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東籬之約 誰與同歸

第9章 東籬之約誰與同歸

退守關中之後,宋軍終得喘息之機。蘇青拟對牧野道:“我們不能将目光只放在河北戰場上,金廷才是關健。南渡至今已經有許多金人已被南朝繁華吸引,戰鬥力有所下降,金廷朝臣已有許多主和派,何不利用這些人牽制完顏宗望?”

牧野問,“軍師有何策?”

“買通這些人?”

牧野不同意,“這與秦桧主戰的議和有何區別?”

“秦桧為不戰而屈,這是戰而佯屈。”

牧野苦笑,“軍中糧草尚且不足,如何有錢買通金人?”朝廷并未給他們發軍饷,所有用度都是江湖俠士籌積。

蘇青拟胸有成竹的,“此為長遠之策,日後自見分曉。當下卻是要拖住撒離不,使我們有時間修建關中城防。”

牧野沉吟,“撒離不跟随完顏宗望多年,深谙行兵之道,我與他交手多年,也未曾分出勝負,如何拖住他?”

“離間計。”

“蕭慶心思詭異,最精權謀,撒離不深谙戰術,怕難以上勾。”

蘇青拟搖頭,“蕭慶心胸最為狹獈,又連番折在我們心中,怕吳乞買責罰,必想盡辦法推脫責任,他與撒離不素來矛盾重重,不會不利用此機會。”

牧野以為然,蘇青拟便起草了封給撒離不的信,措辭言語都很平常,像是一般的外交之書,只是隐隐透露出未能利用消息,殺了蕭慶的遺憾。

這封信落到蕭慶手中,雖知是假,然保住軍權要緊,便呈于吳乞買,他巧舌如簧,吳乞買雖未全信,到底對撒離不存了幾分戒心。金軍攻打關中之舉暫緩下來。牧野又派細作潛入金營中,專門挑撥是非,激化蕭慶與撒離不的矛盾。

宋軍中蘇青拟也加演練陣法,他并未藏私,将從《長歌》和《擊铗九式》中悟出的陣法盡數告知衆将。

此時又有批江湖俠客到達河北,如劍末、蕭清絕等,盡是武功高絕之輩,蘇青拟挑來七人,排練最關健的北鬥七星陣。

豈料他們雖拖住了撒離不,自己也後方失火,由易家莊籌積的十萬石糧草原定十五送到,如今都已二十日的仍未見蹤影。牧野派舒南前往查探,舒南回來時臉色十分難看。

原來糧草竟在關口被扣押,下令的人正是秦桧,其目的不問也知,——蘇青拟。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只是望着遠方,目光渙散,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

軍中糧草只夠五日,若再得不到糧草,關中必失,金人鐵騎長驅直入,則中原危矣!百姓危矣!

那晚,牧野與蘇青拟摒退左右于中軍賬中議事,月至中天才出來,景致在賬外候着,見月光沉入他眸子中,他似有所決斷,神色從容自若。

“将軍叫你。”蘇青拟對景致道,接着長身而去,一身青衣,兩袖清風,走得極為灑脫。

景致進帳後牧野交給他張藏寶圖,“昔年南唐覆滅後,曾留下大批財寶,就在這圖中,此事關系到數十萬人性命,別人我放心不下,還勞景兄走趟,拜托!”

他如此鄭重其事,景致縱擔心蘇青拟,也萬不能私情推拖,只得應了下來。

牧野又道:“事不宜遲,景兄明日便動身如何?”

景致颔了颔首,出來後直奔蘇青拟帳中,卻不見他身影,詢問才知他與舒南去後山飲酒了。他尋過去,但見皎月如水,綠竹猗猗,兩人枕在石桌上,相談甚歡。

舒南見他來了,對蘇青拟道:“明兒我還要事,便先回去了,阿拟,你……”說到此聲音有點兒沉,頓了頓忽地揚起聲音,“我們蜀中有片竹海,你素喜竹子,待此間事了,便與景兄前去一游,如何?”

