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以為他為了什麽忍到現在?”

徐長天淡淡說道。

萬劍派中,曾經威震八方的諸多老祖宗也逐漸飛升。如今門派中,就唯獨剩下他的輩分最高了。

他的兩鬓漸漸花白,看起來有些老了。

這在修仙者的身上不尋常。

修者的容貌長久定格在他們突破元嬰後的模樣。或許能夠變更他們外表的模樣,但是元嬰小人卻始終不變。

徐長天算不上天資聰慧之人,他有今日,也是無數奇遇一步步走上來的。

“因為謝忱山?”孟俠站在他的身後。

他如今比起,從前已經沉穩許多。

徐長天輕笑着說道,“說得對,卻又不對。”

他的氣息已然顯露頹勢,竟有種年邁之感。

“不管無燈輸了,還是贏了,他都能拽住将要發狂的魔尊。”徐長天輕輕咳嗽了起來,“那可真是一部玄妙的功法啊。”

徐長天看起來像是熟知內情,只是他這突然的咳嗽,驚得孟俠幾步走到他的邊上扶住他,神色有些複雜。

連帶着他那似是而非的話,都沒有來得及去問。

孟俠自然不喜當初那場驚天駭地的圍堵,可從魔域回來後,師尊的狀況讓他不得不放下許多的心結,忍不住擔憂起來。

孟俠望着徐長天花白的頭發,忍不住問道:“師尊,您現在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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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長天呵呵笑起來。

“俠兒啊,人之一世,能看過這般多精彩的事情已是足夠。再活成塊朽木疙瘩,就沒什麽意思了。”

“只是時間到了。”徐長天平靜道,“劉問天都死了,比他大五十歲的我也差不多了。”

孟俠的臉色驟沉,厲聲道:“師尊莫要說這些胡言!”

徐長天悠悠道:“傻孩子,怎還看不懂?你師尊我,不過是活夠了。”他背着手望着這片紫竹海,那輕柔的清風吹過,便有飒飒作響的竹葉聲。

“我不後悔當日參與此事,不管那日究竟是魔尊身死,還是謝忱山隕落,都無差別。此間已經等不起下一個甲子了,要麽在此處,要麽在彼處。錯,那也需得一錯到底。”

一人與天地,孰輕孰重?

這是一個永遠都扯掰不清的話題。

徐長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只不過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受益者衆,我等也需得有些懲罰才是。那些蠢物以為開了天門,便一個個欣喜若狂地登天而去,當真以為毫無因果加身嗎?”

世間一啄一飲,自有天定,沒有平白能受別人恩惠的道理。

他們不是不懂……只是利欲熏心!

徐長天便是在魔域回來後,便做出了這個決定。

他活得太久了,該死了。

如今萬劍派便有幾位傑出優秀的門徒可接他的宗主之位,而大多數門派的老祖宗又一個個飛升,無形間的威懾便重新回到了同一個層次,倒不必擔心過多。

孟俠道:“倘若那是師尊的希冀,那弟子……”

他咽下酸澀。

“自當遵從。”

魔物到底不曾說他究竟是如何發覺,也不曾透露到底有何等慘烈的代價。

無妄也懶得再問,只是簡單地講述了他的意見。

“記憶不記憶,着實不是最重要的,眼下他的魂魄乃是拼湊而成,如同零散的碎片,輕易就能毀掉這小小的萌芽。此方世界中絕無重塑的可能,但是傳說上界有數種法子能有此奇特的效用。”

這接連的話語一下子打蒙了趙客松。

他猛然望向了天上。

“只是在此之前,有一樁事情,最好嘗試一番。”

無妄背着手,幽幽地說道。

“若是能有用,那多少還是能喚醒他一點點神智。”

小孩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一頭巨大的白象身上。

那頭白象有多大呢?

幾近與天地同高。

擡手,便仿佛能觸碰到雲彩。

有一部藍底經書正躺在他的懷中。

他沉默低頭。

他不知是從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

經書又是什麽時候塞到他懷裏。

他伸手要取出那部經書,只是手指将将碰到那封面,一道金光便猛地竄入他的心中。劇烈的痛苦從心尖蔓延,仿佛是無數針紮細密地穿刺!

