乎有些……”
他緊蹙眉頭,不知怎麽形容那種感覺。
這般緊跟着無燈大師,莫名讓人發憷。
“我與魔尊,有些淵源。”
謝忱山含笑說道:“或許正是因此,魔尊才待我親厚了一些。”
趙客松忍不住咋舌,那還叫“一些”嗎?
那可能是很多很多些了。
趙客松小聲嘀咕着說道:“我便是覺得有些奇怪,您與魔尊關系好倒不是什麽壞事,只是不知怎的,總覺得有些擔憂。”
謝忱山第三次在心中感慨,牧之這孩子确實是聰明。
比許多不知道活了多少歲數的老不羞還要敏銳上許多,這可是極其難得的事情。
這場對話罷了,他們已然回到了廣夏州的修仙居所中。
前些日子他們在廣夏州的夜喜上鬧了這麽一出,倒是也有不少人認出了無燈的身份。有些曾經與無燈打過照面的,自然是好奇他身邊跟着那頭魔氣沖天的魔物究竟是誰?
自诩關系親近的,也有在無燈外出的時候來套問,只是都被無燈給打哈哈繞過去了。
趙客松謹言慎行,除了跟着無燈外出,壓根就不會主動踏出小院。
故也沒有人逮住機會問他。
倒是有人有幸遇到了那頭魔物。
那是在一個謝忱山外出,趙客松閉門修行的午後。
萬劍派王興智提着劍走過游廊,在即将離開居所的時候,他袖子裏藏着的靈獸開始瑟縮起來,哆嗦得不成模樣。
萬劍派修行的功法,使得門派下的劍修都需要豢養一頭親近的靈獸來化解過于淩冽的劍意,不然那就容易自傷己身。
那靈獸平日裏性情極其活潑,王興智見它可愛伶俐,也少有去約束。如今感受這那稚嫩的身軀開始哆嗦起來,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他一邊釋放出靈力去稍加安撫,一邊也忍不住警惕四周,難不成這修仙居所內藏有隐患?
就這麽一擡頭,王興智就在最盡頭的那座小院外,望見了一道黑魆魆的影子。說是影子,也有些奇怪,那身影似乎過于狹長,宛如一張被淺淺拍扁的紙片。
王興智定神又看了一下,卻見那人已經遙遙望了過來。
血紅的瞳孔幽深,宛如裹挾着刺骨的殺意,不過是這麽遙遙對望,王興智就仿佛覺得他的眼球刺痛發癢,壓不住體內沸騰的劍意。
那是每每遭遇險境才會有的應激反應。
王興智用力壓住蠢蠢欲動的佩劍,揚聲說道:“敢問閣下是哪位?”
他的話并沒有得到回應。
那人仍然淡漠地望着他,看着他的模樣,仿佛是在看着死物。
那,真的是人嗎?
王興智并沒有因此而憤怒,相反心中的警惕卻提到最高。他下意識掃過那人靠着的門扉,像是想看一眼他所靠近的究竟是什麽地盤,卻驀然想起了什麽遺漏的事情。
那座小院……他記得,是無燈大師入住的居所。
那此人,或許不是人。
王興智握緊了佩劍,卻聽到了一把冰涼淡漠的聲音,仿佛是驀然在心間響起,詭谲又莫名。
“離,去。”
那古怪得好像是一把重錘敲在了心頭。
王興智大駭,猛然倒退出了修仙居所。待他不知何時退至門外的時候,他愕然發現自己濕透了整件衣裳,而袖子裏的靈獸已經四腳朝天暈厥了過去,仿佛是在假死一般。
是魔物?
可為何沒有半點魔氣?
