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典客署
說是步六孤辰家,其實也不算。
步六孤家本是鮮卑拓跋部貴族,遷徙中原後與漢人世族世代聯姻,前朝朝中便出過不少能人。步六孤辰的父親也是憑着才貌和出身,娶了王氏女子為妻。
可惜這一對良人過世得早,步六孤辰幼年喪父喪母,便被舅舅王昌彜接回家中教養。如今步六孤辰尚未有自己的獨立府邸,還是住在舅舅家中。
李長明擡頭看看那題了“許國公府”四字的匾額,大概想了想自己此時拜訪會不會不合時宜。
答案是不會,于是他便上前去讓門口守衛通報。
李長明和步六孤辰相識多年,常有走動,王昌彜對他的到來也沒有任何驚奇,聽了通報忙讓人請他進來。知道魏王殿下不是來看他這老爺子的,寒暄幾句便借口離開,讓他們兩人獨處。
李長明繃了許久,這才松懈下來,抓起桌上熱茶猛地喝了一口,道:“外面也太冷了。”
步六孤辰把懷裏揣的手爐遞給他:“你在外面待了多久?”
“也沒多久,從皇城過來。”李長明将手好好往爐子上暖着,暖和了許多,“阿辰,你舅舅是尚書令,跟鴻胪寺的人應該也熟吧?能不能讓他們在典客署給我安排個住處。”
步六孤辰奇道:“你是魏王,直接過去不就好了?”
李長明随口找了個理由道:“現在各國使團來京朝賀,鴻胪寺忙得很。過去還得找人給我安排,我久不在京中,那些人我都忘了,見了面叫不對名字還是挺尴尬的。”
步六孤辰道:“好,不過今天是來不及了。環兒,讓人收拾收拾東院客房。”
門口侍女應了聲,便退下了。
“你先在府上住一晚,明日我再讓人去鴻胪寺。”步六孤辰提壺續茶,“你明明有王府那麽大一個院子,結果每次回來都不住家裏。”
“我也沒幾天在京城,王府就讓觀音巧兒他們好好住着吧,我就不去打擾了。”李長明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又補了一句,“你這樣沒有妻兒的人,是不會懂的。”
步六孤辰手一顫,差點把茶水灑了:“你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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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明跟府裏那兩位妾室是什麽關系,步六孤辰是知道的。因此對于李長明這種不算炫耀的炫耀,步六孤辰嗤之以鼻。
可李長明說完玩笑話,想起府裏兩位年華正好的女子,不禁心裏別扭:“阿辰,你說……我為了出宮納了她們兩人,又沒辦法好好當一個丈夫,是不是對她們太不公平了?”
步六孤辰眸光微動,低聲道:“有的人本也只是棋子,你護着她們衣食無憂,已經足夠了。還替她們追求什麽。”
每次回京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辦法在王府中住,其實李長明自己也是有些故意的。因為他不太想面對自己十四歲時納回府中兩個女子,有兩位“夫人”在的魏王府,反倒不如別處讓他覺得自在。
李長明嘆口氣,把手爐還了回去,道:“也是……”
步六孤辰岔開話題道:“我聽說,烏環使團,似乎也到了。”
李長明點點頭:“嗯。”
步六孤辰道:“你要住在典客署,烏環使團也在典客署,你可別惹事啊。”
李長明愣了愣:“怎麽?什麽意思?”
步六孤辰道:“烏環人,怕是恨你恨得牙癢癢。你少去人家面前晃悠,我怕你被揍。”
李長明心想,誰打得過我?
