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魏王府
十一月底,玉京已經下了幾場雪。昨夜又飛了雪花,一早起來魏王府中已是白茫茫一片。
李長明一年到頭也沒幾個月待在京中,當年大雪天偶然見街頭乞兒凍得奄奄一息,便想這王府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幹點好事。于是就收養了十來個孤兒安置在府裏,請人教他們念書習武。
一下雪,這些孩子就愛在庭院裏玩鬧。府中仆役知道他們愛玩,也就沒大老早去把積雪掃了。正午時天上放晴,陽光明朗,雪也還沒融化的跡象,正好能讓孩子們痛痛快快玩一回。
李長明下馬敲門時,就能聽見院子裏的嬉鬧聲,不由一笑。
來開門的是周管家,這魏王府少有人拜訪,幾個月都聽不到一次敲門聲,他還疑惑着這個時節誰會過來。一開門看清來人,瞬間就大喜道:“殿下!”
李長明點頭:“周管家。”
周管家便要上前從侍衛手中給他牽過馬來:“小王爺來得這樣快,我還當要再有個十來天呢。”
李長明搖搖頭:“不用了,我進去一會兒就走。”
李長明攏攏披風,低眸往旁邊看一眼,才邁步進門。
周管家跟上去,這才發現小王爺帶了個孩子,一只眼睛纏着繃帶,模樣不太像漢人。
魏王府裏本來就有不少小孩子,周管家對自家小王爺三天兩頭往王府裏帶孩子也是見怪不怪了。這回也只當小王爺又從哪裏撿了個孩子回來,便沒有多問。
李長明十四歲時在皇帝和靖平武侯的安排下納了兩位妾室,一名孺人薛氏觀音,一名媵侍韋氏巧兒。
那時他仍被囚在慶華宮,納妾之事,也不過是陛下為救他出宮找了個理由。因此這兩人明着是妾室,實則從未與他有過男女之情。現如今也不過是在王府裏負責管束上下,照顧這些孩子們。
剛剛走進前院門,便聽到薛觀音和韋巧兒在議論今年的梅花開得如何。李長明不禁放慢了腳步,向周管家道:“今年大家都還好吧?”
周管家道:“孩子們都好,韋夫人體弱,年中生了場病,也很快好了。”
院內紅梅已在枝頭傲立,樹下站了兩位女子。一個穿着紫襖,身形高挑,明豔動人。一個略微嬌小些,身着緋紅衣裙,面容清麗。
Advertisement
他們兩人談論時,院中折梅的這兩名女子紛紛停了動作,回頭看來。
那高挑女子便是孺人薛觀音,見了他驚喜道:“殿下?”
她說完便放了手中梅花小跑過來,道:“殿下怎麽忽然回來了……也不早些捎封信說一聲,我們好早些收拾屋子。”
“沒事,不用讓人收拾了,我去別處住幾晚。”李長明拉過阿裏,對薛觀音道,“給這孩子騰間院子出來,要安靜些。他眼睛有傷,得養一段時日。”
“好。”薛觀音轉頭打量這個孩子,心中疑惑頗多,“怎麽傷成這樣……”
想起這事李長明便沒好氣:“都是吳韬那個混蛋幹的。他可是被吓得不輕,不怎麽愛搭理人,你們就多擔待些,好好照顧就是。”
薛觀音應聲:“好,殿下放心。不過……這騰出一間院子來,殿下你的住處……”
李長明無奈道:“我有幾次回來能住家裏的?習慣了。”
韋巧兒的目光一直在李長明身上,看他交代完,便上前要給他解下披風:“殿下,一路風雪,披風都濕了,妾身給你換一身吧。”
李長明按住她的手,道:“不了,我得先進宮一趟,然後去尋個住處,今天就不回來了。”
說罷竟然就再也無話,直接轉身離去,留得韋巧兒呆立原地,擡起的手不知放到哪裏。
韋巧兒頓時臉上一熱,莫名覺得無地自容。卻聽薛觀音笑道:“該回神啦,呆看着做什麽呢。殿下又不是走了就不回來了,不還在京城裏麽?”
