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正常人
他一下子把我搞慫了。
畢竟我23年也沒收到過幾句道歉,大家似乎都默認我是個不用被道歉的人。
我說:“額……還好,其實我暫時倒是沒那麽介意,但就是不要再做類似的事了。”
可能是我的窘态有點逗到他,他忍不住笑了笑:“不會再有了。姐姐跟我說清楚了,以後我們就不再是那種關系了。”
阿奇這人平時偏內向,不怎麽叫人,玩劇本殺時一般也說劇本名稱。
這是我頭一次知道,他私底下對碧蓮的稱呼是“姐姐”。
雖然不知道合不合适,但我的第一反應确實是“有內味了”。
我把心裏這種想法壓下去。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時,我開始把我媽的臺詞往外搬:“嗯……那挺好的。畢竟你還在上學嗎,還是先把學業搞定再說吧。”
毫無預兆地,阿奇眼睛猛地一紅,然後就渾身篩糠一樣地抖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滾。
我當場愣住,因為我沒有随身帶紙巾的習慣。
不是因為我用不到,而是我平時就不怎麽出門——出門也是去公司,而公司的教室、工位上我都放了那種大包紙巾。
好在這個房間的水龍頭不是擺設,阿奇幾乎立刻起身,去咖啡吧臺那邊洗了把臉。
等他重新坐回來,氣氛就更局促了。
我都快嘆氣了。
我說:“阿奇,你這是……你這是七形的愛啊。”
他喪得不得了的臉,竟也忍不住往上扯了一下:“這種時候你能別逗我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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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痛:“我沒有在逗你。”
“謝謝啊,”他不知為何又莫名地道了謝,“但我們的關系,其實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樣。”
他說:“本來就是我先遇見姐姐的。”
然後我才知道,阿奇今年21歲,大三,大概明年這會兒就能畢業了。
他最早見到碧蓮是四年前,高三時的一個小長假,他來N市寫生。
美人入畫,他也要到了碧蓮的社交帳號,成了網友關系。
再後來,阿奇考到N大,和碧蓮到了同一個城市。
碧蓮當時是N科大的大四生,小語種專業,還沒有男朋友。
于是阿奇經常跨越整個N市去找他的女神姐姐,省吃儉用湊錢和碧蓮約會,想來也不是一段容易的日子。
他一直知道碧蓮想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才剛開始,他是N大的高材生,碧蓮想要的他最終都能給。
如果說到此為止都還算是一段比較勵志的姐弟戀,那麽接下來就到了崩壞的時候。
在阿奇的敘述中,是碧蓮被種豬糾纏,被種豬當時的太太誤會毆打,還鬧到了N科大,導致原本還差幾個月就能畢業的碧蓮被N科大開除。
如果是在和碧蓮聊天之前聽到這番話,我可能會考慮一下它的真實性。
但碧蓮已經和我說了很多她的內心想法,所以我知道,她在這個事件裏沒那麽無辜。
她的志向本來就在這裏。
而由于碧蓮沒有順利拿到畢業證,導致她永遠就是高中學歷,那麽她除了在種豬這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已經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對此,阿奇奇跡般覺得可以理解。
“她那麽好的人,确實配得上更好的生活。”阿奇說,“當我知道她結婚後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後,我也不得不承認,她做出了聰明的選擇。她想過的那種日子,我這輩子也給不了她。”
阿奇說到這裏頓了頓,我知道他是想從我這裏聽到一點回應。
他和碧蓮一樣,因迷失而不安,他們渴望從一個局外人那裏聽到一點關于他們的評價,而那個人恰好是我。
但我沒有說話,于是他繼續道:“但是這場婚姻對她來說太過突然。她并不愛她的丈夫,他的丈夫也并不忠于她——那個男人在外面其實有的是風流賬。有時姐姐會打電話給我,不說別的,只是跟我聊聊天,但我能聽出她很不安。當時我很明白我和她之間已經沒有可能了,所以我只是希望和以前一樣,時不時陪在她身邊,直到她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新生活。但是後來逐漸發展到,我願意陪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無法自拔,不求回報。”
我思量着問道:“包括……?”
