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細雨輕輕,灑在芭蕉葉上--
她從美人榻上驚醒,看見眼前敞開窗門外的那抹翠綠,看見桌上一燈如豆,看見自己身上上好的真絲裙裳,方松了口氣。
芭蕉在窗外随風輕搖,雨絲順着翠綠的葉面彙集成珠,悄然滾落。
她不在什麽塞外的沙漠草原上,沒穿着破舊的厚衣,沒扮成男孩,沒住在又臭又舊以枝條和氈毯搭建的帳篷裏。
她在家裏,她的閨房”,桌案上有筆有墨,床邊還挂着镂空銀制香籠球。
她能從銅鏡”看見自己,雖然睡得發簪已掉,黑發垂地,衣袖與頰上還沾着墨漬,但她穿着女裝沒錯,而且她一點也不臭。
她在窗邊的榻上睡着了,弓弩制圖散落滿榻,還有些掉在地上。
“繡夜,瞧你,又睡榻上了,還沒關窗,都飄雨了,在這兒睡容易着涼的,你這孩子真是的。”随着叨念的話語,娘親好氣又好笑的端着一碗銀耳蓮子羹推門走了進來。
“咋兒個娘就叫你早些上床睡了,你是怎麽應的?”原來是夢,只是夢。
看見娘,她撫着依然狂跳的心口,匆匆下了床,和娘一塊兒撿拾起地上新繪的制圖和簪子,把那疊制圖收好,擱到了桌案上,随手将銀簪重新簪好,邊和娘解釋着:“我本已上了床,但臨時想到改良床弩的機括方法,怕若不立時畫下來,等睡SI又忘了……”娘親秀眉微擰,抽出懷裏手絹,沾了沾茶水,替她拭去臉上的墨汁,無奈的嘆了口氣,好笑的看着她說:“繡夜,你是個姑娘,姑娘家要有姑娘的樣子,娘也不求你時時上粉,可你也至少有個姑娘家的模樣啊。你這模樣,給人看去,還有誰敢來提親啊?”“沒人來提親正好,繡夜一輩子都陪着爹娘。”她悄聲說。
“儍孩子,娘可不想養你一輩子,娘還想抱外孫呢。”娘親笑了出來,把那碗銀耳蓮子羹送到她手上,“好了,快把這羹湯喝了,然後換件衣裳,一會兒陪我上街買點東西。我先去伺候咱們家老爺出門上工,省得他又穿了同一腳的鞋也沒發現,你和你爹啊,還真是一個樣。”這話,讓她笑了出來。可當她看見娘親拾起擱在門邊的傘,走出門的背影,突然覺得心好慌,不禁開口叫喚。
“娘一”
“嗯?怎麽了?”
娘親聞聲回頭,挑眉看着她。
“沒、沒什麽……”看着娘親溫柔的臉,她揺搖頭,改了口:“你別淋着了雨。”“我打了傘呢。儍丫頭。”
娘親笑着,轉身,替她合上了門,撐開了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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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慌什麽,那當然是夢,都是因為她日夜都想着要改造連弩,才會作了如此可怕的夢。
桌上油燈幾已燃盡。
她重新添了燈油,這才坐了下來,撫着滲冒着冷汗的額。
瞧她,被夢吓的。
她自嘲的扯了下嘴角。
涼風透窗而進,吹得桌上那疊弓弩的制圖紙角翻飛,她随意拿紙鎮壓着,轉身到繪着荷蓮的屏風後更衣,可竒怪的是,她雖然褪去外衣,卻突然覺得熱。
額上的冷汗,不知何時變成了熱汗。
那熱從身後而來。
她轉過身,只見屏風被一陣大風吹倒,桌上的油燈也已翻倒,燈火驀然點着了弓弩制圖,她想上前搶救,卻在下一剎發現自己早身陷火海。
她想要逃跑卻無法動彈,只覺火焰襲身,從四面八方包圍着她,燒灼着她。更讓她駭然的是,那烈焰燒掉了那整個平靜安詳、香氣缭繞、細雨霏霏的世界。
“不、不、不要--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娘--”
她吶喊着,哭着喊着,但火焰燒毀了一切,裸露出其後破敗的帳篷,顯現出那在火”殘酷的怪物。
他伸出大手,撝着她的嘴,撝住了她的哭喊,搗住了她的叫喚。
狗屎一
他箝抓着她的後頸,搗着她的嘴,将她壓在他身上,在她耳邊咒罵着。
別哭了,你別哭了行不行?
淚水模糊了視線。
雖然不想承認,可她知道這才是現實。
他才是現實。
滾燙的淚奔騰而下,她抖顫地陷入絕望之”,讓高熱占據所有的意識。
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背上的傷讓她持續發熱,整個人頭昏腦脹的。半夢半醒間,只記得怪物喂她喝了湯水,替她上藥,強迫她進食。
把這碗藥喝了。
不……不要……
你不是想殺了我報仇,不好起來你怎麽報仇?
我怎知……這……不是毒藥?
