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雲霧滔滔,仙氣飄飄。
這一處山脈中殿宇環繞,氣勢磅礴。又有靈獸進出,修士落雲,種種法器各顯光彩,令得這片盤踞的靈山極為威嚴深遠。
各路修者進出間,便是一場盛大的修仙宴會。
孟俠随着師尊禦劍而來,待到了此處,師尊自然有該去的去處,而孟俠則是落後些,與其交好的那些修者說說話。
那自然是慢了些。
“無燈不打算來?”
孟俠被問到這話的時候,忍不住笑起來了。
他還未回頭,便在這看似沉穩的嗓音中聽出幾分上揚的意味。
聽着便知道是哪位。
“您覺得他會來嗎?”孟俠轉身,先是作揖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數,而後漫不經心地說道。
一身白袍的白術微蹙眉頭,那鴻雲長袖袍乃是特制的法器,襯得這位合體期大能很是飄飄出塵,若是再腳踩祥雲,怕是當即就要駕鶴西去的典範。
孟俠在心中嘲弄了片刻。
倒也不怪他為何心生惡感,蓋因孟俠這性格嫉惡如仇,總歸是直了些。
修仙之人,對于惡意會比善意覺察得更快。
白術那張在外頭向來是嚴肅正經的臉露出些許沉吟,皺眉說道:“無燈與你說了些什麽。”
孟俠心平氣和地說道:“老祖,這場道會怕是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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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拒絕的意味流露于表。
他态度看似平靜,可其中劍意勃發,鋒利異常,分明命劍并未出鞘,已然鋒芒畢露!
白術并未攔他。
待他入了內裏後,跟在白術身後的洗心派師侄被氣得橫眉豎眼,忍不住說道:“師伯,您怎給他留這般大的面子?哪怕他是萬劍派宗主的關門弟子,可他那樣的态度着實氣人!他怎敢在您的面前擺着這般架子!”
哪怕是元嬰修者,卻萬萬比不上一個合體期的大能!
往日老祖也不是這麽的脾氣呀!
白術若有所思說道:“莫要理他,時辰到了,且進去罷。”
這般盛會,乃是百年大會。
說是百年,實則開期不定,或是百年,或是三四百年,借有可能。
端看當時各門各派的決意罷了。
一旦召開,那自然是修仙界的盛事。
無數修仙者奔赴前來參與盛會,久而久之,被受邀者,便成為了一道衡量的門檻。
不上百年大會者,那般光彩的經歷便稍顯遜色。
大會之中,自然是一等又一等,修為不同者,便有不同的層次。
白術這般大能,參與的道會自然是最高等。
這百年道會若是當真只有外界傳聞,只是這般,那這些老祖大能也不必親自出門,前來道場。
百年道會,其實也是在給這些大能一道幌子。
何時開,為何而開,只待他們來定。
雲端道場上,有着無數蓮臺。
朵朵綻放的金蓮煞是耀眼奪目,如同璀璨的日頭。可在入座大能的威懾之下,又顯得有些暗淡了些。
無數氣息磅礴的大能入席,高坐在雲端之上。
待白術坐下,便只餘下一個空位。
有把蒼老的聲音不鹹不淡地說道:“無妄那禿驢不來?”
萬劍派的宗主徐長天呵呵笑了一聲,有些嘲諷地說道:“那你倒是去華光寺把人給拎出來。”
有人笑道:“別是給打出來了。”
“與無妄那護短的禿子有什麽好說的?”
“那矮子是矮,道行卻是不淺,你們誰敢與他匹敵?”