他的臉色煞白,卻一點點從懷裏取出了那部經書。

藍底經書躺在他的手中,自動翻開了扉頁。

在連續翻動了兩頁後,顯露出其上細細密密的字眼。

——第三式。

其後附着的字眼扭曲得不成模樣,認不出純粹的字眼,只隐約看得出來乃是招式。

有三,就有一,二。

那一二似乎就烙印在他的身體中,在第三式竄入眼裏的時候,一種悠遠亘古的氣息自他的魂魄透出。

仿佛從一開始就栖息在其中。

那分明是他從未習讀的梵文,可內裏涵義卻清晰可見地烙印在他的心中。

仿佛像是有無數禪意源源不斷地洩露出來,淡金的淺淺光輝披露在他身上。

面無表情的小臉露出楚痛之感,無數閃回的記憶與烙印體內的印痕沖擊着小小的身軀。

他……是……誰?

小謝?

小謝又是誰?

那就像是在不匹配的軀殼內擠入龐大的力量,他疼得彎下了腰。

纖細的、瘦弱的肩膀顫抖了起來。

淡金流淌在他的身軀上,傾瀉的碎光滾落白象背。

白象卷起長長的鼻子,悠遠綿長的象鳴聲響起。

白象邁開象腿,在宛如玩具般的山林挪動,那一步跨過的界限,就幾乎跨越了大半個人間城池。

它便馱着小孩這般悠然散漫,在人世間來回走了一趟。

無數修仙大能有所感應,在發覺是華光寺白象後,便又收回了冥冥之中注視的視線。

藍底經書跌落到象背上,小孩有些痛苦地捂住了額頭細細密密的疼在散去,卻有無數如碎片般的東西在他眼前晃動。

漠然與痛苦的表情來回變幻,最後嘔出了兩口不似紅不似金的血液。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差點要把心給咳出來了。

“謝……”

他捂住了嘴。

踉跄着從象背上站起身來。

小小的身量仰頭望着觸手可及的雲端,以及那似乎就橫在無數生靈之上一道若隐若現的禁锢。

哪怕唇間仍然滲着血。

“謝,忱,山。”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瘦小到幾乎無法擡手的身軀如此孱弱,他卻笑到咳出了幾口血,混着方才嘔出來的金紅。

他的眼極亮。

謝忱山慢吞吞伸出一只手,襯着濃烈披散下來的日頭,斑駁的碎光落在他的蒼白的臉龐上。

那手極小。

與從前有力的手掌截然不同。

卻已然是新生。

他沒有想起來所有的事情,只有極其殘缺的部分。可在望及這雙手的時候,謝忱山卻幾乎猜透了來龍與去脈。

“你在的吧?”

謝忱山極其突兀地開口。

“能讓我有這般信心,做出這般舉措的人物,現在若是不在我左近,可是會令我有些失望啊。”小小孩童……不,已然不是孩童了。

在那無名的第三式烙印進謝忱山體內的時候,他的身量已然長開了些。

光影映襯少年孱弱的身體仿佛易碎物,他懶洋洋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一團騰空出現的黑霧給吞沒了。

那應當是極其悚然的畫面。

盡管記憶中并無這東西的存在,可謝忱山卻淡然得仿佛這些不過是最尋常可見的物什,甚至伸出手去揉捏了一番。

“為何還不現身?”有些清脆冰涼的嗓音響起,“這黑霧便是你的原形不成?”

少年謝忱山端詳了片刻。

“那我長成後的口味還真是有些稀奇。”

那漫不經心的聲量裏全然只有好奇與些許難以覺察的薄涼。

如今無過去,無全部記憶的謝忱山便只餘下最純粹的底子。

赤.裸得有些可怕。

謝忱山斂眉感受着這具孱弱的身體,空蕩蕩得仿佛剛被劫掠過的屋舍,卻好似烙印着什麽強大的威能。

驀然讓他生出了現在他乃是紙糊老虎的錯覺。

他試圖抽出手來。

那團原本乖順溫柔的黑霧卻猛地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一下子自他的手指蔓延至上臂。

視野一瞬間暗下來。

謝忱山眨了眨眼。

啊。

他被這個不知名的存在給吞了。

謝忱山渾然不懼,反倒慵懶地舒展着身體,慢悠悠地說道:“這般着急?我到底是給自己尋了個什麽奇怪的……”

道侶這個詞跳進他心頭的時候,他又突地停住了。

确實。

好生奇怪。

他是佛修沒錯吧?