…
孟俠路過廣夏州的時候,與謝忱山見了一面。
他如今已是元嬰後期。
這修為竄得速度着實是恐怖,上回謝忱山與他見面的時候,孟俠才不過金丹後期,這短短一年未見,修為便有了長足的變化。
謝忱山笑着說道:“再等下回碰面,說不準你已經是渡劫期的大能了。”
孟俠提着劍坐下,好生無奈。他如今氣勢如虹,強大的氣息外露,赫然是無法收斂的模樣。
無燈這話不過是打趣。
孟俠會如此,也是身有奇遇。
乃是誤入了上古大能的遺址,在其中歷練艱苦才算是掙脫險境,換來了這一暴漲卻不可控的修為。
修煉講究的是穩紮穩打,如孟俠這種竄天猴般的速度,在外人的眼中或許羨慕不已,可身為當事人,孟俠頭疼得要命。
修煉于孟俠來說,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除非抵達瓶頸,壓根無法擔憂修煉的盡頭。
這或許是身為天才的自傲,這般突飛猛進的速度,在他眼中反而是累贅。
“下回再碰面,要是我這速度還止不住,我就抓着你一頓暴打。”孟俠俊朗的面孔上露出幾分壞笑,“之前總是不能過瘾,或許這也能算是僅有的好處了。”
他這樣的話,傳出去是要被人唾棄的。
謝忱山忍不住斜睨他一眼,懶散地說道:“若非你傳來符引,裏頭說得那般急切,我也不至于告知你地址,怎見面了還這般多廢話?”
孟俠吃了兩口靈茶,笑着說道:“什時候顯得這般不耐煩了。”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莫不是害怕不能及時回去,惹出什麽亂子來?”
謝忱山淡淡地說道:“你與我之間,難道還需要繞圈子嗎?”
孟俠的笑意收斂起來,聲音沉下來。
“魔尊在你身旁?”
“不錯。”
孟俠的臉色一點點冷了下去,黑眸望着謝忱山,像是無奈又像是生氣:“你究竟在想什麽?”
謝忱山斂眉。
“你難道猜不到?”
孟俠雄渾的氣息乍現,轉瞬間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想不透此事何需你殚精竭慮,考慮至此!”
謝忱山驀然提起了另一件事,平靜地說道:“洗心派試圖打開天門。”
孟俠斂起情緒,沒好氣地說道:“這還需要你說,這修仙大派,哪個不想打開天門?可天道無情,這一千三百五十二年,哪個真的成功過?”
謝忱山不緊不慢地說道:“洗心派中,有一寶物,名為觀心鏡。而觀心鏡中,藏有一東西,乃是自仙界而來。此事,你可清楚?”
孟俠微蹙眉頭,像是在沉思什麽。
許久後,他方才說道:“師尊從前曾經提過洗心派的觀心鏡,他道此物鬼魅無常,不似仙界來物。可着實有種種神異,倘若徹底發揮其中的妙用,怕是能輕易使得一族淪為驅使下仆。
“此前你在觀心鏡的那遭,我怕是洗心派沒說實話。這其中的巧合也屬實太多,甚至連遮掩一二也不曾,這是篤定你便是猜到,也會順着他們的意思做事嗎?
“至于那所謂的仙界來物,我只清楚确實是有這麽一個東西。不過洗心派對那面鏡子可是寶貝得很,尋常可以近身的都是普通修者,那些真正厲害的一個比一個還要戒備,莫說是進入,就連靠近也是不得的。”
孟俠的話裏話外,對洗心派的感官着實不好。
這也是萬劍派和洗心派之間自有的淵源,乃是在從前就起了龃龉。
比起朋友,敵人倒是更為清楚對方的狀況。
謝忱山聽完,沉思了片刻,清亮的眸子中似乎是有笑意。
他慢慢說道:“我與白術,乃是在四十三年前,因為誤入了一方破碎的小世界,兩人一同協力破了出來,因此才成為朋友。算得上是一樁妙事,這些年也偶有往來。我只作他是放誕不羁,随性做事,想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謝忱山哪怕說着這般自嘲的話,卻也是不緊不慢,緩緩道來。
孟俠握着茶杯的動作微頓,擡頭看向謝忱山。
“或許只是洗心派……”
謝忱山眉宇間流露出淡淡的冷意,有些涼薄地說道:“白術乃是掌教師弟,洗心派的算計,與白術的算計,有何差別?“
白術不可能不知。
孟俠沉默了片刻,俊臉露出些許困惑來。
“這些年,想要突破天門的,何止一個洗心派?只是此事為何牽扯到你,你便是再有虛名,那也不過是一個所謂的佛骨,只能落于你自身,和那所謂的天門又有……”
他的話還未說完,突地止住,神色古怪地看向謝忱山的小腹。
孟俠臉色沉重地說道:“我覺得我想的是錯的。”
謝忱山不疾不徐地說道:“我覺得你想的是對的。”
孟俠的茶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卻因為淺淺包裹着靈氣才沒有碎裂開。他的神色冷漠下來,冰涼的劍意忍不住外露:“洗心派是瘋了嗎?”