韋巧兒壓下些尴尬,勉強笑道:“姐姐說的是。”
這邊李長明走出王府,便上馬往宮城趕。
照例,他這樣的将領,需要先奏請陛下,得了允準拿了令牌,才能進城。否則就只能在城外待着,就地紮個營,或者去軍學裏住。
曾有一次靖平武侯白糾遞了奏請,卻被太後黨羽壓着,足足一月,皇帝連那份奏請書都沒見到。皇帝又不想給太後留個把柄,最後耽擱許久才見上靖平武侯。
同樣的事,李長明身上也發生過,兄弟兩人是敢怒不敢言。後來李長明就學乖了,挑着日子想着法子送一份奏請表上去,免得晚回一日,又被算計。
到宮城外他便下了馬,拿着令牌暢行無阻,徑直去了紫極宮。
端坐在書案後的小皇帝李煦陰沉着臉,李長明乍看之下心裏一陣發慌,硬着頭皮行了禮,便跪坐在他面前。
“焘兒,回來了。”李煦垂着眸,神情不見舒展半分。
“皇兄。”李長明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總有些自己是在被罰跪的錯覺。
“朕這位子坐得穩不穩,你可清楚?”李煦緩緩開口,将奏折往旁邊推了推,“你要是再晚幾天遞這份奏請書,恐怕又要被扣着,只能待在城外,半個月進不了京城。”
李長明眼珠轉了轉,悻悻然不敢開口。
李煦瞧他模樣,重重嘆口氣,一指案上那堆奏折:“你要不要自己看看?這麽一大堆,全是彈劾你的。”
李長明無辜地眨眨眼:“彈劾我?我又做錯什麽了?”
李煦被氣笑了:“你自己做了什麽,倒還來問朕?”
李長明嘴角一撇,道:“那也是始羅同意的啊,我又沒逼着始羅同意。再說了,既然始羅都同意了,他們叫個什麽勁兒。”
李煦揉揉額頭,覺得腦袋有些發沉。
彈劾李長明的這些奏折,都是在說,李長明威逼始羅,無端挑釁,惹是生非,有破壞兩國邦交之嫌。朝堂上從和談裏多了那麽一條就開始吵,都等着魏王回京給個交待。
這些彈劾李長明的人,打着什麽算盤,李煦清楚。自己親弟弟又是怎麽想的,李煦更是明白。
可清楚歸清楚,明白歸明白,該怎麽堵朝臣的嘴,他卻糾結了。他一心護短,得頂着不小的壓力。想想這壓力都是自己想維護的親弟弟給的,就更是頭疼。
嘆氣半晌,李煦道:“為兄知道,你想攻滅始羅,鞏固西境防線,拿回兵權。可你這般做,太張揚了。”
李長明悶悶地道:“皇兄,臣弟可不是跟你犟嘴。難道我低調些,他們便不阻撓我了麽?”
李煦知他就沒聽進去什麽,不由又是嘆氣。
“哥,你真那麽生氣?”李長明斟酌着詞句,“可是,這樣的時機,何時能再有啊?等烏環再攻打一次始羅,然後我們又出兵相救?”
李煦又上下掃了他幾眼,恨鐵不成鋼一般道:“真不知靖平武侯,是怎樣把你教出來的!”
李長明的老師靖平武侯白糾,可是個心思缜密,行事謹慎的人物,偏偏教出來的學生張揚,從不知隐忍為何物。
李長明咕哝道:“我難道真的一點好事沒做?與其被壓着什麽事都做不成,還不如先做了讓他們幹瞪着。這次和談一過,始羅邊境就在我大虞掌控之中,以後西境邊防哪裏還需看別人如何……皇兄不高興嗎?”
李煦毫不猶豫地道:“高興。”
李長明不由笑了起來,又道:“那皇兄理他們作甚,不該先誇臣弟兩句嗎……結果回來就一頓數落。”
李煦語氣略轉嚴厲:“皇兄是在提點你。如今為何有那麽多人針對你,你那麽聰明,難道想不明白嗎?”
李長明正要張口,就聽李煦斥責鋪天蓋地直直砸他頭上:“你明白,你就是不改!”
李長明微微低頭,小聲道:“改了也要被使絆子,我才不想忍着受氣。”
“說什麽呢!”李煦道。
李長明連忙噤聲,道:“皇兄,臣弟知道錯了。”
“讓你掌管黑衣旅駐守西境,便是指望你能磨磨性子,能周全穩重些。結果次次這般劍走偏鋒,肆意妄為,你膽子倒是大,若哪次運氣不好了又該如何?”
李長明邊聽邊點頭,卻眼神放空,心思早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李煦又訓了他兩句,本也不是真要責罵他,提點夠了便不再多說。眉頭松緩下來,語氣也溫柔了不少:“一年沒回來了,好好休息幾日。有空去晉王府走動走動,于岐成天說着想你了要見你,前幾日進宮來還問朕你何時能回京。”
李于岐便是先帝過繼給晉王的那個孩子,雖說生母是吳太後,但從小長在晉王家中,也就對太後沒有多少感情,反倒跟李長明走得近。宗室之中,李于岐最喜歡的就是自己這位魏王哥哥,只要李長明在京中,便要三天兩頭來找人。
李長明聽皇兄提起他,不禁一笑:“知道了,我還給他帶了禮物回來。”
兄弟兩人一談談到傍晚,李煦看也到了時候,便留他用了晚膳,等出宮時天都已經完全黑了。
李長明走出宮門,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讓皇兄給個口谕,叫典客署騰間屋子給自己睡幾天。回頭看宮門半天,最後還是沒走回去。
然後他便轉道去了步六孤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