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蟬鳴聲陣陣, 空中飄下幾片孤零零的綠葉。

顧宜寧站在兩人中間,鬓發微亂,臉色發白, 額頭慢慢沁出一層薄汗。

陸卓目光直直地瞪着這道纖弱的身影,而後錯開, 挪向她身後鼻青臉腫的的晉明灏。

晉明灏橫眉冷對,依然在無休無止地吼,“陸卓你這個瘋子!等着你哥回來收拾你!”

他冷嗤了一聲, 視線又回到顧宜寧身上。心中嘆道,這麽虛弱的脖頸, 只要被利器猛地劃一下,就必死無疑。

陸卓手背青筋繃起,慢慢擡起胳膊, 握住綁在背上的刀柄,眸中殺氣漸漸濃郁。

晉明灏說得對,他若是個瘋子, 闖出什麽禍來都不足為奇,自然可以肆無忌憚地殺了顧宜寧。

握住刀柄的那瞬間, 他覺得自己真的要瘋了。

炎炎夏日,身後的衣衫濕地盡透, 陸卓抽刀而出, 刀刃折出的光映在顧宜寧臉上, 面前的少女臉色慘白, 不可控地向後退了兩步。

他的臉變得越發猙獰,緩緩揚起刀鋒,對上顧宜寧不可置信的目光時,僅僅猶豫了一下, 許是覺得煩躁,閉上眼睛,猛地揮刀而下。

人群中的尖叫如同萬支毒箭似的,狠狠地往心口紮。

顧宜寧喉嚨發緊,聲音細若蚊蠅,“陸卓。”

時光回轉,十年前的早春,京城還未完全散盡冬日的荒蕪,冷風朔朔,他縮在一堵紅牆之後,用手背偷偷抹着眼淚。

牆頭上坐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比他要大上兩三歲,此時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淚眼花花地回看,兩人對視了好久。

直到俊冷的少年站在他身側,隔決了他的視線。

他喃喃地叫了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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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頭上的小姑娘瞧見來人後,只窘迫了一瞬,又繃着小臉驕衿道:“陸旌,你怎麽才來呀?這牆太高了,我下不去。”

陸旌踩着牆壁躍起,将人兜在懷裏,穩穩落到地面上。

顧宜寧輕舒了口氣,跑到他面前,捏了捏他的臉,好奇地問:“你就是陸旌的新弟弟?”

他用力地點了下頭。

小姑娘笑魇如花,眼眸裏閃着細碎的光,“你哭什麽?誰欺負你了嗎?”

他不吭聲。

顧宜寧皺了下眉,柔聲哄:“別怕,以後我保護你,我很厲害的,你提我的名字,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臨走之前,她從陸旌手中拿過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塞進了他手裏。

有很長一段時間,顧宜寧是身邊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對他好的人。

他整日跟在顧宜寧的身後,沾了她的光,連祖母和陸旌,對他的态度也緩和了幾分。

自此,陸家小公子的身份,他才穩當地受了下來。

年幼時,他崇敬自己的哥哥,陸旌習武,他跟着舞刀弄槍,陸旌讀書,他蹲在牆角看畫本,陸旌對宜寧姐姐好,他也拼了命地對顧宜寧好。

可是記憶中至純至善的姐姐,當真會變成夢魇中心狠手辣的惡女?

但夢中的場景,确确實實在現實中發生了。

顧新雪因盜竊入京兆尹。

林成仁被大理寺關押。

林笙顧新月奸情被發現。

林顧兩家解除婚約。

一件一件,都發生了。

接下來就是……顧宜寧害得他家破人亡。

陸卓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嚣着,殺了顧宜寧,只要殺了顧宜寧,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祖母活着,母親活着,哥哥也活着。

他頭疼欲裂,刀刃高高揚起,已是收不回來。

突然間,眼前鮮血四溢,滾燙的血花濺到他臉上。

陸卓右手的彎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呼吸顫抖,雙腿發軟,渾身失了力氣一般,慢慢倒下,癱坐在青灰色的地磚上。

漸漸的,他睜開眼,掩住眼中的慌亂和恐懼,心髒跳地毫無章法,整個人感受不到疼意,又冷又抖。

手臂上那道血淋淋的傷口一片模糊,仿佛能窺見白骨,單看一眼,都覺觸目驚心。

他剛才用手臂,擋下了那把鋒銳的刀口。

陸卓認命地垂下頭,他這是在幹什麽,沒能殺了顧宜寧,倒是在她眼前表演了一遭自虐自殘的場景。

再一擡頭,顧宜寧已被晉明灏晉明曦一群人大呼小叫地簇擁着離開了此地。

他突然,松了口氣。

王府的下人瞧見他臂膀上的傷口,一擁而上地上前包紮。這麽大的陣仗自然驚動了陸老夫人,她一邊急得團團轉一邊哀嘆:“真是造孽啊,造孽……旌兒怎還未回府?快派人去催催啊!”