謝忱山嘆了口氣,洩去了包裹的靈力,先是溫和地說道:“你明知道你現在控制不住這身磅礴的力氣,還不控制一下你的情緒。”
然後才搖頭說道:“如果有重開天門的機會擺在你的面前,難道你不動心?”
佛修的聲音甚至顯得有些薄涼淡漠。
“你現在憤怒,不過是因為我與你是友人,所以你會因為牽連到我而如此。可我若是一個與你無親無故之人……如魔尊那等,那又如何?”
孟俠嗤笑了聲,吊兒郎當般地舒展了下手腳,漠然說道:“可人不就是這種狡詐的本性?自然是親近之人,才會記挂幾分,如那等遙遙在外的不相識者,能感慨上幾句已算是不錯。”
他這話說完,這才重新打量了眼謝忱山。
“我聽說這段時間,廣夏州出了點事情。最後是給個佛修平息了,那會還想着會不會是你,現在看來着實是你了。不然哪個佛修的身旁還跟着頭魔物,簡直是給自己找沒趣。”
謝忱山斂眉,有些無奈地說道:“當初與你所說,那全無幹系的話,如今倒是要換上一換。那魔尊與我……着實是有些從前的緣分。”
當初說那話的時候,佛修卻也是沒想到還有後話。
孟俠的臉色一僵。
這佛修的脾性就是忒冷清了點,外熱內冷,要與他捂熟可不是簡單的事情。
所以白術此事,對謝忱山來說多少也是有些記在心裏了。
能讓謝忱山用上“從前緣分”這樣的字眼,那對佛修來說,可就不僅僅是一個舊相識能形容得了的。
孟俠回憶了一下他出了大能遺址之後紛至沓來的消息,忍不住皺起眉頭。
“那我倒是知道你為何要帶魔尊來廣夏州了,沒想到從前那番‘做人’的話,你倒是當真了。”
謝忱山舉起茶杯,輕輕地碰了碰孟俠的杯子,平靜地說道:“魔尊既然當真,我自也得全力以赴才是。只不過人之一字,我己身也勘不透,最後莫要誤人子弟就好了。”
孟俠哼了一聲:“他在廣夏州鬧得這一波都無人認出他的身份,這還不足夠嗎?”
從前魔尊可斂不住那般多的魔息,一旦出現便是驚天駭地。如今只不過是少少流傳着一頭厲害魔物的傳聞,已經是天上與地下的差別了。
他吃下最後一口涼透的靈茶,緩緩說道:“無燈,有些事情,如果你不參與其中,就算是千般算計,以你的能耐,既能看透,也自然能躲開。”
謝忱山笑着說道:“你是大派弟子,自然清楚逆流而上,不如順流而下的的道理。”
孟俠抱着茶杯嘀嘀咕咕:“就跟你不是大派弟子一樣,你那方丈師父就不想捶你?”
謝忱山斜睨他:“我師父可比你看開多了。”
孟俠其實并不清楚謝忱山想做什麽,但是近來修仙界的風聲确實讓人有些不安,再加上洗心派的事情,這讓孟俠有些敏銳過頭了。
“罷了,要是我這般勸說的模樣傳到外頭去,我這面子裏子都要掉沒了。”孟俠自嘲道。
他在外頭可是雷厲風行的脾氣。
謝忱山抿唇笑起來,倒也是卸下了在外頭端着的模樣,笑眯眯地說道:“我曉得你是在記挂我,不過此事我心中有數,你放心便是。”
與孟俠這般人交好,一旦成為了朋友,就當真是一輩子的交情。
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只不過白術若是連數十年前的相會,都是一場謀劃的話,那這其中所藏,怕是要比我之前猜測得還要深遠。”
而這其中,必然與魔尊有關。
…
謝忱山晚間回來的時候,趙客松正站在樹下,擡頭看着樹梢上那片暗影頭疼。眼瞅着大師進門,他急忙說道:“大師,魔尊抓了我的鸮上了樹,卻是不肯還我!”