他停了幾秒,然後點頭道:“包括。”
這時我注意到窗外樓下有什麽在移動,于是我再次看向窗外,種豬已經回到了車上,驅車離開了。
如果碧蓮和阿奇真的打算就此一拍兩散,或者減少聯系、進入普通朋友狀态,種豬可能真的很難再抓住他們倆的把柄了。
尤其是,如果思思有購物軟件運營商的內部關系,甚至能在陳先生的網店做手腳,那麽消除碧蓮和阿奇開房、約會的消費記錄,其實也是勾勾手指頭的事。
這或許也就解釋了,為什麽阿奇也那麽聽思思的話。
因為思思的通天權力,是他和碧蓮地下情不被發現的前提。
一個出軌的少婦,一個陪床的男三,他們可能真的會全身而退。
他們一個将繼續做自己的闊太太,過着不勞而獲的生活;一個将成為N大畢業的高材生,以後或許會是個藝術家。
這個認知多少有些令人不爽,但我倒也不至于為此覺得沮喪。
因為世界就是這樣,有人生來就是富二代,有人丢掉臉面換錦衣玉食,有人966上班等發工資,有人想盡辦法賺錢養活全家。
我也看着碧蓮機關算盡,看着阿奇無聲痛哭,事實證明碧蓮沒能真正跻身上流社會,阿奇也從未得到他高三時在湖畔畫下的女神姐姐。
對于我這個普普通通的小社畜來說,這就夠了。
世界還是在不斷地給人暗示,要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才可以,而絕大多數人只要接收到了這個暗示,就會堅定不移地選擇走一條向陽的道路。
至于報應什麽的,有沒有也就随它去吧。
或許也正是因為我是這樣的人,才導致碧蓮和阿奇都願意把這些心事告訴我,讓我在無意間窺見了另一條道路上,那泥濘不堪的生活。
甚至,他們還從我這裏收獲了一點點多餘的悲憫。
而阿奇看着我此刻的表情,卻說了一句我沒想到的話:“你知不知道,一般來說,像你這樣的人是不太會聽我說這麽多的。”
我愣了愣:“額,哪樣的人?”
阿奇說話時大概也沒深想,只是把那一瞬間的感受脫口而出,聽我這麽問,他還思考了一下:“嗯……就是過着很日常的生活的人吧。”
合着你也知道自己的生活很不日常。
給自己找了那麽多借口,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
他繼續道:“其實第一眼見到那個姓陳的,我就知道他絕不可能是個陪玩。他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一副站在道德高地俯視一切的樣子。但你跟他似乎又不一樣,你好像什麽都能接受。”
這話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對“是不是一類人”這種話題的迷惑已經好久好久了:“你能詳細說說嗎?”
他對我的要求感到意外,但畢竟是N大的,就算是藝體生出身,語言表達方面的能力也還是超出一般人:“打個比方吧,上學時看似班級裏每個人都是過着上學放學、兩點一線的生活,但實際上真正只過這種生活的,只是班裏的一部分人。而另一部分,他們放學後可能會去網吧抽煙、去打群架、甚至去參加幫派大會。如果說姓陳的屬于前者,那我們可能更像後者。”
他說:“這三年來我看似過着正常的大學生活,但我自己知道每個周末、每個節假日我在哪裏,在做什麽。我也知道如果這些被學校的老師、同學發現,我不僅會名譽掃地,還可能會被開除。即便這樣,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膽子,竟把這種生活持續了三年。當然,我一直告訴自己,這都是為了姐姐。但大概也就是看見姓陳的之後吧,我開始反應過來,可能真的有些人不論在什麽境遇下、有多少理由、給多少錢,都做不出這種事兒來,這也就是為什麽這次姐姐跟我說結束這段關系,我會很快答應下來。”
他擡頭看了看雪白的天花板,清醒又确切地說:“可能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三年經歷,不是因為我有多愛姐姐,也不是因為姐姐有多需要我,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我本來就是這種爛人吧。”
阿奇這話說得我隐隐有些不安。
因為我之所以對這個話題這麽感興趣,是因為想起了碩碩那句“你還敢和那幾個人一起玩啊,你不覺得他們烏煙瘴氣的嗎”。
我嘗試着把陳先生、碩碩甚至涵涵放在了我的位置上,我很确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老老實實坐在這裏聽碧蓮和阿奇說這些話,他們也根本無法勾起碧蓮和阿奇的傾訴欲。
在發現這些人不對勁後,像碩碩那樣火速遠離,或者像陳先生那樣嗤之以鼻,似乎才是正常人的做法。
我感覺到了一絲絲惶惑,這麽說來的話,我算是普遍意義上的正常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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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各支路收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