與此同時,衆人的餘光裏閃進一道玄色身影。

竹影中,陸旌疾步走來,烈日之下,他陰沉着一張臉,眸裏簇滿了風雪,寒氣逼人,隔了數十米遠都能察覺出他周身泛濫出的冷戾。

一瞬間,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自己被剛才那位膽大包天的小公子連累。

陸卓看着現在依然顫抖個不停的雙手,前一刻還在後怕,下一刻便被人提起了衣領。

“她呢?”男人聲音裏壓着不耐。

陸卓不敢直視對面那雙怒氣與冷意并存的眼眸,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道:“……完好無傷。”

陸旌視線沉甸甸的,掃了眼他臂膀處還在滲血的傷口,手下動作一緊,拎着魂不守舍顫顫巍巍的陸卓,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之內。

堂前,跨過門檻後,他将人随手丢在地上。

陸卓自覺起身,規規矩矩地跪好,唇角繃緊,啞着嗓子叫了聲哥。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敢忤逆過陸旌,這是頭一回,頭一回便撞到了人的底線,陸卓斂眸,毫無底氣道:“哥,我沒傷到她。”

男人坐在首位,看向他的眼神布滿了審視,好一會兒,才道:“你吓到她了。”

他語調輕忽,仿佛只是在冷靜地陳述着一個事實。

然而陸卓卻知道,自己已經将陸旌從裏到外都得罪了個徹底。

如果他今天真的一刀下去,結束了顧宜寧的性命,陸旌會毫不猶豫地讓自己陪葬。

他當時想着,自己給顧宜寧陪葬,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似乎也不是個虧本買賣。

但他下不了手。

他沒辦法殺掉顧宜寧。

只要一想象她從鮮活的模樣變為一俱冷冰冰的遺體,就一陣窒息,心亂如麻。

本着最後的掙紮,陸卓艱難開口,“哥,你可知,林顧兩家訂婚宴那天,林笙和顧新雪兩人是如何在衆目睽睽之下糾纏在一起的?”

“他們兩人,就算再不知好歹,也不敢做出這般膽大的舉動吧?”

“哥有沒有想過,這一切,是有人在背後促使而成的?”

他一句一句地說着,心中默想,已經提示到了這般地步,他哥會懂他在說什麽的。

陸旌薄情寡義心狠手辣,若有人逆了他的意,尤其是在那件事上逆了他的意,他絕對也會濫殺無辜。

就像當初沉湖的親王妃那樣,他不分青紅皂白就将剝奪了一條人命。

現在若得知顧宜寧和親王妃一樣,使了同樣不堪的手段,陸旌說不定……說不定也會殺了顧宜寧?

不。

他舍不得的。

陸卓搖了搖頭,否認心中的猜測。

但此後,應該對顧宜寧的态度大變,會厭她恨她,憎惡她。

陸卓心急如焚,妄圖将即将到來的婚事毀滅。

可坐在上首的男人,沉默地看着他,臉上無波無瀾,沒有因他的話而起一絲情緒波動,那雙漆黑的眼眸,似古井一般深不可測。

陸旌表現地越淡然,陸卓就越發慌亂。

他的心瞬時涼了下來,差點忘了,攝政王的權勢只手遮天,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即便當時不清楚,後來怎會調查不清?

顧宜寧幹過哪些事,他全都知曉。

而她還好好地被陸旌放在心上。

又或者,他做的夢有偏差,那些事其實是陸旌做的,只為了讓顧宜寧對林笙死心?