那呆娃哪怕落到了魔尊的手中,也不知道叫喚幾句,真是讓人可氣。
趙客松一邊給這傻子生氣,一邊卻也擔心要是魔尊一口把那鸮給吞了,那可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也求不回來了。
謝忱山踱步到樹下,仰頭看着那片暗影。
确實是暗影。
垂下來的觸須軟綿綿趴着,就好像有氣無力那般,見着謝忱山回來了,稍稍晃晃,又啪叽落了下來。
謝忱山忍不住笑起來,對趙客松說道:“莫怕,先回屋去。”
趙客松對大師很是信任,見大師都這麽說,盡管心中很是擔心,卻也乖乖回屋去了。只是不知怎的,他進了屋後,回身望了一眼小院中的仙音袅袅與暗影重重,這兩種格格不入的氣息混淆在一處的時候……趙客松真想封閉掉自己的五感,免得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
已然在樹梢落下的謝忱山漫不經心地看了眼屋內,斂眉輕笑。
“魔尊在怄氣?”
他混不在意地在那攤軟爛的暗影旁坐下。
趙客松在底下并沒有看清楚,只以為是斜陽西下,才顯得魔尊的身軀詭谲狹長,如同拍扁的虛影。可是從謝忱山這邊望去,那勉強維持的人形卻是有些古怪,虛幻的黑霧中藏着些許死氣沉沉的觸須,人族的外表只不過是花架子,底下皆是些望之生畏的扭曲模樣。
謝忱山聽到魔尊古怪的嗓音。
“怄氣,是什麽?”
謝忱山想了想說道:“最近幾日我常出門,卻不肯帶着魔尊一起,魔尊心中不舒服,這便是怄氣。”
魔尊的形态重新凝實了些,那張俊美的捏臉露出來,同時從黑霧中掏出了一動不動的鸮,淡定地說道:“那魔尊在怄氣。”
謝忱山接過魔尊遞來的鸮。
這鸮也确實如趙客松埋怨的那樣,別說是叫喚了,就算是被魔尊吞了進去,也鎮定得仿佛不過是換了個地盤睡覺。
只是炸着毛。
在謝忱山的懷裏,鸮擡起只眼皮,似乎确定了是誰後,那眼皮子瞬間耷拉了下去。
情緒異常穩定。
謝忱山揣着鸮還沒一會,一根觸須驀然穿刺過來。
那鸮好不容易發揮了一下作為鳥類的特長,猛地竄了起來,撲閃着翅膀飛到了更高處。
見鸮離開了謝忱山的懷裏,那根觸須又軟綿綿垂了下去。
見謝忱山看過來,魔尊很認真地說道:“怄氣。”
那執拗冰涼的嗓音聽起來還有幾分古怪的可愛。
謝忱山想。
哎呀,這可是有些不妙。
“咕——”
一聲綿長奇怪的聲音響起來。
就連在屋內的趙客松都聽得清清楚楚,讓他愣了片刻才驀然反應過來,這豈不是鸮的叫聲?
趙客松猛地推開了窗。
小院獨立的那棵古木上坐着一人一魔,而在他們之上的樹頂,站着一只黑魆魆的炭球。趙客松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的鸮。
那鸮立在樹端,撲閃着翅膀,咕咕叫了起來。
它飛起來,繞着魔尊的頭頂一圈一圈地轉着,古怪綿長的叫聲中,時不時夾雜着幾句,似乎是人族語言,卻又不大相似的絮語:“咕咕咕——你——咕——要死了——咕咕——”
趙客松仿佛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那綿長詭異的叫聲中,他急得竄出了窗戶,一下子閃身出現在那半空中把胡亂叫喚的鸮一把捂住了鳥喙,急忙說道:“你在胡鬧什麽?!”
平日裏,他想要鸮叫幾句卻死活都不樂意。
現在倒好,這又是在瞎叫喚什麽呢?!
這還不如不開口呢!
趙客松落地,捂着鸮的鳥喙尴尬地說道:“大師,魔尊,你們別把這呆娃的叫喚放在心上,你們聊,你們繼續聊……”
他同手同腳地退回了屋內,猛地把門窗都關上了。
然後趙客松視死如歸地封閉了自己的五感。
屋外。
魔尊慢吞吞地說道:“剛才,吃了,不錯。”
謝忱山失笑。
“要是吃了那鸮,牧之那孩子怕是會哭出來。”
趙客松面上不怎麽顯露,可是端看他那日夜抱着傻鳥的模樣,也該知道他對養着這鸮還是上了心。
話又說話來,謝忱山這段時日頻繁出門,也着實是有事。
誠如趙客松所言,謝忱山做事,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盡管面上看來,他來廣夏州不過是無所事事,可若是當真無事,有怎可能在廣夏州逗留了這麽長的時間?
