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元秋院裏, 陸老夫人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用拐杖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你今日差點釀成大禍!那可是你的宜寧姐姐, 小時候對你那樣好,你居然敢拿刀指着她!”
陸卓低着頭, “祖母,孫兒知錯。”
“真是胡鬧!”她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些天就待在府中, 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行為!”
陸卓手中拿着一本《靜心經》,乖順地稱是。
陸老夫人:“旌兒大婚, 少不了父母高堂,你母親何時回京?”
少年猶豫了一下,“母親她……身子柔弱, 最近又生了場大病,恐不宜在大婚時露面。”
“我看不是你母親不能來,是你在中間搞怪。”老夫人擺擺手, “罷了,我親自和你母親通信兒吧, 你就安生在你院裏仔細讀兩遍《靜心經》,好好一個日子, 被搞得烏煙瘴氣的。”
陸卓鞠禮告退。
他身後, 是款款站着的葉雅容。
葉雅容走上前, 喃喃地道了聲祖母, 陸老夫人又嘆了口氣,幹澀的雙眼盯着她看,“剛才卓兒是胡鬧,你這是糊塗啊!”
葉雅容跪在她腳邊, 祈求道:“祖母,您別把容兒趕出王府,容兒舍不得您啊。”
見識過京城的繁華興盛,哪兒還會再瞧得上寡淡的徐州,老夫人點着她的額頭,“你千不該萬不該将那些首飾說成是旌兒送你的,勸你那麽多次你不聽,這次我也沒辦法把你留下了。”
葉雅容:“祖母,您幫我在殿下面前說說好話,說不定殿下會聽進耳裏的。”
“再說多少好話都不行。”陸老夫人固執道:“我現在派人去幫你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回徐州吧。”
葉雅容幾近崩潰,不斷地央求着她。
就要徹底絕望的時候,門外來了幾位宮中內侍,說是慈寧宮的人,看到陸老夫人後,笑眯眯地說了些讨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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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道:“這葉姑娘琴技高超,太後很是喜歡,且最近偏頭疼的毛病又犯了,想着舒緩痛苦,特此來邀葉姑娘去慈寧宮撫撫琴。”
宮裏樂坊琴藝高超的人多得是,姜太後偏要把葉雅容接過去,還專挑這個時間,很難不讓人懷疑其居心。
想來,是不願顧家獨占了攝政王府的後院,且她一向對顧宜寧有所偏見,大概是想培育一個心腹留在陸旌身邊。
但自己孫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姜太後不清楚,她這個做祖母的還不清楚?
一顆心全挂在了宜寧身上,哪還有別人的位置。
葉雅容在王府待的這段日子,他幾乎沒回來住過。
畢竟是宮裏派來的人,陸老夫人即便有些不悅,也不願跟對方鬧難堪,依着他們的意願将葉雅容送上了進宮的馬車。
葉雅容的生辰禮鬧成那副模樣,諸多世家子連王府的午宴都不好意思用完,就急匆匆地回了自己家。
顧宜寧也坐上了回相府的馬車,不是因為不想在這裏多待,而是得知攝政王府的聘禮已經到了相府的門口。
而她當時還在裕霄居,理直氣壯地纏着問陸旌何時娶自己。
什麽:
殿下定是嫌她名聲一落千丈了。
難道殿下心中又有了新歡?
外面那些名門貴女們都嘲笑自己被殿下抛棄了。
有很多落井下石的人明裏暗裏地欺負她。
亂七八糟的俏皮話都說了出來,說得越多,代入感越強,險些把自己說哭。
但男人仍舊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不為所動。
顧宜寧拿衣袖遮住臉,用力眨眨眼睛,企圖能落下一兩滴淚。
門外相府的下人過來傳話時,她反應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後整個人都愣怔住了,緩緩擡頭看向陸旌,“他說的......是真的嗎?”
陸旌嗯了聲,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指,将她好不容易擠出的兩滴淚花拭去,沉吟問道:“不是說有人嘲笑你?這下沒人敢了。”
顧宜寧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麽。
合着她白裝可憐了。
想到自己剛才不矜持地逼婚模樣,顧宜寧難地害羞起來,臉頰生出兩片淡淡的紅暈,不自在地問:“殿下怎麽不早說?”
陸旌看她一眼,語氣稍軟:“說了還怎麽看你唱的這出大戲?”