“笑話。”
這些修為強橫者聚在一處,與世間常人倒也沒什麽不同。
仇怨愛恨,互為依托。
“休要妄言。”
洗心派那頭,坐着的除開白術外,卻不是掌教白昭伯,而是一位氣息幾乎覺察不到的垂垂老者。他那長長的胡須幾乎要耷拉到了膝蓋上,胡子花白,瞧來似乎沒有幾分仙氣。
白術對他的态度,卻很是尊敬。
他稱呼這老者為老祖宗。
洗心派的老祖宗,光是這把上千的歲數,就要強過在場的所有老祖。
便是裝,也是得裝出幾分敬重的模樣,便也都安靜下來。
“二百三十四年前,天門有了異動。”
洗心派老祖宗卻不是個愛虛言的,待道場中靜下,他便已然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分明極其低沉緩慢,卻仿佛每一個字都敲在耳邊。
“當時,百年道會召開,爾等在座,一同決議要趁此時機,尋求打開天門的法子。一百五十年前,借由觀心鏡,洗心派算得那機緣,落在滄州。故而那些年間,各大修仙門派,都曾派出人手趕往滄州。”
洗心派的老祖宗重提這舊事,意義不明。
“最終,是華光寺撞見了這份機緣。”
于是便也有了聞名修仙界的無燈大師,謝忱山!
“您重提這茬,不是為了翻舊賬罷?無妄那老和尚今日沒有與會,就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有那高高低低,如同是在吟唱般的聲音說着話,如同是仙樂在耳,令人戰栗。
“誰又懼了無妄?”
“無妄最是護短,那小和尚在他身旁待了百年,怕是不舍了吧?”
“好說,這些年,洗心派除了提到那機緣在滄州之外,卻也沒提過其他的話吧?”
每一道聲音響起,都致使道場周圍的雲霧翻滾,仿佛是無法承受那話中的力量。
白術淡笑起來。
他的資歷在道場中排不上頭籌,可礙于他洗心派的身份,還是有些不同的。
白術道:“如今我們已然尋到,兩百多年前那次異動,乃是由魔尊所引起。魔尊,便是諸邪污穢之果!”
此話一出,道場寂靜。
唯有萬劍派宗主沉厚的聲音刺破這片寂靜,冰冷地說道:“白術,你何出此言?”
修仙界與妖界,魔域一直都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
并沒有所謂的要讨伐妖魔,誅殺邪惡的做派。
蓋因三族之間,其實也并沒有所謂的正與邪的說法,不過都是在天道底下讨生活,倒也沒有誰強過誰去。
哪怕魔域橫空出世了魔尊這麽個邪物,只要他不進犯,那便是相安無事。
可此刻白術劍指魔尊,就不是那般輕易能了的事!
諸邪污穢之果,可不是區區一個魔族可以概括得了的因果!
洗心派老祖宗淡漠地說道:“兩百多年前,天門異動的同時,滄州也曾出過事。只不過那時候,諸位的目光都放在天門上,倒是少有人關注到人間區區一個州的小事。”
他這話裏暗含的譏諷,讓有些人微微蹙眉。
只不過礙于說這話的人乃是洗心派的老祖宗,那就只能強忍住。
“那時,滄州晦氣叢生,過于旺盛,也因此,晦氣集結之地,有女有感而孕。”他道,“過一百五十三天之數,那女子誕下了一子。那胎,便是魔尊。”
短短五十字內,卻赫然揭露了一樁不為人知的往事!
同時也是令諸位震驚的大事!
“什麽?魔尊?”
“有感而孕?”
“兩百多年前,滄州?那是何人去處置的?”
“怎會半點消息都不曾傳出來?”
在那些驚訝的絮語中,白術平靜地說道:“是華光寺,道嗔處理的。他應當處置得很妥當,只是天道如此,非是人力所能改。”
此子依舊活了下來。
若非如此,又怎麽會有現在叱咤大世界的魔尊呢?!
合.歡派掌門梅如玉朗聲笑起來,聲音清脆如玉,吐息之中又有淡淡香味,那一颦一笑皆是動人。
“洗心派說了這般多,可不是來給我們講古的吧?那還不如直接劃下道來,說個明白。便是這魔尊是天道有感而孕,乃是晦氣所誕之子,那又如何?”
“當誅!”
洗心派老祖宗突地睜開眼,那蒼老幽深的眼眸如亘古不化的寒冰。
冰涼到了極致。
“天道有感,自該順天而為。晦氣乃不祥,所誕之子更為諸邪污穢之果,由他容納這世間污穢,再行了斷!如此,方才有可能,阻止這晦氣蔓延的未來,重啓仙界天門!”