謝忱山道:“近來,魔尊身上的魔氣,已經盡數都遮掩起來了。”
魔尊已然化為了人形,聞言,便也慢慢點頭,伸出一只蒼白細長的手,在殘紅落日下,根骨顯得有些瘦削。
“今日,那劍修,不曾發現。”
謝忱山并沒有去問那劍修是何人,只是淡笑颔首:“魔尊并非是不能夠收斂,只是在往日的環境中并不需要如此。這廣夏州是人妖魔三者的集聚處,在這裏生存的妖魔總會比他處要多一些,我想,倘若魔尊在此走過一遭,或許也也能耳濡目染,學上一些。”
他用上了“學”這個字眼,又是否有些過于貶魔尊了呢?
實則不然。
因為人族便是這樣一種擅長互相學習的種族。在彼此相交的過程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謝忱山自然可以直白教導于魔尊,可這樣便只不過是一種教授,而無法讓魔尊的眼中落入他物。若是魔尊的眼中只能容得下謝忱山一人的話,那永遠都無法如魔尊所願,做一個“人”。
單獨的教授被謝忱山給否決了後,那也便有用這般大的環境氛圍,潛移默化地影響着魔尊的做法。
當魔尊真的學會收斂的同時,也意味着他的眼中,總算融入了這世間的景色。
而不再是在高高遙遠的雲端,不知何處。
如魔尊極其偶爾會與趙客松搭話,如今日驅趕那試圖靠近的劍修,那都是極小,極小,卻是猛一大步的變化。
謝忱山在帶領着魔尊覽閱人間百态的同時,倒也曾經想過這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層面上的玷污呢?
在世間眼中是如此可怖的魔物,本質上卻是如此懵懂無措。
謝忱山伸出手,摸了摸魔尊那頂紮滿小辮子的頭發,自從佛修幫着他打理完這長發之後,魔尊便時常寶貝着,不容得有半分的散落。
世上的事情,可真是荒誕有趣。
最是兇惡可怖的魔尊,卻是如此空白。
而被人歌頌為佛子的慈悲佛修,倒是沾染了好一手算計謀劃。
謝忱山輕聲說道:“魔尊已經許久不曾進食,是已經不需要了?”
猩紅的眼眸擡起,魔尊盯着謝忱山。
單手卻蓋住了肚子的位置。
“不餓。”
魔尊擰着眉,像是個人般在認真糾結着。
“饑餓,感,會有,卻不再同,從前那麽,難以忍受。”
謝忱山想。
就連說話的能力,也逐漸見長啊。
“那看來還是與之前觀心鏡中吞下的東西有關。”他道,“魔尊可有察覺異樣?”
魔尊便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冰涼地盯着正在沉思的佛修。
不會。
那種味道仍然時時刻刻蠱惑着他。
卻不會在同之前那般兇猛。
每當灼燒的饑.渴翻上來的同時,宛如有種奇怪的力量也在同時按下去。
如此往複,魔尊便也失卻了進食的胃口。
那可不代表他不餓。
血食的渴望乃是天生,自打他誕生在此間,就不曾消退過的饑.渴,卻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夠排解的。
若他當真渴求,身旁的佛修便是其中至寶。
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骼,無不是上佳抉擇,甚至那已經是他們之間定好的契約,迄今為止魔尊已經都牢牢守着彼此的承諾。
那當他饑.渴的時候,自然也能夠以佛修為食。
那……
不過是本能最渴求的悸動。
可魔尊沒有動。
一只手遞到了魔物的面前,佛修的聲音仿佛是洞察了什麽一般,淡淡地說道:“雖然如此,可并非是完全不餓罷?”
此前如此龐大的進食量,又怎麽可能真的輕易被壓制呢?
那手腕上,已然劃開了淺淺的細痕。
香甜的味道滲了出來,甜得血眸瞬間幽深。
觸須無法自控地纏繞住那手腕,尖尖的那頭抹去血紅的痕跡,淺淺的血液哪怕只是沾染了一絲,都如同在魔物的全身爆炸開來。
觸須宛如顫抖了一瞬。
然後魔尊道:“不。”
魔的聲音先是小小的,是人的話語。
“不。”
然後是古怪的,奇特的,扭曲的語言,仿佛是直接出現在人的心頭,烙印在人的意志之中,沉悶詭異地翻滾着。
——不。
屋內本該封閉了五感,什麽都無法感知到的趙客松驀然睜開了眼,朝着床邊嘔出了好大一口鮮血。
他的經脈震蕩不已,好似聽到了什麽不該聽到的語言。
魔道:“不。”
佛修身在最近處,本來是最受沖擊的那人,可他屬實安然無恙,甚至還能分得出心力去護住這修仙居所。
免得在魔尊沉沉的威懾之下毀于一旦。
謝忱山無奈道:“您本就以血肉為食,這也是我們先前定下的契約,魔尊何須拒絕?”