顧宜寧臉頰更燙,想不到陸旌對付她那些渾話對付地越來越得心應手了,竟然還能擊回來幾句,這讓她有些猝不及防。
以前的陸旌沉着冷靜,板正嚴肅,從來都只有被她調戲的份兒。
尤其是還未去北疆的時候,冷峻的少年耳根微紅的樣子簡直就是她的心頭好,但少年過于冷漠,很少臉紅或局促,大多時候都是漠着一張臉,任她捉弄欺負,眉頭也不皺一下。
顧宜寧一天下來要往王府跑好幾趟,早上的桂花糕好吃,要讓陸旌嘗嘗,中午被顧漢平訓了,跑去找他安慰,下午被夫子罰抄,也要央求着陸旌幫她寫。
陸旌對她極有耐心,什麽都應,只要是她開口,就從來不會拒絕。
可是去過北疆之後,原本就沉默內斂的人更加冷戾和不近人情,陸旌做過的許多事,血腥和殘忍的程度,都超過了顧宜寧對他的認知,他們之間也有了諸多誤會和矛盾。
她害怕陸旌,下意識就疏遠了他。
對方逼地越來越緊,把自己心中對他的那點在乎也消磨地一幹二淨,轉而把林笙當作救贖和希望。
顧宜寧嘆了口氣,一點都不願回憶上一世的光景。
自己早該知道的,在這座皇城中,任何光鮮亮麗的權勢都是由成堆的白骨堆砌而成,很多時候根本沒有對錯和黑白之分,只有輸贏和立場。
成王敗寇,盡是如此。
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
她拄着頭,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這個時候的陸旌喜怒不形于色,無法分辨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畢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沉着臉的時候确實有些吓人。
但顧宜寧知道上一世他有多疼自己,現在手裏又有了這份保命書,便有些肆無忌憚起來,見慣了陸旌的冷靜自持,有些懷念以前。
以前他還會耳根紅。
現在将自己的心緒藏地密不透風,她半點窺探不得。
顧宜寧輕咳一聲,咬了咬唇,猜疑道:“殿下是在嫌棄我一哭二鬧三上吊嗎?”
那人坐在光影中,玄衣冠冕,俊逸非凡,許是習慣了她的矯揉造作,并未理會。
“莫不是後悔下聘,不打算娶我了?”她撐着下巴,笑道,“殿下不說話,就當是默認了,回頭我就讓人把那些聘禮送回來。”
陸旌一哽,冷硬道:“沒有。”
他頓了頓,又道:“聘禮都送過去了,無法反悔。”
顧宜寧拉長語調,哦了一聲,又糾結地問:“可是......聘書我還未簽呢?尚有返回的餘地。”
陸旌似是忍不住了,擡眼看過來,往她嘴裏塞了個酸甜的糖塊,嘆道:“少說兩句話,讓周寒送你回府。”
他手下有許多得力幹将,顧宜寧認得清的只有吳川和周寒。
因為吳川會說話,會識人眼色與人周旋,不會輕易地惹人生氣,一般陸旌都是讓他在兩人中間傳話辦事。
周寒這個人,人如其名,整天一副冰塊臉,無論善事惡事,從來不在意,一旦陸旌下了命令,便會不擇手段地完成任務。
這次派周寒送她,無非就是看着她,讓她安安生生地在聘書上落下姓名。
顧宜寧捧着臉,口中的糖塊化開,一直甜到心坎,她彎着眼眸點頭,乖巧道:“好,都聽殿下的。”
她臉上的笑意太會渲染氣氛,周遭的空氣都粘稠幾分,牽帶着陸旌的眸中,都不動聲色地漾出點笑。
回府的馬車搖搖晃晃,顧宜寧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腕上的琉璃串。
良辰吉日那麽多,陸旌卻偏選了這一天。
其實陸老夫人為葉雅容設地這場生辰宴,很容易誤導別人,一個受人敬重的诰命夫人,為小小的刺史之女費這麽多心思,不就是把她當兒媳婦了?
