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問心無愧

雖然這天只是被老太太吓了一小跳,但可能是因為家裏就我一個人所以有點慌吧。

我還是做噩夢了。

說是噩夢有點不禮貌,因為我其實就是夢見了那個老太太,夢見了我揉完腳之後,猛一擡頭看見的場景。

老太太坐在一張看起來有些古典的木椅上,微微笑着看向我。

她的頭發已經很少、很稀疏、很花白,但她依然精心梳理,還用小網兜盤在後頸處。

這導致她的所有頭發都緊緊貼在頭皮上。

她确實看起來很老很老,臉上溝壑縱橫。

穿着很樸素,也很清涼,但是手上拿的木頭拐杖卻雕着精致的花樣,看起來價值不菲。

但是最吸引我注意的,卻是她的一雙粽子小腳。

是的,她确實裹過小腳,那晚我看見她時沒怎麽在意,但是在夢裏卻把那雙小腳無限放大了。

這本身沒什麽,我小時候家附近也有纏足的老奶奶,對我很好,天天拿糖給我吃,我一點也不怕這個。

但是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到纏過足的人了。

因為孫中山破陋習,廢除纏足是1912年。

也就是說,如果現在還能見到纏過足的人,那她必須得在1912年之前,就已經到了可以纏足的年紀。

這都2019年了,哪怕最小最小四歲纏足,那麽那個老太太現在得多少歲?

11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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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我又出現在了那條花圈小巷附近,陳先生正站在我身邊,有些驚訝地向着那紙牌坊看去:“應該是走了一位很長壽的老人,有的花圈上別着紅花,是喜喪。”

我也向着那個方向看去,清楚地看到了白熾燈下的那張遺像,正是那老太太的臉!

我一下子驚醒,渾身是汗,好像一條脫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氣。

之後我就睡不着了,一邊開電腦碼字,一邊默念“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不過這樣的驚悚并沒有持續很久。

因為大概七點半吧,當我已經頂着黑眼圈碼了兩小時字以後,有人敲了我家的門。

那我肯定不敢開,碩碩又不在家。

我透過貓眼看出去,看到門口站着兩個人。

一個是年輕女人,一個是一位不算太老的老奶奶。

年輕女人嘀咕了一句:“七點半還沒人在家啊,怕是還沒醒哦。那先敲對門的吧。”

于是她們又到對門去了。

我尋思有七點半查氺表的嗎?

很快,對門的男主人開了門,一臉剛睡醒的樣子:“你們這是……有什麽事嗎?”

老奶奶立刻道:“打擾啊大兄弟!是這麽回事兒,我姨之前去世了嘛,因為年紀大,喪事兒辦得就大點兒,可能不少人都知道了。我娘跟我姨兩人是雙胞胎,長得可像了——這昨兒晚上我娘嫌開空調冷,不開又嫌熱,就在您家樓下樹底納了會兒涼,聽小區保安說,好像是吓着人了。我跟我閨女這正挨家挨戶解釋呢,可沒吓着您吧?”

後面的我已經不想聽了,頂着黑眼圈回床上睡回籠覺去。

事實證明沒有什麽是科學解釋不了的。

終究是我洞察力太強,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

周四是教研日,是兩個比我還新人的老師負責主講,我基本上算是睡過去了。

越是臨近升學考,我越是感覺到了陳先生說的有多麽正确——就我所知,已經有三個“老教師”提出在升學考後就辭職了。

而所謂的“老教師”,也不過就是在這家公司待了三五年而已。

如果問他們離開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種——累、機械式上課太乏味、學生家長難伺候、組長總是安排各種教學外的活兒給他們做、加薪機制不公平……

他們可能真的以為,這是他們辭職的理由。

但實際上,明明可以更加合理化的“加薪機制”,為什麽放任它一直不合理?

明明可以把比較刺兒頭的客戶分散開安排,為什麽全部安排在同一個老師名下?

明明有些新老師還沒有學生可教,為什麽要老教師一天上十小時課?

明明有些老師已經累得病痛纏身,為什麽還要軟磨硬泡地讓他們出試卷、做講義?

當然,因為能者多勞,因為新老師招架不住刺兒頭客戶,因為公司制度就這樣誰也沒辦法。

聽起來很有道理。

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年紀大的員工在這行沒有任何競争力。

年紀大意味着身體不扛造了,不再是一個上課機器了。

年紀大了,閱歷就會多,會看到更多不公平、不合理,再也不那麽好掌控了。

年紀大還意味着工資高,意味着公司雇這麽一個人要多花錢了。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說,如果一個人在教育機構讨生活,只想兢兢業業做一個老師,而不參與行政崗工作,是不太有出路的。

除非有着絕對的佛系和強健的體魄——這大概得是碩碩那種人吧?