陸卓心中猜想不斷,頭昏腦脹,額角突突地跳個不停,恍然間,見陸旌開口說了幾句話。

他沒聽清具體說的什麽,下一刻,就被人壓到了顧宜寧面前。

顧宜寧坐在塌椅上,周身圍了一圈人,那些人一看見陸卓,都心有餘悸地後腿了幾步,生怕他再揮刀殺人。

然而看到陸旌從門外進來之後,又都放下心來,有陸旌在,不怕治不住這個陰郁冷傲的陸小公子。

塌椅上的小姑娘臉色紅潤,眼眸清透,不時地沖着旁邊的人點頭,表示收下了話裏的安慰。

陸旌視線從她身上掃過,心裏緊繃着的弦默然松動了幾分。

陸卓在地上跪着,還在質疑自己的夢境是真是假。餘光中再次瞥見被他揍得鼻青臉腫的晉明灏。

是了。

這個人是他夢境中那個的變數。

在夢裏,晉明灏此時闖下了大禍,引發了一系列的叛亂,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然他現在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還成了百姓口中為民除害的小英雄。

夢裏林笙在監牢大魚大肉好端端活着,夢外卻被這小英雄的馬蹄踏傷了根本之處,落了個斷子絕孫的下場。

陸卓緊緊擰眉,又舒展開來,他的夢,似乎也……不全是真的。

他的手還在顫抖,慢慢擡起作揖,面無表情地對着顧宜寧鞠了一禮,“今日多有得罪,我當自廢右臂筋骨做以賠償,以緩五小姐心頭驚吓。”

顧宜寧早已從剛才的慌亂中回過了神,聽見陸卓又是生疏地叫她五小姐,又是斷筋骨賠罪,不覺握緊了腰間的玉佩。

她淺道:“你常年在關外護衛邊疆,與其斷臂賠罪,不如好好為國效力。”

陸卓在地上未起身,突然擡起頭來盯着顧宜寧的臉,問:“五小姐可知夏歡五物為何物?”

“夏歡五物?”

是五味藥材,用特殊調配方式可促使人的情.欲發作,由于法子複雜繁瑣,世人知之者甚少,這藥方只存在于上古醫書裏,而那本醫術已為孤本,藥方被她撕下用烈火焚燒。

陸卓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從關外回京後,整個人變了個模樣,總是用防備仇人的目光盯着她。

顧宜寧認真地看了他幾眼,裝傻道:“夏歡五物?顧名思義,可是夏日裏令人歡喜的物件?比如,扇子,樹蔭……冰塊?”

陸卓衣袖之下的手掌慢慢松開,遮住眼中的狐疑。

門外,陸老夫人身邊的嬷嬷來報,“小公子,老夫人擔憂您的身子,故讓人找了個聲望頗高的驅魔道士,說是驅驅您體內的邪氣。”

他愣了下,颔首,起身步入門外。

陸卓一走,屋內的人也緊跟着出去。

晉明曦扯着晉明灏的衣領,低聲輕斥,“你瘋了,連攝政王的弟弟都敢打?”

晉明灏不自在地摸了摸頭,湊到她耳邊,“聽人謠傳,這個陸卓,說是攝政王親弟弟,其實同母異父。”

又補充:“跟當年的玉舫案有關。”

晉明曦擰了他一下:“這種事別瞎說。”

“真的,王府以前一個下人說,這個小公子……就是個小雜種。”晉明灏揉了揉紅腫的嘴角,“我跟他打架,罵他的時候,順口說了句小雜種,然後他瘋了一般,就開始跟我拼命。”

身前,陸卓突然回頭望了一眼,吓得他起了個機靈。

門內,顧宜寧還在思索陸卓是如何得知夏歡五物的,他在試探自己。

難不成,他猜出來了?

若他猜出來後,會不會告訴陸旌?

顧宜寧瞥了眼從進門之後便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

剛一看過去,視線就被人捕捉住。

陸旌緩手晃着杯中的濃茶,騰騰上升的熱氣虛化了他的眉眼,看不真切具體的情緒,只瞧到下半張臉流暢的下颌和緊繃着的薄唇。

顧宜寧捂着喉嚨,咳嗽了兩聲,另一只手不斷地在桌上摸索,故意錯開她面前的茶杯,繼續向前,在陸旌身前攤開手心。

見男人不為所動。

她繼而加重咳嗽,困難道:“水呢?水……”

陸旌看着白嫩柔軟的手心在自己面前一搖一晃的,勾人地緊,心中默嘆一聲,終是把自己的杯子放了上去。

顧宜寧捧着茶杯,朱唇挨着杯沿泯了幾口,巧笑道:“殿下給的東西就是最好的,連水也是甜的。”