白術閉上眼。
而這份機緣,恰恰落在了無燈身上。
…
廣夏州的大河城,有兩家包子鋪最讓人喜歡。
一家在城北,一家在城東。
城北這家是甜的,城東那家是鹹的。
所以愛吃甜的,便總愛跑城北那邊去。
說是包子鋪,也不過是個小小的攤子,看起來是兩兄弟在維持着生計。
這兩人卻是別有不同,一個長得好看,一個長得普通;一個愛笑,一個不愛笑。
這鋪子,便是那位愛笑的普通郎君,與那位不愛笑的俊美郎君一同支撐着。
在最初的時候,那位不愛笑的郎君,總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膽小的,壓根就不愛往那裏去。
所以生意總是不怎麽好。
可那愛笑的郎君似乎并不介意自家兄弟的影響,反而總是在無事閑暇的時候,坐下來與那不愛笑的郎君說話。
都是些極其普通的事情。
指着街上的行人說笑,指着地上的螞蟻贊嘆,指着天上的雲霧說今夜有雨。
細碎,平凡,普通,尋常,就像是每一日都在默默流動的歲月。
有膽大嘴碎的人,便去問:“你家這大郎,是腦子有問題?”在他們眼中的大郎,長得好看是好看,出彩是出彩,卻着實滲人,也不會說話。
那愛笑的,長得普通的郎君,便笑着說道:“他不是有問題,只是學話慢了些,有些怕人,還請多擔待。”
日子久了,有人覺得他們可憐,便在他們這處多買了些。
也有的覺得這不過都是些平常人,也不再害怕那不愛笑的郎君,反而直率怼上來要這要那。
在這些尋常煙火氣包裹中,不知是從哪一日起。
“這個多少錢?”
“兩,文。”
極其刻板,卻也緩慢的嗓音響起來。
那老熟客不過是照着往日的習慣問上一問,待略等等那不會出現的回應後,便直接去裏頭尋那愛笑的郎君要包子。
豈料……
老熟客擡頭,看到一只伸到他面前的,蒼白有力的手。
耳邊是那重複的話語。
“兩文。”
那老熟客眼前猛地亮起來,掏出十文錢拍在那掌心,扯着嗓子吆喝着:“謝郎,謝郎,你家傻大個會說話啦——”
不知何時已然探出頭來的謝郎便笑起來。
他的笑意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像是更為真摯,那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謝忱山含笑道:“我聽到了。”
他包了十個包子,沉沉裹在油紙裏,塞到了老熟客的手中。
“同喜同喜。”
老熟客也不推辭,一巴掌拍在謝忱山的肩膀上,還未說話,就被一股大力給掃落。
只是那力氣雖大,卻也不怎麽疼。
那沉默、不愛說話的俊美郎君靠在謝忱山的肩頭上,像是不讓任何人靠近那般,然後繞過他的身前,把十文錢塞到了謝忱山的手中。
那老熟客不惱不怒,反而笑着說道:“哎喲喲,這還挺友愛兄弟的,倒也不枉費謝郎一直這般煞費苦心地養着,好歹這苦日子快到頭了。”
在他們眼中,一個傻愣的人總算會開口說話了,豈不是盼到頭了?
所以這老熟客壓根就沒有生氣剛才被打的事情,反而是在替謝忱山高興。高興他這些時間并沒有白費,這大郎好歹還是惦記着他的。
等到這老熟客離開了之後,無形之中,魔尊又有幾根觸須纏繞上了佛修的腿。
他慢吞吞地說道:“他,怎麽,高興?”
魔尊似乎已經懂得分辨彼此之間的情緒究竟是屬于哪端。
溫暖的,舒服的,好吃的……那應該就是高興快樂的情緒。
不喜的,厭惡的,排斥的味道,那應當就是不好的。
方才那個普普通通的人族,突然給了他一種美味好吃的感覺,那或許是在高興罷。
魔尊有些吃力地辨認着這些微妙的色彩。
謝忱山輕笑着說道:“因為你與他說了話。”
魔尊便道:“我也常常,與你,說話。”
那人高興,那佛修會高興嗎?
