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楊寶寶來啦
楊惠惠擔憂得差點咬指甲, 景峰看起來好生氣,會不會真的殺楊寶寶?
楊惠惠沒注意周圍人複雜的表情,惶惶不安地站回人群裏, 直到賞賜結束,拿着十兩銀子神思不屬地回到奴人館, 依舊擔心不已。
想去看看楊寶寶。
可她身為最低等的婢女, 無法到處走, 萬一被人看見了,要倒大黴的。
楊惠惠在奴人館前的小花園裏轉悠,思考該如何進入梅園去看楊寶寶。
還沒想出辦法, 她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狗吠。
隐約像幻覺。
“汪!”
又一聲。
“汪!”
楊惠惠迅速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石板路的盡頭,修建整齊的萬年青間,油光水滑的楊寶寶甩着尾巴站在那兒。
呆了片刻——
“汪汪汪!”
“楊寶寶!”
一人一狗雙向奔赴,仿佛雷峰塔倒塌後的白娘子和許仙,在鮮紅落日下,眼含熱淚,張開雙臂,奔向彼此。
母子重逢的場景歷來感人肺腑, 楊惠惠和楊寶寶也不例外。
落日渾圓,倦鳥歸巢, 侯府的奴婢們,行走間低頭捧手, 不發一言, 園林安靜得像無人山區。
楊惠惠抱着楊寶寶一通亂揉,把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揉得亂七八糟, 還揪它的耳朵和尾巴,毛茸茸的觸感讓楊惠惠心頭升起幾分隐秘的滿足。
“你怎麽在這兒?難道是偷跑出來的?”她邊抱着它的脖頸笑,詢問。
楊寶寶汪汪汪地叫了兩聲,尖嘴往楊惠惠身上湊,濕潤的舌頭伸出,試圖舔她的臉。
被楊惠惠笑着躲開了。
見楊寶寶生龍活虎地出現在面前,楊惠惠便知道它沒被炖成狗肉火鍋,世子爺并沒有拿它撒氣。
提起的心放下,随之而起的,是一絲無法言明的歉意。
對景峰的歉意。
就好像預估一個人應該很壞,用惡意揣測他,結果那人卻從未做過惡事,于是乎為自己的惡意揣測而感到愧疚。
“畢竟養了半年,也有點感情吧,他若要把你做狗肉火鍋早就做了,想必現在舍不得。”楊惠惠不确定地揉着楊寶寶的耳朵,惹得傻狗噗噗甩腦袋。
“惠惠!”
玩了一會兒,寶琴叫喚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聲音壓得低低的。
聽到她鬼鬼祟祟的聲音,楊惠惠知道桂嬷嬷在清點人數,寶琴提醒她趕緊回去。楊雪芝出事後,桂嬷嬷看管婢女更加嚴厲,楊惠惠不敢惹她。
楊惠惠回頭望了望奴人館的方向,皺皺眉,蹲在路邊摸楊寶寶的狗頭,“你能回去嗎?”
身為低等婢女,連自己都顧不上,肯定不能養狗,可若放任傻狗亂跑,又不知會出何事。
到此時,她忽然覺察出不對,傻狗是景峰的狗,通常在梅園活動,這次怎麽跑到奴人館來了?
“惠惠!”寶琴又叫了一聲,催促之意明顯。
楊惠惠焦慮地抓起楊寶寶脖子上的項圈,發現繩子不在,會不會是傻狗掙脫繩子自己跑出來的?
天色已晚,傻狗能找到回去的路嗎?
哐當。
路的盡頭,隐約的萬年青叢後,傳來清脆的瓷盆聲。
傻狗像是受到某種召喚,撒開腳丫子狂奔而去。
“寶寶!”楊惠惠想往前追。
“惠惠,你在幹嘛呀,快回來啊!”寶琴等不及從小路跑出來,抓住她的手臂往奴人館方向拖,“桂嬷嬷已經來了,咱們得趕緊回去!”