謝忱山盤膝思慮着。

說起來……他擡手捋了一把身後的漆黑長發,卷着發尾遞到身前。

這把頭發是怎麽回事?

魔尊一把子吞下謝忱山的時候,哪怕是一直隔着水鏡觀察的幾個師兄弟臉色都微微變化。

無妄倒是淡定。

“猴急個什麽勁?吞便吞了,總不能吃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正乖巧蹲在他身旁,比他還要大出兩倍的大鸮,淡定地說道,“沒看到無燈已經有點變化了嗎?”

和鸮一同蹲在無妄身旁的趙客松期待地說道:“那現下,大師是恢複了嗎?”

無妄搖了搖頭,淡定地說道:“沒那麽簡單,只不過是借由功法的沖擊,引出了他魂魄裏的神智與些許殘缺的記憶罷了。”

“啊……”趙客松失望地低下頭,“那大師,還是沒有回來。”

鸮一翅膀甩在趙客松的腦袋上,把他扇了踉跄。他不滿地站起來,把自己埋進了大鸮的胸毛前,把那片毛絨絨給撓得亂七八糟。

“癡兒,你還不如魔尊。”

無妄埋汰他,清脆的童聲裏滿是笑意。

“你瞧瞧魔尊,可曾糾結過‘是他,還是不是他’這種庸人自擾的事情?”

水鏡中,無形凝聚成有形的黑霧正在詭谲地變幻着。

謝忱山眼裏滿是興味,正在問着相同的話。

“我現在,可不是完整的我,你莫是尋錯人了?”

他何等聰慧。

卻也是何等矜傲。

一個在人族的眼中應當稱之為俊美的男人正從身後攏住他,緊貼的身軀卻好似是在顫抖。那應當是害怕畏懼,還是歡悅狂喜後的忍耐?

尚未體會這些情感的謝忱山分辨不出,然那強硬過頭的力道讓骨骼都在發疼。

“沒有必要。”

暗啞的,低沉的,古怪的,仿佛穿透了屏障隔閡的嗓音貼着耳根響起來。

“是空殼也好,是遺忘也罷,便是記得也是如此……”

危機感暴起,寒毛聳立。

無盡渴望與妄求扭曲到一處,便連話語都淌着濃密的惡意與毒汁。

“只是你。”

“哦,你是我師父?”謝忱山扯着破碎的衣襟,随意地說道。

他被魔尊抱着從白象下來的時候,就是這般模樣了。

如果不是從謝忱山裸露的皮膚看不出任何的紅痕,趙客松現在已經抄着家夥怼上去了。

對于原本走上丹修一途,最終又廢修為,重新跟随梅如玉修行的趙客松來說,對于這樣的事情再敏.感不過。

雖然脫離了丹陽派,劉問天死後,趙客松到底還是去祭拜過他。不管他和丹陽派之間到底有什麽龌龊,可是這位師父對他确實是好。

在上上下下打量過大師,确認這位小大師确實沒有其他問題之後,趙客松才忍不住擡頭對魔尊說道:“現在大師并沒有全部的記憶,你可莫要吓壞了他。”

他沒有留意到自己在有意無意間,對魔尊的态度已經比之前要緩和許多。

就像是在意識到魔尊這頭兇獸,其實無形之間已被套在牢籠。還是他自願鑽進去的。

而被徒弟質問的方丈卻已經是笑了起來。

“不滿意嗎?”

他興味地看着現在的少年謝忱山。

謝忱山微笑着說道:“沒什麽好不滿意的,師父。”

他拖長着聲線,溫柔淡定地回應着,仿佛那若有若無的薄涼是假的。

謝忱山不記得所有人,也不記得所有的情。

他只是記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一些事情,一些閃過的人影,以及恢複的神智。

這比最初無妄所預料到的情況還有好上許多。

最起碼在恢複了完整的神智之外,他甚至還記得一些破碎的記憶。

好歹現在不是個空殼了。

寺中人在談話的時候并沒有避開謝忱山,所以在那些只言片語的交談之中,他很快理清楚了自己究竟是什麽情況。

“那便去上界吧。”

謝忱山道。

他的語氣比起那些焦灼的人來說,更顯得淡涼。

就好像并不是在說關于自己的事情。

“既然此間,留在此處又有何用?”