蘇青拟莞爾,“必不負雅意。”月光下,那笑容淺白如花。

舒南深深看了他眼,轉身而去。蘇青拟目送着他離去,低頭把玩着杯盞,嘴角笑容一直未散,蒼白而帶着憂郁。

景致也未動,垂眸凝視着他,那日教場之後兩人皆未提當時之事,好似從未發生過。

半晌蘇青拟擡眸,“曲有誤,周郎顧。素聞你有‘小周朗’之名,我竟未認真聽過你彈琴。”僅有的幾次也是在打鬥時候,帶着殺伐之聲。

景致便解下琴,橫琴膝上彈了起來,不是什麽古曲名調,倒好似随興而彈,一波九折,纏綿時如江南煙雨,靈動時如空谷回風,浩蕩處如長河落日,蕭瑟處如立馬西風。

蘇青拟枕在石枕上,且聽且飲着酒。一曲悲歡離合,言之無盡。

景致止了弦,“明日我便離開。”

蘇青拟折了片竹了,噙于唇間,便有悠揚的曲子響起,不似景致的琴聲飽含情意,只是淡淡的,有種細水長流的隽永。景致頓了頓,便也撫動琴弦跟了上去。

從最初杏花樓裏相遇,他青衫木屐,魏晉遺風;他蘭章素質,清隽遺世,到江上一戰,患難與共。這兩人無不袖擔風月,風骨卓然,好似雨落青山,又似春江流碧,如此相似,卻也只落得歧路而行。

景致說:“師父是在個絕世找到我的,那裏四面皆是萬丈懸崖,長年雲霧缭繞。崖上有座茅屋,左邊種着桃花,右邊是塊菜畦,有泉從山澗垂下,嗚珠迸玉。”

“左為桃花右懸崖,茅檐低小采桑麻。莫問仙君居何處,無路可通是我家。……待到海清河宴,你可願與我同歸,閑飲西窗,葬劍東籬?”他瞬也不瞬地望着蘇青拟,縱桃花潭水深千尺,亦不及他眼中情深。

蘇青拟別開眼,澀澀地道:“……定歸東籬,到時,莫忘了在籬笆上種滿薔薇……”

天将破曉,東方浮白。

景致背負古琴,青衫墨襟,長身而去。古道旁,黃塵裏,落花成陣。

蘇青拟一直未看他的背影,把盞淺笑,有溫熱的液體落入杯中。

彼此都知,這一別生死難測,東籬之約也不過是個空許,可是,他們也只能沿着自己選擇的路,昂首直行。

路長而歧,君自珍重!

秦桧為蘇青拟扣押十萬糧草的消息不胫而走,牧野為糧草不得不派一隊人馬送蘇青拟回臨安,卻未料蕭慶得知消息派伏兵出擊,要擒住蘇青拟要挾秦桧。牧野得知親率騎兵出城,營救蘇青拟。

撒離不得知關中空虛,率大軍大舉攻城。

他所帶一萬騎兵,而城中只有三萬宋軍,平均下來每個城門守城之兵不足萬人,且騎兵靈動擅戰,素有“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之說,對付屈屈三萬人,易如反掌,且此時牧野不在城中,拿下關中指日可待。

到城下卻見城門關閉,士兵列陣城下,目光血紅。他帶騎兵沖擊,卻發現往日一沖即散的宋軍,這回竟秩序俨然,行動有致,更可怕的是任他們怎麽沖竟無法突破宋軍的防護,還被射殺無數。

撒離不哪裏知道這便是陣法?也虧得他久經沙場才穩住軍心,見東門攻不下便取道西門,西門也同樣城門緊鎖,士兵列陣城下。守城之将陸崇曾是撒離不手下敗将,卻無半點畏懼之心,拼了命的沖殺,連斬兩名金将。

撒離不見形勢不利,只好率軍退後,卻遇到埋伏的牧野,一萬鐵騎死傷過半,狼狽逃竄。

這一戰,宋軍大勝。

殺聲震天,離開關中的景致也能聽到。那晚他就在帳外,清楚地聽到牧野與蘇青拟的計劃。以蘇青拟為誘餌,引來蕭慶進讓牧野有出城的理由。撒離不見牧野出城必會攻城,牧野建議嚴守,而蘇青拟則認為應出城迎戰,守是守不住的,不如布陣迎敵。

牧野下令每城留一百萬斧手,敢有臨陣退縮者,斬立決。大軍出城後關閉城門,非勝不得開門。

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景致亦知道是蘇青拟要支開他,因為他要回到秦桧身邊。他可以強迫蘇青拟來河北,卻不能阻止蘇青拟回去。那十萬石糧,關系到數萬百姓的性命,也關系于中原百姓的安危。

他甚至不能陪蘇青拟同回臨安,因為知道他的目的是刺秦。

這世間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蘇青拟,包括蘇青拟自己。

蘇青拟恨李若水辜負了他娘,他恨李若水置他于不顧,但倘若李若水真因他折節,他只會更恨李若水和他自己。

他那麽恨他的父親,也那麽愛着他,繼承了他所有的骨氣與正義,忍辱負重這麽多年,只為報仇,只為除去奸侫。

可是,他是那麽重情義的人,秦桧救過他,倘真殺了秦桧,他會如何自處?