楊惠惠被她拖得踉跄兩步,再回頭看路,已經沒了楊寶寶的狗影。
或許它認得路。
楊寶寶是世子爺的狗,就算走丢了,在侯府裏也不會出事。
楊惠惠想,扭過頭,在寶琴的拉扯下趕緊回到奴人館。
安靜的石板路盡頭,傻狗哈赤哈赤地圍繞着景峰和竹青轉圈,尾巴搖得歡快。竹青手裏拿着傻狗平日裏常用的狗盆,剛才那聲脆響,便是竹青敲打狗盆的聲音。
他經常這樣做,以便養成狗狗聽聲吃飯的習慣,用以召喚它。
傻狗聽到聲音,以為有吃的,果然飛跑過來,小眼睛裏滿是期待。
景峰透過濃密的樹叢,凝視着石板路的一頭,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他站了很久,白色的輕薄衣袍墜到膝蓋下,黑發披肩,雙手背在身後。
竹青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吃完家宴,世子爺眉目陰沉地回到梅園,将自己關在屋裏。熟悉他的竹青知道,世子爺生了氣。
竹青不敢問他為何生氣,也不敢去猜,世子爺的心思總是風雲詭谲。
後來他去問了松香,松香說:“又是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
“還有誰呢?”松香一臉不高興,“世子爺擡舉她,希望她到梅園伺候,那女人居然當衆拒絕,絲毫不給世子爺顏面。”
于是竹青明白了惹怒世子爺的女人是誰。
松香生氣片刻,又幸災樂禍道:“世子爺說了,要把狗炖成火鍋。”
原本楊寶寶到梅園,由他和松香相互看管,但有次松香被狗咬了,從此對楊寶寶懷恨在心。
等松香離開,竹青遲疑片刻,牽着楊寶寶的繩子走到閣門前,敲了敲門,問道:“世子爺,您要把狗炖成火鍋嗎?”
他對狗有感情,覺得它可愛,但再多的感情就沒了,畜生就是畜生,世子爺要炖它做狗肉火鍋,他并不介意。就好像小時候在老家養雞養鴨,親手喂大,親手殺掉,雞鴨死的時候他有點難過,可後面吃的時候卻津津有味,狼吞虎咽。
所以,他難以理解世子爺對狗的感情。
竹青覺得,世子爺對那條狗的感情很複雜,時不時地罵上兩句,看起來像不待見,卻又專門派人伺候,好吃好喝供着,還經常找狗說話。說得比較多的,罵它娘忘恩負義,抛夫棄子,不是個東西。
竹青難以理解這種情緒,世子爺在罵的時候,肯定沒把狗當成一只普通的狗。
他有點懷疑松香的說辭,認為有必要确認一番。
半晌,屋裏傳來細微的動靜,随即房門拉開,世子爺出現在門口。
他俊美的臉很平靜,那張臉沒有表情的時候,就像寺廟裏雕刻精致的觀音像,疏離而又高高在上。
随後世子爺讓他帶上狗出去溜達,在傍晚暖暖的橘色中來到奴人館。
世子爺解開狗的繩子,放走了狗。
竹青不懂他的用意,靜靜站在旁邊。片刻後,他聽到茂密的萬年青後傳來驚喜的女聲,叫着楊寶寶的名字。
那一刻,竹青懂了世子爺的意思。
他擡頭去看世子爺的表情,見到男人靜靜站在那兒,從面無表情的瓷器漸漸變得憤怒起來,逐漸從一尊遠離塵世的觀音像,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
生病的緣故,大夫要求世子爺平心靜氣,世子爺通常精力不濟,大多時候都冷得像尊雕塑,無甚情緒。
他脾氣怪異,卻很少發火,當然一旦發火就難以收場。
可那種發火,和現在的憤怒不大一樣。
只有在那個女人身邊,他才變得有活氣,才會憤怒得與以前不同。
竹青瞧着世子爺的臉色,覺得他此時應當很想出去捏死那個女人,可他沒有那麽做,依舊安靜地站着。
直到那女人被人叫,一邊想走,一邊又舍不得狗,不上不下地釘在路中央。
世子爺盯着那女人,瞧着她為難的模樣,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沒那麽生氣了,随後擡手示意讓他擊打狗盆。竹青遵從,楊寶寶聽到聲音從遠處跑過來。
女人終于離開。
直到此時,竹青終于明白世子爺一系列行動的含義——他特意帶狗來見這個叫惠惠的女子。
夕陽沒入雲層。
“走吧。”
世子爺轉過身,往來路方向而去。
竹青牽着狗,跟上他。
夜幕降臨。
兩人安靜地來,又安靜地離去,無人可知。
楊惠惠回到奴人館,有驚無險地加入婢女群中,過了桂嬷嬷的清點。
洗漱睡覺,第二天天蒙蒙亮便起來勞作,身為低等婢女的生活就是這般樸實無華。