“不錯。”

無妄小方丈語氣淡然。

先前讓白象馱着謝忱山行走人世間的人是他,把那本藍底經書放入謝忱山懷中的人也是他。對比現在還不知從前自己完整籌謀的徒弟來說,現在的方丈才是看得最清楚的那個人。

畢竟那可是整整百年的時間。

“你們需去上界。”

“我們?”

謝忱山跟着重複了一遍。

無妄道:“我已經問過白象,他願意與你們同去。”他的視線在趙客松身上輕輕掠過,很快落在了視線緊黏着謝忱山的徐沉水身上,這所指的究竟是誰,可想而知。

“他沒必要……”

“我去。”

一把清朗的少年聲與低沉暗啞的男聲同時響起的時候,謝忱山默然望去。

血眸沉沉看着謝忱山。

“我去。”

魔物道。

“你,還想與誰同去?”他像是想要露出笑意,卻太久太久沒笑過了,似乎有些忘記笑起來是什麽感覺了,反而像是猙獰的威脅。

其實倒也是沒錯。

魔物想。

不管是何人,不論是何物,但凡謝忱山提出來,他會先應承。

然後殺了他。

挫骨揚灰,魂飛魄散,要這世間再無此人的蹤跡!

少年謝忱山已經在道嗔的照料下換了一身新的僧袍。那灰撲撲的僧袍像是極得他習慣般,穿上就自然地捋了捋袖邊。

“收收你那殺氣。”他懶懶地說道,“沒這個人。”

好生酸溜的味道。

所謂上界,便是世間所說的仙界。

只不過在小方丈的嘴裏,那不過是一個比現在的世界要更大更寬廣的大世界罷了。白象就是在上古年間,從那裏經過天門而下來此間的。

此方世界所有修為抵達渡劫末期的修者,都能在歷經天劫之後,褪.去所有凡塵,一生修為化作更精純的仙氣,得登天門。

如果不是百年前,魔尊守着褫不肯挪動半步,如今倒也早就在別界了。

徐沉水是個利索的性子,在得到這個答案後,便有種要直接帶着謝忱山闖天門的感覺。

只不過這莽撞的舉動被謝忱山給攔了下來。

“你是魔尊?”謝忱山的語氣上揚,仿佛是看見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魔尊是不肯撒手的。

盡管他們确實回到了寺中,可是現在謝忱山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殘留着幾根不着痕跡的觸須。仿佛就像是魔物要時時刻刻确認他的存在,方才能夠安心。

也不知道現在的謝忱山究竟是不在意,還是沒有察覺,竟是放縱他行事。

“是。”

徐沉水低頭。

“既然是魔尊,那也是一界之主。哪有這種将界中人直接抛開的道理。”少年謝忱山随口說道,“你一走了之,他們該當如何?”

他看着魔物看似乖順可愛,實則皮子底下全是黑的。渾身鋪滿了殺意與煞氣,只不過勉強扭曲在了人皮下,朝着他露出個似人的模樣來。

可再裝,總歸還有逃脫不得的本性。

“那我,去安置,他們。”