佛修便也笑眯眯地與他說道:“高興。”
于是魔尊也高興起來。
那些無形的觸須搖動,在片刻之後又滋溜地收了起來。
有人來了。
“聽說你們這邊的包子是甜口的,給我來上幾個……”
謝忱山斂眉守在後頭,看着魔尊慢吞吞和那些人說着話,在花了好半會之後,這生意就做成了。
叮咚落進筒子裏的聲音,有些清脆。
謝忱山把包子遞出去的時候,眉眼微彎,也如同這絢爛的午後,很是高興那般。
待日落了,那攤子就收起來。
一人一魔,一前一後地走着。
“家裏的東西要補點。”
“嗯。”
“牧之估計還未出關,得給他再留些吃食。雖然辟谷了,但他目前還是改不過來。”
“嗯。”
“過幾日,廟會要開了,再去清掃一下附近的鬼魅亂跡吧?”
“嗯。”
走在前頭的人似乎也有些無奈了。
“魔尊有別的主意和想法嗎?”
這般乖順應承,總給他一種要被坑蒙拐騙了的感覺。
魔尊就想了想。
然後伸手拽住了謝忱山的衣袖,學着他的模樣,不緊不慢地說道:“回家。”
這是他今日剛剛從攤子上學到的詞語。
他問謝忱山,回家是什麽?
謝忱山告訴他,親近的人住在一處,那便是回家。
魔尊想和親近的謝忱山一起回家。
走在前頭的人微微頓住,回頭看他。
“你想回家了?”
魔尊點點頭。
謝忱山便笑起來,快活地說道:“那便不理了,明日不出攤。”
他伸手握住魔尊那只冰涼的手,帶着他往另一個方向走。
“回家去。”
…
廣夏州綿綿細雨落下,讓原本燥熱的州內都清涼起來。
趙客松睜開眼,感覺通身都舒暢起來。
他已經閉關了許久的時日,總算是穩定了之前自從觀心鏡之後就有一些浮躁的境界。
他仿佛聽到了落雨的聲音。
那聲音讓他整個人都寧靜起來。
夏日下雨,本來就是極為清爽的事,讓人不知不覺就聽了進去。
趙客松經過一年的沉積打磨,金丹境界已經穩固,不再會貿貿然洩露出氣息。
他吐出一口氣。
他們已經不在廣夏州的修仙居所落腳,而是由謝忱山尋了處宅院住着,正是在州內較為僻靜的地方。
只是出了門去,還是有熱鬧的集市,與往來的世人。
頗有種大隐隐于市的感覺。
趙客松在下山的時候,着實沒有想到會過上這樣的日子。
晨起便是練功,雖然過了辟谷期,可偶爾還是會吃點熱飯菜。有着無燈布置的靈陣,就算趙客松再怎麽折騰,這靈氣也是充足的,頗有種任其揮霍的感覺。
而謝忱山與魔尊,也自然是生活在一處。
這大半年閑暇的日子,恍惚讓趙客松有種他們是在散漫度日的錯覺。
仿佛他們不是佛修,不是丹修,也不是魔族,只不過是最尋常普通的人族,如同之前趙家人一般平靜生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對,确實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因為謝忱山和魔尊這兩位,每早都會出攤去做買賣!
聽起來着實是有些荒謬。
這一個是修仙界聞名的佛修,另一個則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魔尊,這兩個無論如何都與擺攤毫無幹系!
趙客松睜開眼,只覺得體內的氣息渾然自如。
大師時常囑咐他,令他莫要躁動,根基是最要緊的。所以趙客松的每一步也很穩紮穩打,從不妄動。
鸮似乎是在趙客松的腦袋上紮根了。
這小東西這一年多了,也不見長大,還是那般小小的樣子,揣在懷裏就能帶走。
養了這麽久,趙客松也能勉強看得出來,鸮多少是有些害怕魔尊的。
也是,誰不怕呢?