楊惠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若不是擔心未來,擔心娘親,楊惠惠甚至願意做個低等婢女混吃等死,不想再奮鬥了。
然當某日下了一場暴雨,桂嬷嬷和兩個婢女在涼亭裏嗑瓜子,她和棗兒、寶琴幾個冒着暴雨給樹木花草放上籠子或者加固木條,免得侯府主子們喜歡的花草樹木吹倒,全身淋得濕透,眼睛都要睜不開的時候,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奮鬥一下,至少得爬到“大暴雨期間可以坐在涼亭裏嗑瓜子”的程度。
照顧完那堆花草,楊惠惠忽然覺得,自己這些人的命,在主子眼中,還不如這些花花草草。
她不免想到景峰,景峰最喜歡花草,梅園裏種滿了各種各樣名貴的花草樹木,若有人弄壞了他的花,他必然大發雷霆。可她弄壞過他最寶貝的“白璧微瑕”,價值萬金,那人卻牽着她的手說:“別傷了自個兒。”
那些名貴的花草,有些價值得用黃金丈量,的确比人命貴。畢竟楊惠惠打聽過,外面賣小孩的才不過幾兩白銀,賣個黃花大閨女也才幾十兩。以楊惠惠當時的身份美貌,買個上百兩沒問題,卻遠遠不值當那盆“白璧微瑕”。
但景峰卻拉着她的手,看到上面一條花盆破碎,她驚吓之餘蹲身撿碎片,不小心劃破的傷口,心疼得皺着眉。仿佛那條傷口,比破碎的“白璧微瑕”重要一萬倍。
那時楊惠惠有種錯覺,她是世上最昂貴的寶貝。
也就景峰那樣的瘋子,才會如此待她吧!
別人都不拿她當回事的,哪怕她自己,也深刻知道自己地位有多低。
所以當初大宴之時,劉多岙才會想也不想地讓她站在涼亭外,根本不顧她的死活。只是,劉多岙卻因為自己這等低賤之人,丢了面子,丢了性命……也太不劃算。
縱觀楊惠惠經歷的所有人中,只有景峰待她與衆不同。在梅園之時,拿她一個來歷不明、地位低下的婢女當寶貝,還要娶她為妻。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若他真是個白身也就罷了,居然是侯府世子,他怎麽敢的?
竟想娶一個婢女為妻,怕不是真瘋了吧。
還好,楊惠惠有自知之明,以前不想做他的妻,現在不止不想,更加不敢。
世子與婢女,地位天差地別。
這份懂事讓她順利活到現在,讓她不會頭腦不清醒,妄想得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有了自知之明,才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不會為別人的好而癡狂,為一點兒小利而分不清東南西北。
她最近經常在想,景峰從湖心亭裏撈起她,清月閣內想也不想地幫她說話,甚至在不久前,還想提拔她做二等婢女到梅園看狗……這些事情都讓楊惠惠産生一種錯覺——景峰是在乎她的。
好幾次……好幾次。
她都産生過這樣的想法。
她回憶景峰之前隐瞞身份,問她“假如他肯改,你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時的語氣,竟然隐約覺得,他像在挽回。
這種心情從知道景峰身份那一刻便産生了,如同種下一顆蒲公英的種子,生根發芽,每次景峰幫她,蒲公英便長高一寸,最後開了花,長成毛茸茸的一顆球,再吹來一陣風,那顆球就會随風飛散,遍布天涯。
如今的她,不過靠着理智,緊緊地護住那顆毛茸茸的蒲公英球,希望它不要飛散。
不要到處落地,不要滿世界都開花結果。
那不是她想看到的,一旦滿世界開花結果,她就會失去理智,會認為景峰像在梅園那般愛她,她可能會毫不猶豫地重新投入他的懷抱。
可是,他們身份如此不對等,中間還隔着她曾經的傷害和分離,隐憂太大。她什麽也沒有,太過脆弱,真撲過去,他只要伸出一根小指頭拒絕,就能把她碾死。
楊惠惠不能要自己不該得到的東西。
以前她自己抛棄了景峰,沒道理在傷害了他之後,還渴求他重新愛自己。如果她真撲過去了,就顯得愚蠢可笑,又把自己置于危險之地。
楊惠惠向來以自保為先,在沒遇到景峰之前,她就在許多男人之間周轉,若即若離,自保之策。
所以,她也要遠離景峰。
不僅僅是擔心景峰報複她,也擔心自己升起不該有的妄念。
分開,不再打擾彼此,大概才是他們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