景致想陪在蘇青拟身邊,可他更清楚他必須去找寶藏,他不能将河北百姓的生死寄托在奸相手中。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蘇青拟,赴那場死亡之旅,而袖手旁觀。

生于亂世,他們的命重來都不是自己的,從來都不能為自己而活。

如果,不能葬劍東籬,那便,埋骨東籬吧。

那便是,不負東籬之約。

蘇青拟回到臨安時,已是初夏,臨安城內紫薇花開,道路兩旁或粉或紫,嫣然無雙。

他一襲青衣,走馬而過,引得臨安女子紛紛擲花相迎,滿街鋪錦。

到秦府,秦桧在望風亭裏等他,聽他腳步聲,道:“二十年前,也曾有人走馬觀花,冠蓋京華。”

蘇青拟道:“那時,你是否也是這般,可望而不可及?”

秦桧回過頭來,目光陰晦,“但至少,現在你被我抓在手中。”

蘇青拟笑起來,“把糧草給他們。”

秦桧眼神莫測,“這些年,你的翅膀越來越硬了,你倒是說說,下次我該怎麽讓你回來呢,嗯?”

蘇青拟唇角微勾,笑容詭異,“那麽,我便不走了,如何?”說着從袖底拿出把匕首來,青刃如水,寒光暗斂。

“青匕?”

蘇青拟笑着撫摸過刀刃,殷紅的血沿着刀鋒流下。他挑挑眼角,笑容如蛇般魅惑,衣袖翩飛間,人随之傾倒在地。

秦桧驚詫不已,只見足腕已溢出兩道血跡,他……他竟挑斷了自己的足筋!

“你……”

蘇青拟臉色蒼白,額頭上冷汗淋漓,卻對着他笑起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麽?我再也逃不走了,你可安心了罷?把糧草還給他們。”

秦桧無語,良久吩咐人還回糧草,抱起蘇青拟放在床上,又招來大夫為他止血。因服用麻醉劑的緣故,蘇青拟很快便睡着了,秦桧凝視着他的臉,眼神兒有些迷亂。

他始終無法忘記初次見到蘇青拟的樣子。

十三歲的少年被壓在大紅的床單上,烏發如墨,肌膚勝雪,修長單薄的四肢被強迫着張開,瀕死的白鶴般,孱弱而絕美。他不停地哭喊着,眼睛腫了,嗓子啞了,發出幼貓般低低地嗚咽,卻不知那種聲音,更激起人生蹂躏欲。

秦桧癡絕地望着他的臉,劍眉秀目,清麗絕倫,像極了李若水。那個既使俯跪在朝堂下,也清冷出塵的李若水。

李若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這他卻是可以觸摸的,他看起來這麽幹淨,本質卻是那麽肮髒,這矛盾的特質,更有種引有沉淪的力量。

這麽些年将他束縛在身邊,已經習慣了被他迷惑,習慣了,就絕不肯放手。

這麽漂亮的人兒,便算毀滅,也只能毀在我手裏!

景致順着藏寶圖找到南唐寶藏,解了三軍之困。回到臨安時,見滿城女子頭佩白花,才得知蘇青拟已死。

原來那日蘇青拟在杏花樓裏撫琴,秦桧帶黨羽前往聽曲,未料竟有人在杏花樓裏埋了炸藥,死了許多人,而蘇青拟也葬在那樓裏。

只可惜秦桧雖受重傷卻未死,他被張俊帶了出來。

景致聽完,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前往杏花樓。

那裏已被炸成廢墟,血肉早被清理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赤手扒過灰塵,在廢墟最深處看到青匕,以及緊緊握着青匕的那具屍體。

他抱着那具屍體消失了三個月。

三個月後,他又出現在牧野軍中,依然是那幅清冷的樣子,只是眼裏再沒了光彩。

他還背着那把琴,只是那琴,從此不再奏樂,只為殺伐。

終于把這個坑給填了……老坑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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