雖是有些不服,李長明也沒回嘴。他明白,步六孤辰只是提醒他在各國使團面前穩重些。
一壺茶喝到半溫,侍女環兒又過來傳話:“小公子,東院收拾好了。”
“好。”步六孤辰起身,“走吧,我帶你過去。”
李長明臨走抓了案上一把點心,心滿意足跟着人去了。府上條件比軍營裏好了太多,這晚是幾個月來他睡得最舒服的一次。
次日早,步六孤辰親自送李長明去典客署,鴻胪寺早就給他安排好了住處。不過歲盡年末,各國使團紮堆來京,典客署裏好些地方之前就住進了人,他這位小王爺也只能住個小院子。
前來接引的典客丞一邊賠罪一邊帶路,聽得李長明有些煩,忍不住開口道:“有地方就行了,我知道典客署本來就是招待外人的。”
典客丞笑道:“是殿下好說話,換了別人,下官也不敢賠罪兩句就過去的。”
正要進院時,迎面走來幾個烏環打扮的人,典客丞遙遙行禮道:“烏環王,塔吉大人。”
李長明一時驚奇,仔細看去。為首那人倒是眼熟,發色棕紅,眼中一片碧綠,樣貌異于常人。臉上雖是笑吟吟的,卻沒有什麽親和力,反倒是透出一股威懾之氣來。
他身邊跟了個模樣與他有幾分像的孩子,一身服飾比他還要華貴。
塔吉擁立自己外甥阿史那瑟珠為可汗,并沒有自立為汗王。手下成天用“小汗王”叫着他,他卻并不是真正的首領,“小汗王”只不過是族人尊稱。這次來玉京,他的身份也只是使臣,真正的可汗,是那個躲在他身後,個頭還沒到他腰的小孩子。
典客丞還要同塔吉介紹魏王身份,就見他右手按着胸口,微微躬身:“烏環使臣塔吉,問魏王殿下安好。”
他雖是胡人,學的漢話也不多,這兩句卻說得極為準确,不帶一點口音。
李長明與步六孤辰亦是欠身還禮。
塔吉望着對面許久不見的男子,腦海裏浮現起那個在馬上張弓的身影,忍不住對比起來。眼前的男子褪下铠甲,換了一身赤紅錦緞圓領袍,更顯得體态颀長,腰身勁瘦。面容柔美中帶了幾分英氣,更多的是被風沙打磨過也蓋不住的稚嫩,唯有眉宇間顯露出幾分剛硬,還有些許那個黑衣主帥的模樣。
這還是塔吉頭一回看清了他的樣子。前一次離得太遠,他還一身戎裝遮了容貌,除了那雙眼睛,塔吉實在沒看到什麽。
但就是那一雙眼睛,也足夠讓他記着了。
他正發愣時,李長明卻嘴角微微一勾:“你還沒死?早知道就該在箭上塗毒。”
步六孤辰頓時給了李長明胳膊一記猛擊:“殿下,別亂說話。”
李長明噗嗤笑道:“開個玩笑嘛。”
步六孤辰瞪他:“哪有殿下這樣開玩笑的。”
多虧使團裏別人不怎麽能聽懂漢話,不然塔吉身邊那幾個漢子怕是就要揮拳頭了。
塔吉倒是因着對這位漢人小王爺感興趣,平白生出些許英雄相惜的心意來,此時聽了這話也是一點也不介意,笑道:“無妨。”
李長明偏頭垂眸,望着身旁那一臉嚴肅的人道:“你看嘛,你老管我。使臣大人都說無妨。”
步六孤辰涼涼道:“臣有幾個膽子敢管殿下。”
他說着,餘光一瞥瞧見一隊人,立即拉了拉李長明,示意他看過去。
“長明哥哥!”一個華服男子快步走來,“長明哥哥,你可還認得我?”
雖說一年不見樣貌有些變化,但到底還是那個樣子,李長明也不至于認不出來,此人不是那天天纏着李長明的小堂弟李于岐,還能是誰?
李長明笑道:“我還說去找你呢,你怎麽那麽着急,這就過來了?”
李于岐皺起眉來:“可不是……我也沒想到你在這兒。”
李長明問道:“那你怎麽來典客署?”
李于岐嘆口氣,道:“陛下讓父王負責招待烏環使團,然後父王就派我過來了。”
李長明聞言忍笑道:“你最擅長的不就是吃喝玩樂?帶着使團的人在玉京玩,這的确适合你啊。”
李于岐微微惱了:“怎麽你也這樣說,我哪裏是就會吃喝玩樂了!”
“好,那你就好好招待使臣大人。”李長明轉身朝塔吉道,“塔吉大人,這是我堂弟。”
李于岐朝人施禮:“我是晉王世子李鳳,字于岐。奉聖上之命,招待烏環使團。”
李長明拍拍李于岐肩膀,笑了笑:“我不打擾你了,等你完成任務,我再陪你玩去。”
李于岐點頭:“嗯,那我先帶使團去城中各處逛逛,長明哥哥改日見!”