趙客松自嘲了一聲。
他站起身來,給鸮施了個障眼法,讓普通的凡人都不能看到他之後,就把他頂在腦門上,決定出門去看看那兩位荒誕的大人買賣做得如何了。
趙客松雖不知他們兩人在何處做生意,可要尋人,那也是不難。
左不過是那幾個地方罷了。
市集,廟會……
今日是廟會,那自該是在西邊了。
趙客松的身骨已經長開,青澀之氣淡去,多少也是個俊朗郎君的模樣。靈氣淬煉之下,令他多了一股出塵的氣息,走在路上也時常令女郎矚目。
他腳步輕快,眨眼便到了廟會。
廣夏州的廟會總是比別處要奇特些,除開些人族稀罕的玩意,那些古怪的,別致的,特殊的東西,那也是偶爾會有的。只不過良莠不齊,魚目混珠,如何辨別,那就是買主的事情了。
只見那廟會前頭,人潮湧動,多的是難得出門的才子佳人。
香煙袅袅,人聲鼎沸。
趙客松在那擁擠的人流中一掃而過,總算是在最熱鬧的角落裏,發現了那家奇怪的攤子。
說奇怪,那自然是奇怪的。
那攤子上的左邊,什麽東西都沒有,卻坐着一個灰撲撲的僧人。
瞧着沒有剃度,也不知是作甚的,可在他的前面排隊的人卻不少,那蜿蜒開外處,數一數,居然有百來人。
趙客松饒有趣味地看着,忽而留意到那另一端,卻是與其相反。
那位置上,只偶爾匆匆有幾個人來往。
來的,便多數都是愁眉苦臉的,看着就不像是身體康健的。
只見他們往那位置上一坐,便不知道說了些什麽,看那模樣多半是苦苦哀求。只要對面的人略一颔首,從懷裏取出什麽東西遞過去,那些人便滿臉喜色,灑出大把的錢財。
嚯!
這般看來,倒是比僧人還要賺錢哩!
趙客松踱步過去,不知不覺中,旁人也無法覺察他的身影。
他就這般擠着那些排隊的人走到了前頭,無奈笑道:“大師,你們這是在……作甚?”趙客松挑眉看了下這兩道奇特的隊伍,不知該說些什麽。
來尋謝忱山的,多數只是坐坐,坐了片刻後,就起身離開了。
有時候會給些錢財,有時候不會。
趙客松看了眼無燈身前桌上挂着的白布,上面只寫着“靜坐”二字,而至于那收錢的缽子裏,零星有些碎銀,銅錢,甚至還有枚小小的戒指玉環。
謝忱山道:“體會下人間百味。”
他如此意味深遠地說着。
趙客松:?
他的嘴角抽了抽,然後指着隔壁魔尊身前那幾乎要滿出來的缽子,顫巍巍地說道:“那魔尊這叫什麽?”
謝忱山連眼皮子都不擡一下,淡定自若地說道:“體會掙錢的樂趣。”
趙客松:呵呵。
他觀察久了,總算看出來魔尊這買賣是為何?
來求的人多數是被鬼魅纏身,或是詛咒,或是風水,亦或是旁的妖魔等等不一而足的苦事所困。
而魔尊給出去的,則是自他本身揪下來的小團黑霧。
凝聚在凡人的眼中,便是一顆不起眼的黑丸子。
這丸子內凝聚着魔尊的氣息,哪怕很快就會溢散消失,可那短短的瞬息就足夠震懾一切妖魔鬼怪了!
趙客松忍不住吐槽:“這是在以毒攻毒?不對吧,這只會比之前更毒啊,這可是魔尊啊!”
當——
當當當——
廟會結束的鐘聲響起。
該收攤了。
盡管謝忱山身前的隊伍還很長,盡管還有來尋魔尊的人,但是廟會結束了,他們自然是該收攤了。
那攤子一收,便有不少人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謝忱山一邊收着攤子,不假法術之手,一邊說道:“罰你明日回去加練。那些小丸子,你沒有仔細觀察。”
趙客松微愣,認真回想着方才所見的畫面。
許久之後,已經到了他們一起離開廟會的時候,趙客松才疑惑地說道:“魔尊,對自身的力量已經控制到這個地步了嗎?”