這話可是不錯。
魔尊那腦袋翻來覆去地想,也想不出應對佛修的話。
于是魔尊便生氣起來。
他把那根觸須斷開,餘下的無數黑霧把自己團在了最裏面,如同一顆碩大的黑球挂在了樹梢上,半點都不理會謝忱山了。
謝忱山難得有這般怔愣的模樣,盯着這挂着的黑霧看了半天,方才放聲大笑,仿佛看到了什麽稀奇有趣的事情。
他搖着頭,翻身下了樹。
進了門,只見趙客松昏倒在床邊,而那只鸮則是單只腳踩在他的心口上。那模樣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少年給踩醒,眼見着佛修進了門,那只鸮默然飛起,遠遠停在了原木上。
謝忱山與那只鸮對視了一眼。
鸮毛不知為何炸開來。
淡定的鸮,炸開的毛,似乎是處在兩個極端。
謝忱山無聲無息地笑起來。
他朝着鸮輕聲說道:“看來我賭對了。”
…
謝忱山把趙客松給扶了起來,靈力順着他貼合的掌心傳入少年的體內,把那紊亂的體內環境給調和了一下,引導着那差點竄出丹田的金丹回到了原位,方才松開了力道。
趙客松懵懵睜開眼,嘴邊的血痕還沒有擦去,但見眼前出現了佛修的身影,便下意識叫了一句:“大師,方才……”
“方才,”佛修鎮靜地說道,“什麽事也沒有。”
謝忱山取着手帕給趙客松淨臉。
趙客松迷迷瞪瞪地坐了好一會,才擡頭看向窗外。
那門窗已經都被大師給打開了。
趙客松一眼就望見了院子裏古木上挂着的大黑球,那可當真是顯眼,甚至到了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地步。
趙客松咽了咽口水,去問無燈:“大師,那院中的……”
究竟是不是魔尊?
謝忱山背對着他,似乎是在擰幹沾血的手帕,聲音含笑傳來:“是魔尊。”
趙客松抹了把臉。
他覺得從前對魔尊的種種想法都要裂開了,什麽時候那冰冷無情的魔尊居然還有這樣一面?
這,這看起來不就像是在使脾氣嗎?
原來這魔,當真是有情緒的。
趙客松有些恍惚地坐在床邊,怔怔地看着那毫無動靜的黑球,心頭莫名有道聲音在小小聲地說着。
從無情,到有情;從嗜血,到克制。
這般種種的變化,不正是在說明,那魔物當真是一點、一點在學嗎?
樹梢挂着的黑球似乎是随風搖曳了片刻,驟然露出了兩點猩紅。
那兩道猩紅饑.渴地盯着謝忱山的背影,風聲中仿佛傳來了利齒摩擦的動靜,片刻後又平息了下來。
謝忱山取着帕子重新出了門,走到了樹下,望着那黑球,平心靜氣地說道:“魔尊,人要是受傷的時候,是會讓朋友幫忙包紮的。”
猩紅眨了眨。
無數觸須黑霧之中,兩點猩紅翻找了下,好不容易才找出了那根斷開的觸須。
那這樣的傷勢,早就在那瞬間就愈合了。
猩紅愣了愣,然後兇殘地再度扯斷。
于是在那顆毫無動靜的黑球裏,慢吞吞地伸出來一根可憐兮兮,慘遭蹂.躏的觸須,怯生生地遞到了佛修的手中。
趙客松趴在窗戶看着那毫無意義的互動,有些奇怪地撓了撓頭,抱着鸮小聲說道:“大師奇怪,那魔物也奇怪。”
以那魔尊之能,何須包紮?
鸮安安分分呆在趙客松的懷裏,宛如一只再普通不過的鳥獸,呆萌可愛。
作者有話要說:九千更新get√
大家晚安!
之前的留言錯別字啥的,這幾天會找時間改一下,最近有點忙來不及回,就統一麽啾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