老夫人私底下跟陸旌解釋過,不舍得虧待兒時老友的孫女,就想着在生辰宴上為她挑一門良婿。
陸旌倒是沒插手阻攔,但這天将聘禮送到相府,實在是打臉打地過于明顯。
若沒有陸卓想拿刀砍她的事發生,她估計是在一群貴女們的冷嘲暗諷中接到聘禮這個消息的。
看着她們變幻莫測的表情,那多揚眉吐氣。
光是想想就覺得一陣快意。
可惜被陸卓破壞掉了,要不然還能看一場好戲。
她悠悠然地靠着軟墊,側耳聽着馬車外百姓的交談。
大多數閑聊的人都是在驚嘆相府門前的盛況,整條街都擁堵不堪,現在還未疏通。
突然間,馬車停了一下,似乎在拐彎。
顧宜寧撩開簾子,遙遙望了眼前面的一圈人,“發生了何事?”
車夫恭敬道:“五小姐,京兆尹府門前似乎有人在申冤,路被擋住了,我們換條路走。”
人群的縫隙中,隐約能看見一個年輕男子跪在地上,有些眼熟。
“你去打聽一下,為何申冤。”
車夫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解釋道:“一位男子在為他的老母親申冤,他母親在一個富商家裏當差,被人以盜竊的名義關進了大牢……”
顧宜寧想了想,“可是姓顏?”
“對。”
姓顏。
怪不得有些眼熟。
這人現在還是落魄的時候,未來可是治理洪水的大功臣,他對造橋之術頗有研究,也挽救了一方水土。
顧宜寧對他有些印象,因為這個人的經歷實屬慘烈。
也是被一場大火燒死的。
他當年治洪有功,回京後官階得到提升,便開始着手調查當年他母親在獄中慘死的案子,但這一調查,動了多少人的官途。
案子調查到一半,家中突然起火,他被活活燒死,那些建橋的圖紙也一并灰飛煙滅。
損失了這麽個人才,小暴君氣得要死,後來得知大火不是天災,而是人為的,便下令嚴查此事,牽連了一衆官員。
而現在,無權無勢的窮人跟富商作對,确實很難得到公平處置。
她吩咐道:“稍後派人過去看看,若真有冤情,便督促着府官趕快處理,少做些徇私枉法的事。”
“是。”
事情傳到景元殿的時候,流雲正躬着身聽指令,“殿下,這事幫還是不幫?”
流雲原本是陸旌派去保護顧宜寧的暗衛之一,被小姑娘大方地送回來之後,就成了她身邊暗衛的傳聲筒。
現如今京兆尹府和相府早就不是一股繩了,顧宜寧派人過去督促,倒可能會為那人招來禍端。
暗衛只管保護,其餘的事一概不管,流雲多了個心眼,怕顧宜寧事後自責,才将這事說了出來。
陸旌忙于軍務,淡道:“她愛管那些事,幫了便是。”
“屬下領命。”
相府正門的那條街到現在為止還是紅豔豔的,水洩不通,顧宜寧沒想到回自己家也要走後門。
她提着衣裙疾步往書房走,身後跟着周寒,周寒還一直催,“五小姐最好快些把聘書簽了,在下好回去複命。”
顧宜寧不耐煩地點着頭,“知道了。”
最終,在他的催促聲中,提筆将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
周寒終于閉上了嘴。
她寫完名字之後才進的書房。
此時顧漢平正襟危坐,将茶杯放到了桌子上,溫聲問:“回來了?”
“嗯。”顧宜寧還在氣他偏袒二房,懶懶地應了聲。
顧漢平為緩和氣氛,說了些逗人的話,見女兒還是不願搭理自己,便将話題轉到了顧承安身上。
“你妹妹都要嫁人了,你呢?”
顧承安沒什麽反應,他習慣了這樣的發問。顧宜寧卻擡起了頭,定定地看着他,“哥哥可有心儀之人?”
顧承安:“尚無。”
顧漢平笑笑:“這婚事,還是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至于心不心儀,倒是沒什麽作用。”
顧宜寧警惕地看了眼他,“父親這話是什麽意思?”
“安兒的婚事也是時候定下來了。”他語氣嚴肅,目光有些混濁:“現陛下因病久居碧霄宮,平西王帶着一雙兒女前來探望,他女兒剛好過了及笄之年,我們顧家,可前去提親。”
顧承安斂下眼眸,沉默不語。
顧宜寧卻道:“父親,若哥哥不願,您還要逼着他跟別人聯姻了?”
“誰說你哥哥不願,”顧漢平嗔了她一眼,“婚姻大事豈可兒戲,這是為父深思熟慮才挑中的人家。”
顧宜寧心中有些難受,父親他,依着自己的意願行事,卻将聯姻的事壓到了顧承安的肩上。
她想據理力争,剛要開口時,卻聽到了身側人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