他很是困惑。
畢竟在這之前,魔尊從來都是大開大合。
或許是因為他的修為已經到了極致,從來無需關心記挂着是否會浪費,是否會有力竭的時候。
謝忱山似笑非笑地說道:“魔尊就在你的身後,你為何不直接問問他呢?”
趙客松咳嗽了一聲。
他問了,那也得魔尊會搭理他才是。
但大師都這麽說了,趙客松便也正經地轉頭,與魔尊說道:“魔尊,請問您現在對自身的修為掌控,已經到了極其細微的地步了嗎?”
這話,就連趙客松自己都嫌棄。
聽起來極其古怪。
他正想打個哈哈,就給自己尋個退路的時候,便聽到一把古怪清幽的嗓音慢吞吞響起。
“一日就會,散。”
趙客松愣住了。
他沒想到他真的能夠得到魔尊的回答!
而那廂,謝忱山還在同魔尊說話,說是廟會已經結束了,那明日開始,就能重新回去揉包子了。
“揉,揉包子?!”
趙客松大吃一驚。
他是半點都沒想到他在閉關修煉的這段時間裏,大師和魔尊究竟在做什麽?
“等下,當初你們說在做買賣,難道……就是在,賣包子嗎?”
他極其艱難地吐出最後這幾個字。
謝忱山與魔尊走在一處,一人一魔齊齊朝着他看過來。佛修平靜地笑道:“做素包子怎麽了?這段時日,你常吃的包子,可都是魔尊做出來的。”
趙客松登時覺得腹中一頓翻滾。
完了完了,他不會要中毒而死吧?
謝忱山不知打哪兒來的小石子彈在趙客松的腦門上,鎮定地說道:“魔力揉出來的東西,你都吃了這麽久了,就算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
趙客松揉了揉腦門。
剛剛被驚飛的鸮重新落在他的腦袋上,穩紮穩打地沖着魔尊叫了幾聲。
趙客松在鸮還沒徹底張開嘴的時候就一把子給他堵住了。
這一年來,鸮屢屢對魔尊亂嚎,似乎已經成為了常态。趙客松更是養成在察覺鸮張開鳥喙的那瞬間就直接堵住他的鳥嘴,免得又吐不出什麽好東西來。
看魔尊那沒有動殺意的打算,趙客松可謂是謝天謝地。
回了他們租住的宅院中,趙客松才真的意識到原來他們每日出攤,真的就是在賣包子。
他恍惚想着方才回來的路上,謝忱山帶着魔尊兜去集市買了些缺少的食材。
趙客松親眼看到魔尊在掏錢的時候,差點覺得自己眼瞎了。
到了晚上,趙客松眼睜睜看着魔尊進了廚房。
猶豫再三,他也飄魂着進去了。
他看到了魔尊在用魔力揉面團。
他看到了魔尊在摔打面團。
他看到了魔尊在添水。
他看到了……
趙客松飄出來了。
謝忱山就站在庭院中仰頭觀星。
趙客松木然地站在他身後。
“如此受驚?”
趙客松幽幽地說道:“魔尊,在廚房,揉面。這人物,地點,事情結合在一處,就算我現在出去傳播一遍,怕也是無人敢信的。”
謝忱山回頭看了一眼廚房。
透過那若隐若現的窗紙,他看到了魔尊正在快速揮動着兩根觸須摔打面團。
謝忱山抿唇,忍住那淺淺的笑意。
罷了,這點就莫讓牧之知道了。
“牧之不覺得,魔尊比從前要更容易親近了些嗎?”
佛修不緊不慢地說道。
趙客松想了一下他今日的所見所聞,就算心中有再大的疑惑,也忍不住點頭。
魔尊去廟會,魔尊去做包子,魔尊在做買賣……這樣如同一個平凡普通之人所做的事情,是從前真真切切所想不到的。
他有些恍惚。
“……難道大師就一直讓魔尊一人做,這可是壓榨。”
謝忱山朗聲笑道:“那包子的做法,可還是我教他的。”
…
翌日清晨。
哪怕有大師所說的加練在前,趙客松還是在謝忱山與魔尊出門的時候,偷偷跟了上去。
天光破曉,日頭散落在瓦磚上。
在窄小的巷口中投下薄薄的一層亮色。
那個小小的攤子,就支在巷子口。
謝忱山在攤子裏忙活,給人遞包子,蒸包子。
而在外面同人說話,收錢的人,卻是魔尊。
趙客松趴在屋檐上,瞪大了眼。
“包子多少錢?”