杯中那樣濃郁的茶色,說是苦澀都不為過,她倒也能違着心喊甜。

看那嘴角噙着笑意的雀躍模樣,她演技越發娴熟,越會裝模作樣地來讨好他了。

陸旌收回視線,指腹有一搭沒一搭地剮蹭着膝上的衣料。

顧宜寧又笑意盎然地捧着茶喝了一口。

她是真的歡欣,陸旌還知道對她好,看來陸卓沒将那事告訴他。

收回起心煩意亂的思緒後,高興了一會兒。

情緒大起大落,現在裝柔弱有些困難,顧宜寧轉過頭,用錦帕将唇上的口脂擦掉,又揉了揉眼尾。

那些小動作悉數落入了陸旌的眼。

小姑娘又開始裝可憐了。

不知道這次想從他這讨什麽好處。

顧宜寧怎麽擠也擠不出眼淚,只能可憐兮兮道:“殿下,我剛才,差點就要下陰曹地府了。”

男人目不斜視,但耳側的溫聲軟語在他心底悄無聲息地就激起了千層漣漪。

他突然就無法評判顧宜寧的演技了。

既可以精巧到用珠淚讓人心神一震,也可以如現在這般拙劣敷衍。

可偏偏都這般不走心了。

只要面前的人是顧宜寧,他都會輕而易舉地被俘獲。

陸旌捏了捏眉心,哄道:“不會,有人護着你。”

顧宜寧也知道不會,她身邊有陸旌的暗衛,就算陸卓不擋那一刀,她也不會死。

“可是,前些天我被慕南嶼污蔑,今日陸卓又想要殺我,難免殿下以後不會被人蠱惑,從而……”

她顧忌着陸旌的臉色,聲音又輕,語氣又弱。

但男人還是一瞬冷下了臉。

顧宜寧有些喪氣,止住了口不敢再繼續說話。她只是想求一份保障而已,卻如此困難。

陸旌語氣沉重逼仄,“說到底,你還是不想嫁本王?”

顧宜寧沒想到從他嘴裏能得出這麽個結論,脫口反駁:“嫁,想嫁的。”

她說得真誠。

陸旌思索一瞬,轉而問道:“今日被人拿刀指着,可是還未解氣?”

“也解氣了,我只是……只是想讓殿下在這張紙上按個指印。”顧宜寧咬着唇,從衣袖裏拿出一張紙。

她很早之前就想拿出來,今日陸卓想要殺她,剛好可以順水推舟,讓陸旌拒絕不得。

薄薄的紙張捏在指間,陸旌一字一句掃過去,輕哂:“就這麽害怕本王?”

這紙上洋洋灑灑寫了很多語句,但細看下來,無非就有兩點要求。

一是無論發生何事,保她性命無憂。

二是若有朝一日兩方相看生厭,便簽一紙和離書,不可過多為難糾纏,還她自由之身。

顧宜寧很想義無反顧地嫁給陸旌,但誰都料不準以後會發生什麽。

重活一世,許是那場火災在心中留下了陰影,她無法将自己的身心全然托付給一個男人,即便這個人是陸旌。

陸旌在外人眼中,危險又殘暴,殺個人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

若有一天,他将這樣的鋒芒對準自己……

顧宜寧心口一陣絞痛。

她想給自己留條退路,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樣狼狽。

她輕輕開口,央求着,“陸旌,你只按個指印,一點都不費力……”

陸旌視線下垂,瞥見她蠢蠢欲動的小手,嘗試着勾住了自己的手指。

他沒有躲開,任憑小姑娘在他指尖塗滿了紅色。

顧宜寧誘哄着,在紙上扣下了那抹讓她瞬間安下心來的指印。

一切都弄好以後。

她立刻将紙收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衣袖口,仿佛在藏什麽稀世珍寶。

陸旌碾了碾指尖,瞧見小姑娘的表情輕快了不少。

偏又開始做作,這一次,比剛才更加敷衍。

顧宜寧讓對方簽下她的保命書後,整個人都沒了顧慮,拽了拽陸旌的衣袖,“殿下,今日葉姑娘的生辰宴,有好多人笑話我。”

他耐着性子問:“笑話你什麽?”

“笑話我……被殿下抛棄了。”她又靠得近了些,吐氣如蘭,“殿下說要娶我,是玩笑話嗎?不然為何有那麽多人不信?”

陸旌不怒反笑:“你說呢?”

他點了點顧宜寧的手腕,“剛才本王簽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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