這句話說出來似乎極難,他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謝忱山。

他不敢靠近謝忱山。

因為方才在黑霧之中被他給吐槽了,說是纏得那樣緊,果然叫人不喜歡。

觸須紛紛垂落下來。

可魔物卻更不可能遠離謝忱山。

他恨不得把他整個囫囵吞進腹中,好生藏在心裏才是。

他喜歡現在鮮活的謝忱山,也忍不住懷念當初那一片一片被他藏在心裏的碎片。

是那麽溫暖,那麽脆弱,那麽易碎。

逃脫不得。

謝忱山有意無意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不着痕跡的幾處。

盡管他确實已然忘卻所有人與他究竟是什麽關系,可是那種仿佛刻在脈絡之中的反應卻不像是騙人。

那個小和尚一說話,他就忍不住與他鬥嘴,他說他是他師父的時候,心中除開泛起的好笑之外,卻也有隐隐認同孺慕的情感。

站在小和尚身後的中年僧人,看起來有些愁悶苦惱,可他望過來的視線卻異常溫柔,仿佛是把他當做了自己的孩子。

後面的一堆胖瘦高低各不同的大和尚們,看着他的眼神也非常親切。

縮頭縮腦站在那只大鳥身旁的年輕修士望着他的視線,懷有着孺慕之情。

讓他一時之間有些颠倒錯亂,究竟他如今年歲是如何?

而那頭魔……

謝忱山一時也理不清楚,心中究竟是怎樣的情緒。

懷疑有之,謹慎有之,喜愛也有,歡悅随行。

他戒備着那頭兇獸。

卻也覺得那頭兇獸可愛有趣。

這種複雜糾結的情感淺淺殘留在諸多情緒之下,被謝忱山發覺了,卻也被謝忱山警惕着。

他應當是……佛修吧?

謝忱山難得有些茫然。

他抓着肩頭上的長發,昂着腦袋問着那個自稱是他師父的小和尚,幽幽問道。

無妄笑起來。

“這個問題你還是問問你自己吧。”他看着謝忱山的眼神有些憐愛與疼惜,“你與我佛确實有緣可以,有些緣分終究不落在此處。”

謝忱山沉默了半晌,幽幽說道:“日後的我,不會真的跟你這樣,一直神神叨叨說一些似無邊際的話吧?”

無妄微笑。

“比我更甚。”

謝忱山有些孩子氣地蹙眉,然後才看向一直可憐巴巴看着他的魔尊。

一種無奈心軟的情緒從心尖滾出來,仿佛從前許多次,他都是這麽覺得眼前這頭魔物可憐,又可愛的。

真是惱人的情緒。

“你把它們留下。”他不耐地說道,“然後速去速回。”它們指的是何物,一人一魔心知肚明。

謝忱山的口吻雖然不耐,卻無意中顯露出一絲退讓與包容。那洩露出來的不自覺的變化讓魔物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

心。

魔物面無表情地在皮囊底下用觸須狠狠按了下去。

跳出來,那可就不好了。

三月落英,芳草萋萋。

草木茂盛,雨後新生。

魔物闖天門的那日,正是一個好天。

多好呢?

便是在那連日的陰雨之中,總算難得老天開了臉,露出了明朗的日頭。

趙客松其實也随行在側。

對于這一方世界,他并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在得知魔尊也是有法子帶他一同前往之後,他便跪在了魔尊和謝忱山的面前。

他希望能與大師一起走。

謝忱山同樣也是認不得他的。

只是聽說他為了去尋他留下的最後痕跡,竟不顧生死踏入了杜絕外人進出的魔域,那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念頭。

心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便是,蠢。

蠢,卻又太純善了。

這樣純善的性子,卻偏生了一副這樣的體質。

謝忱山一邊漫不經心地想着,一邊無語地看着哭得稀裏嘩啦的趙客松。

“又沒說不帶你,哭成這模樣,成何體統?”怎麽一個兩個就知道裝可憐?謝忱山有些羞惱,也有些不明白。他何時是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性格了?

那種無奈的語氣,仿佛讓趙客松以為回到了從前。

在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他們一起在廣夏州賣着包子,整日早出晚歸,就整那麽一點破碎銅錢的生意。