李長明同他告別,走進小院大概看了一圈,出門時李于岐和使團都沒影了。
步六孤辰這才道:“塔吉這人,還真是不能小看。”
“嗯?”李長明奇怪道,“你突然說他做什麽?”
步六孤辰回頭看他,微微蹙眉:“別忘了,你射了他一箭,險些殺了他。他見了你,居然還和顏悅色,沒有半點憤恨。”
李長明道:“他們草原人都這樣吧……要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想同他做敵人……我更想跟他結交。”
他頓了頓,突然有些興奮:“當初我查他的時候,就覺得他是個英雄……十來歲就親自領兵收服幾個部落,我也不差啊,你說他會不會也很欣賞我?”
步六孤辰不置可否,嘆口氣也沒再繼續細想,對李長明道:“我還要幫舅舅辦些事,就先告辭了。”
“去吧去吧。”李長明聽他要去辦事,也不留他,“我也回府一趟,去看看阿裏。”
阿裏被安排在魏王府東院,分了兩個侍女照看。薛觀音知他眼睛傷得重,心裏擔憂,每次換藥都要來看望。
李長明進門時正好就看到薛觀音在喂阿裏吃藥。
其實阿裏傷的是眼睛,能自己喝。薛觀音覺着照顧病人就是這樣,自己就拿藥給人喂了。阿裏不自在,卻也不好推拒,乖乖坐在那裏喝藥。
“阿裏,住得習慣嗎?”李長明緩步進屋,在床邊坐下。
阿裏跟他相處的時日更久,自然對他更親近些,看他進來當下也放松了許多,望着他點點頭。
薛觀音将最後幾勺藥給阿裏喂下,擡頭笑道:“就算不習慣,多住幾天也習慣了。昨日大夫來,說沒什麽大礙了,好好養着就行。阿策那幾個孩子還過來看了他,約着等開春放暖去騎馬了呢。”
阿裏在這一大堆話裏,就聽懂“騎馬”二字,也就是這兩個字,讓他眼睛都亮了幾分。
李長明聽那些孩子們如此歡迎這個新朋友,放心了許多,摸摸阿裏腦袋,溫聲問道:“阿裏想去騎馬?”
阿裏點頭:“想。”
李長明笑道:“好,有機會帶你去。”
不多時,門口又響起腳步聲,是韋巧兒與周管家一起進了屋子。
韋巧兒聽說李長明回府,便從暖閣匆匆趕來,路上才遇見了周管家。進門同兩人打了招呼後,柔柔地向李長明道:“殿下,我在暖閣備了茶點。外面天寒,殿下過去暖暖身子吧。”
李長明見她眸中光芒,更不忍拒了她一番好意,便答應道:“好。”
一旁周管家神色略有些尴尬,但還是開了口道:“殿下,徐世傑将軍在外求見。”
“快請他去書房。”李長明頓時站了起來,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快步走了出去。周管家怕韋巧兒怪罪自己壞事,也忙跟着出門。
“殿下!”韋巧兒張口喚道,可人走得快,根本叫不住。
方才得了答應,這下又跑去見什麽徐将軍,暖閣備的茶點怕是又白準備了。韋巧兒不由得萬分失落,咬了咬唇,心中愈發惆悵。
薛觀音看她情緒不對,便寬慰道:“殿下軍務在身,得空了總會陪陪你的。”
韋巧兒也沒得到多少安慰,望着院門幽幽道:“姐姐……你我進王府,都有□□年了吧。”
薛觀音微微挑眉:“怎麽忽然感慨起來了?”
韋巧兒眸色深沉:“我只是覺得,殿下的心,從來沒放在我們身上過。”
“殿下的心要放在哪裏,哪是我們能做得了主的。”薛觀音說着收拾起了藥碗,“寬心些,這王府将來說不定還會有位魏王妃,還會有別的孺人媵侍……殿下待我們好,我們能在府裏安穩度日,就夠了。我去把東西放着,你身子弱,就別在外面瞎跑了,快回去歇着。”
韋巧兒怔怔地看她離開,把她的話反複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忽地咬了唇,心頭升起一股怒意。
誰要安穩度日!誰要等王府多一個魏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