“兩文,一個。”
“來三個。”
“好。”
然後就是凡人肉眼所看不到的交流。
一根觸須不知從哪裏給鑽了出來,然後竄到謝忱山的邊上,先是扯了扯他的袖口,然後一根大觸須驟然幻化成了三根小小的觸須彎來彎去,像是在吸引謝忱山的注意。
于是謝忱山就知道,要給走過來的客人包幾個包子了。
趙客松沉默地看着這場無聲的互動。
來買東西的行人雖然不多,卻也算不上少數。他甚至覺得這其中有好些都是回頭客,因為他們來了,便直接把錢交給了魔尊,而魔尊也無需問,那根觸須就很上道地幻化出該有的數目。
就好像魔已經記住了這些人的相貌,記住了他們所需的數目。
這出攤的買賣,是從清晨做到了近午的時候,才沒什麽人來了。
謝忱山摘下那寬厚套子,自那溫着的蒸具中取了兩個包子出來,其中一個遞給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觸須。那根觸須就跟寶貝得什麽似地卷起來,然後就被魔尊面無表情地搶走了。
另一個,被謝忱山直接砸了過來。
趙客松猛地接住,也不由覺得其中的軟乎滾燙。
他咬了一口。
是熟悉的味道。
無燈大師說得沒錯,從前他吃的那些,的的确确是魔尊所做的。
謝忱山給送出去兩個,這才給自己也掏了一個。
他靠在身後的牆壁上,不緊不慢地撕下一塊,含在嘴裏,微甜的味道在唇舌間散開。
魔尊并不需要除開血食外的食物。
可他在做素包子的時候,卻喜歡加上糖。
那甜滋滋的味道別有不同,被他精準地控制在一個範疇之內。
若是再多一些,便顯得甜膩;再少一些,卻略顯不足。
謝忱山道:“你喜歡偏甜一些的味道?”
那顆包子給魔尊塞到了身體裏面去,謝忱山卻也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吃下了,還是壓根沒吃。
魔尊拖長着嗓音,沙沙地說道:“甜的,像你。”
謝忱山笑着搖頭,把剩下的包子都吃完。
“我身上可沒有什麽甜味。”他想了想,伸出來一只手,那根剛被魔尊搶走包子的觸須就委委屈屈搭上來,可憐巴巴地皺成一團縮在謝忱山的手心。
謝忱山輕笑一聲:“頑皮。”
卻是在掌心淺淺割開了一道口子。
那根觸須在血液之中滾了一圈,老老實實吮吸起來。
魔尊不願意吞吃謝忱山的血肉,佛修自然沒有逼迫的道理。只是每隔七日,他卻還是會放血,甭管魔尊樂意不樂意,吃還是不吃,他便自顧自随性做着。
久之,魔尊就知道,就算他不肯動,那也是照舊如此。
便形成了這樣的慣例。
趴在屋檐上默默啃包子的趙客松沉默了。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謝忱山與魔尊的那些互動,要說過于親密,那這些一舉一動皆是克制而游歷,并未有過多的親近。可要說疏遠……如大師這般苦心孤詣,就為了魔尊所謂“做人”二字,尋遍了各種可能,如此循循善誘……又該如何?
魔尊身上似乎真的開始有了人煙味。
就像是疏離在外格格不入的神祗,突地被拉下了凡塵。
那種古怪怔然的感覺在他心頭久久不曾散去。
“回去了。”
底下謝忱山懶懶地說道。
趙客松下意識應了一聲,翻身滾了下去。
罷了。
他快快樂樂地跟在一人一魔的身後。
這些事情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現在跟着這兩位,就已然心滿意足。
作者有話要說:九千更新get√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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