我就想着這些有的沒的,趴在桌上半夢半醒。

現在黑老師也不會過來說我兩句了,由着我睡。

我當時以為,他是明道知我沒必要聽兩個新人準備的教研主講。

後來想想,他大概是已經看出我的思想出了問題,不再是一個很聽他話的下屬了。

怎麽說呢,雖然黑老師這人對我來說是很狗,但是我倒也并不讨厭他。

他總那樣笑眯眯的。

數落我也笑眯眯,被我拒絕也笑眯眯,發現我不聽話了還是笑眯眯的。

我跟他之間的矛盾,并不是小王和黑老師之間的矛盾,而是下級和上級之間必然存在的原始矛盾。

不折磨我們他就完不成自己的管理工作,這也是事實。

可能他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自己有多狗。

那麽對于恰好較早知道這些事情的我來說,我的下一步該是什麽呢?

辭職轉行嗎?不容易的,我已經不是“應屆生”了,失去這個身份之後找工作對我來說更加困難。

而且我的專業化學,也不是一個好找工作的專業。

那麽最靠譜的确實是在十八樓做好行政崗工作,逐漸把工作重點轉向新媒體運營。

好神奇,我從來沒想過我的人生走向竟是這樣的。

如果說黑老師還是一個比較容易看透的人,那涵涵就是我完全看不明白的。

從第一天見他,我就篤定他不是什麽簡簡單單笑面佛,他是個很成熟的領導,但我屬實沒搞懂為什麽他有時看起來一副連我都玩不過的樣子。

周五再見他時,他精神狀态顯然不太行。

原本就因為述職的事兒焦頭爛額,再加上不知為何被傳是gay,他這兩天煩到頭禿。

雖然他本來也就是禿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天高考,所有高三學生都考試去了,釋放了學科老師們的戰鬥力。

所以他開始挨着個兒地盯幾位老師的活動進程,順帶培訓述職相關的注意事項。

相比之下我完全被他放養了。

畢竟我是個述職做不好也不會被校長苛責的超級新人,而且我數據做得确實不錯。

于是我也是直到今天才在旁聽中得知,原來述職還需要用上PPT,不是嘴上說說就行的。

可我的PPT好像還停留在玩藝術字的水平。

正在我大感頭痛之時,涵涵迂回到我這邊來,叫了我一聲:“小王啊。”

我以為他終于要教教我述職的事兒了,忙應道:“我在。”

但是涵涵開始左顧右而言它,那我就知道準沒好事:“你那個難搞的高三學生怎麽樣了啊?”

我說:“昨晚給他上了最後一節課,今天已經上戰場了。”

“哦哦,”涵涵應着,“高考前一天晚上還上課,孩子心态不錯啊。”

我繼續跟他打太極:“是的,他樂呵着呢,還問我怎麽沒穿旗袍祝他旗開得勝。”

涵涵“盒盒盒”地笑了一會兒,然後進入正題:“這個……小王啊,明天你應該也沒課要上了吧,現在非常時期,不然明天你來……加個班?”

我說:“不好意思啊,明天有點事兒。”

他試圖掙紮:“什麽事兒啊?”

我說:“跟陳先生約會。”

他愣了三秒,點點頭:“好家夥,你去吧。公司這裏有我頂着呢。”

我一點也不怕涵涵知道,也一點都不怕涵涵誤會。

哪怕整個公司,整個寫字樓,都誤會我們之間的關系,也很無所謂。

這不僅是因為我倆之間問心無愧,還因為我早已不是那個連被起哄一聲都要面紅耳赤的初中生。

周六,我早早起床,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清爽舒适的衣服和那雙合腳的路飛運動鞋,然後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鐘到約定地點。

我們約在了新街廣場地鐵站見面,因為那附近吃喝玩樂的地方比較多,價格也相對合理。

随着時間的推移,太陽逐漸熱烈起來,我站在進站口的一片陰涼下,安靜地等待着。

我原本也以為我會緊張的,但是并沒有,等人的那段時間我更多地在思考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所熟知的小王應該在家碼字,在看動漫,或者說,在被迫加班。

我思考着,從下單到現在,我真的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嗎?

正在此時,有只手在我的後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我向前一個趔趄,聽見陳先生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站直了。”

我堪堪穩住身子,側身看去,只見來人站在一片陽光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那一瞬間我想的是,去他媽的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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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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