雖然有些乏味,卻也很有趣,仿佛在體會着從不一樣的人生。

在買賣之中,也與街坊鄰居交往起來,仿佛他們就當真是在這茫茫人世間中靠着這賣包子做手藝過活的普通凡人。

普通,尋常,乏味,卻安穩。

如今回想起來,卻已經是最溫暖的時光了。

天,變了。

原本應當晴空萬裏的天,突有無數雷雲堆積而來。

仿佛,天,也在“看着”他。

就是一瞬間,天地都變了色。

雲越積越多,顏色也越來越深,暗沉下來,便宛如吸納了一切的色調,令得天地景物都無光。

鋪天蓋地之勢頭,迅猛到了極致。那磅礴的威壓仿佛是要毀天滅地,遠超之前所有天劫。

就連那些在渡劫期的修仙者們也隐約有所感應,不由得驚恐地把視線投向了那天地間最為矚目的地方。

烏雲密布,吞吐盤桓着紫電雷蛇,隐有狂雷肅殺的恐怖氣息。無窮多的黑雲積壓在一處,卻遲遲沒有劈下第一道。

有那已經旁觀過數次渡劫的修仙者大為吃驚,這短短百年間所經歷過的幾次渡劫,已經足夠讓他們知道雷劫積蓄的時間越長,也就意味着之後将會越恐怖。

那渡劫的人究竟是誰?

轟!

終于在那忍無可忍的沉悶中,劈下了第一道毀天滅地的天雷!

同時也是數十道!

凝集着數十粗大紫電的蛟龍狠狠劈下,其勢之狠,可見一斑!

遠處也在旁觀的道嗔暗叫一聲不好。

“天道看來,對魔尊是很不滿意啊。”道嗔苦笑着說道。

瞧瞧這狠厲的姿态,是巴不得就把魔尊留在當下。

“換做是你,難道就樂意?”

無妄坐在道嗔的肩膀上,毫無半點自己是人家師尊的德性。

更像是在看戲。

“原本你勤勤懇懇為天地的生靈謀取了一線生機,甚至已經布下了整盤棋。只待棋子們安安分分走入既定的軌道,就能夠讓滿盤皆贏。卻在最後有兩枚最重要的棋子突然不聽使喚了,還自顧自的搞了個什麽颠倒因果。”

他笑:“想想就頭疼。”

若是在百年之前,魔尊乖乖的按照謝忱山換給他的命數登天而去,自然就沒有這麽一招。

而在現在……天道可不得逮着這一回?!

道嗔苦笑連連。

“師父,怎麽在您的口中,那天道就成了有人性的事物。”

無妄擺擺手,摸了摸道嗔的圓腦袋。

“想什麽呢?天道之所以為天道,便是不會為了哪一個生靈而垂憐鐘情,就只不過是一道世間最根本的法則運轉,冥冥之中所謀求的也只會是此間最大的利益。”

所以換做是魔尊來摘桃子,那也未嘗不可。

只不過魔尊不願意罷了。

他不僅不願意,還要在百年之後再來鬧這麽一場!

風烈烈,雲滾滾,雷聲陣陣。

仿佛這天地間就化作這一面巨鼓,仍有着寂滅的雷聲紫電次次錘擊。

無數吞吐着死寂的雷電劈下,直奔魔尊而來!

魔物擡起了腦袋,卻潰散成無數扭曲詭谲的觸須,根根散發着幽冥氣息的觸須之間,是無數看不清摸不着的黑霧滾滾而來,那驚天駭地的雷電劈下來的時候,便被其悉數吞沒。

霎時間黑色之中便滾過幾道紫光。

眼見着天雷被吞,那雷雨似乎愈發憤怒。

仿佛滔滔江水自天上傾倒,雨勢夾雜着驚雷滾滾落下,磅礴憤怒的天雷一道道劈下,甚至沒有間斷。仿佛将這令人可惡的魔物斬殺當場,便誓不罷休。

盡管有着魔尊的庇護,可是那雷聲畢竟是天地間最純粹剛正之物。

那一道道天雷也仿佛劈在了趙客松的耳邊。

他這些年來也曾經看過其他人渡天劫時的盛況,卻從未有今日這種連魂魄都顫栗的感覺。仿佛就回到了當初滄州之時,在魔物跪下的那一瞬間莫名降下的天怒。

“為什麽?”

趙客松自言自語。

“我雖然恨他是妖魔,可這一切也并非是他所選的。既造了他,卻又不願見他誕生,既定了他的命數,讓世人唾罵他為邪魔,又為什麽能心安理得地降下天罰呢?”

他這話雖然稀疏平常,仿佛只是他自己的妄語,卻隐隐在指責天道。

謝忱山淡漠地說道:“為何要把天道當作人來看待?天道只不過是一則運行的法則,萬物皆為棋子,都在應有的棋盤位置上。只要确保這些棋子都安然無恙,那世間的法則便能永遠運轉下去。”

怨恨天道是沒有用的。

因為其确是最無情的存在。

所有的世界若沒有了天道,又讓何物來維持萬物的秩序?

大道四十九,留一線生機。

那自然是要自己奪來,而不是靠旁人施舍。

“搶來的東西,才更有滋味,牧之,你說是嗎?”謝忱山笑眯眯地說道。

趙客松打了個寒噤,抱着鸮小小聲說道:“從前隐隐知道大師确實是這個脾性,可是如今覺得您在失去了那層僞裝之後,卻顯得更加真實了些。”只是這真實偶爾會令人害怕。

“那後悔跟着我了?”

哪怕他現在只是少年模樣,甚至毫無半點修為,只有那空蕩蕩的筋脈與殘缺不全的記憶,可當謝忱山斂眉輕笑,說出這話的時候,趙客松卻猛地打了個激靈。

心中不能說沒有閃過一絲害怕,可是那不過是人本能的感覺。至于趙客松本人,那眼底可滿是孺慕之情。

他熱忱地說道:“自然不會!”

那高興快活的聲音,仿佛是在說什麽大好事。

少年謝忱山好像也被感染了一般,語氣稍顯溫和地說道:“我現在可是什麽記憶都沒有,連着身子也孱弱得要命,可不是你們記憶中那個無燈了。”

跟着他,也絕非好事。

倘若不是這魔物和趙客松的态度堅決,謝忱山或許只會讓白象帶他上天界也說不定。

趙客松摸了摸腦袋,有些憨憨地說道:“我心裏總會想些有的沒的,可是魔尊不會。他過于偏執,也過于純粹,他的眼中,只有您。他說得對,現在的您,和從前的您,都是您,并沒有差別。”

幾乎帶着半個山岳般粗大的紫電急急劈下的狂暴雷聲中,是謝忱山似笑非笑哼了一聲。

“呵。”

趙客松吸了吸鼻子:“都怪大師,您想着天下人,想着魔尊,想着逆轉因果,卻沒有想過把我和魔尊都抛下來之後,我們要怎麽過活。”他看着像是埋怨,實則是孩子受了委屈,總想着和親近的長輩撒嬌。

趙客松的心中并非放下了對妖魔的芥蒂,這些年闖着三界之內,他也殺了不少為禍作亂的妖魔。

可是魔尊……

或許是因為那段時日的朝夕相處,也或許是見證了謝忱山隕落之後的癫狂……

他仰慕謝忱山,想來多少是有移了父母之情,卻已經痛苦如斯,可魔尊那……卻是天底下最難以琢磨的愛。

那又該是何等的悲恸?

情這個東西,連生出情來的人都鬧不明白,又怎麽能讓一頭剛剛學會的魔物承載得清呢?

謝忱山與趙客松一同被卷在魔尊的體內,只能聽雷聲不見其形狀,早就有些不耐。他挑眉冷對:“什麽情啊,愛呀,丢下與不丢下的,你若要讨這個債,那就等我想起來之後,再同那個我說去。

“若是我臨走之前沒惦念着你們,如今這頭魔物,怎麽可能好端端的神志清醒站在這裏,而你又是怎麽拜入梅如玉的門下?”

他沒有大部分的記憶,卻懂自己。謝忱山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來。

“我可從來不做不留後手的事情。”

他伸手撫摸着被他放在心口處的藍底佛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只是這樣慘的買賣居然也做得下去,看來真是有些栽了。”

也不知道這個“栽”,是栽倒在何處?

在無盡被雷劫打散卻又重聚的黑霧中,紫光密布,游走在幽暗之中。互相吞噬,互相厮殺,是純粹死亡的寂滅。

魔物聽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

雖然無人看得到,畢竟他現在也不知是何模樣。

也或許笑得有些生硬。

因為他已經太多太多年沒有用過這張人皮。

可他好生快活呀!

作者有話要說:九千更新get√

欠的三千,昨天的更新,今天的三千,合在一起更新了。今天理論上還有更新,但是在晚上吧,要去趕動車了(閉眼)感謝在2021-04-1806:43:18~2021-04-1907:20:2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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