他瞪着她,當着她的面,喝了一口,然後撫抓着她的後頸,俯身以嘴強行喂哺。她吓了一跳,那藥很苦,她伸手推他,卻只扯到背後的傷。她試圖咬他,他卻已經退開。
我要殺你,随時都可以,不會費事用毒藥。
我要殺你,随時都可以,不會費事用毒藥。
她怒瞪着他,虛弱的說。
你說……你不會碰我……
是不會上你,不是不會碰你,在你清醒之前。
我寧願死掉……
他不氣不惱,只小心的扶住了她,讓她趴回氈毯上,邊問。
你叫什麽名字?
你為什麽……要知道?
你死了我才好請孛額送你上路。
孛額……是什麽?
蒙古巫師__
你幹脆一把火燒了我……
你想當個無名屍嗎?
你還沒死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怪物笑了,低沉的笑聲,在耳邊回蕩,可她看見他眼”的優慮與關心。
他一次又一次的拿濕布擦拭她全身上下,幫她褪去熱燒。
她應該要抗拒,但她沒有力氣,而且她又熱又昏,甚至分不太清楚這是夢還是現實。也許她在作夢,還在作夢,這一切都只是夢。
一場惡夢。
或許爹與娘都還活着,而她仍在那南方老家的庭園裏,抱着兵書,繪制弓弩制圖,改良器械--都是她的錯,若夢醒,她絕不再做,再也不做了]繪制那些圖,^制作那些武器,^碰那些硫磺、_硝石。如此一來,王爺就不會找上門來,爹就不會死,娘也不會因她而喪命。
這是她的報應。
報應一
你太儍了,這世上沒有報應這回事。
一雙大手将她擁進懷”,沙啞的聲音,苦澀的在耳畔低語。
她在高熱與惡夢”翻騰,每當她累了,不想再掙紮,他總會來騷擾她,拿那濕冷的布擦拭她,強迫她喝下溫熱的馬奶,即便她吐在他身上,他也不曽走開。
她好痛好累,筋疲力盡的想要放棄,但他不放棄,他不斷用言語刺激她、戳刺她,惹她生氣。
當高熱再來,他冒險将她包在氈毯”,趁夜扛着她出了營帳。
她不知他要帶她去哪裏,她也不在乎了。
夜風很冷,卻無法退去她的高熱,她覺得自己已經像是身在阿鼻地獄。
她熱到無法思考,腦袋像漿糊一樣黏稠,整個人痛苦得只想死掉,然後下一瞬,一陣透心的冰涼包圍了她,裏住了她。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在水裏,溪水裏。
秋夜的水冷若寒冰,但此刻她卻只覺得那冰冷的水,一點一滴的沖刷帶走了折磨她的痛苦,讓她遲鈍的思緒再次轉動。
有那麽一會兒,她以為那怪物終于放棄,他懶得替她收屍,千脆将她放水流。可下一瞬,她發現怪物抱着她,和她一起浸在冰冷的溪水裏。
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希望……你去死……
我說過了,若想我死,你得自己動手。
他看着她說,再間。
你的名字?
也許知道她的名字,他就會死心。
繡夜……我叫左繡夜……
他沒有放開她,設有松手讓她沉入水裏,他只是環着她的腰,将她收緊了些,擡手讓她的頭,靠在他強壯的肩頭上。也許有一天,你會殺了我,但首先你得讓自己好起來。
為什麽?
她不懂,她想他死,想他去死,但他卻要她活。
為什麽?為什麽……救我?
恍惚”,她聽見自己問。
我需要跑腿。
怪物聳着肩說,可她知道那不是真相。
為什麽?
她聽見自己又問。
因為我太無聊了,我想看你能在這奴隸營裏活多久。
他扯着嘴角,口氣嘲諷。
她聽見自己再問。
為什麽?
這一回,他設有回笞,只是沉默。
她想要再問,可卻知道他不會回笞,不會告訴她真正的笞案。
溪水靜靜的流,從身旁悄悄沖刷而過。
她能感覺到他強壯的身軀因為寒凍,微微戰栗,可他始終沒有松開手,一直沒有,他讓溪水緩和她的體溫,退去她的高熱。
這家夥瘋了,他說不定會因此而凍死。
她不懂他在做什麽,不懂他在想什麽,不懂他為什麽會在乎她死話。
她能從遠處投射而來的微光看見他的嘴唇已經開始發紫。
不知怎地,她的手滑上了他的脖頸,環着他。
只是因為她想就算死,也得拖着他一起。
她這樣告訴自己,一再告訴自己。
只是這樣而巳……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那反覆折騰她的熱燒終于退了,讓她總算能夠喘息。
火光微殼一
她疲倦的眨了下諒,再一下,然後才看清眼前的情況。
她在帳篷裏,帳篷裏,除了她,沒有別人。而她趴在一張老舊但幹诤的氈毯上,氈毯十分柔軟,是用上好的羊毛做的,一點也不紮人。
這不是她的氈毯,也不是平常她會躺的位置,她可以看見自己平常睡的地方,就在木箱旁的角落,離地爐很遠。
這裏是怪物的睡鋪,怪物的毯子。
有那麽一剎,她想爬坐起身,她不想躺在那家夥的地方,但她好累、好倦,沒有半點力氣,背上的傷更是痛到讓她連呼吸都覺得隐隐作痛,右肩的燒灼感一陣又一陣,像千百根針同時紮刺着。
可即便如此,之前那折騰她的高熱已經遠去,她的思緒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模糊不清。
S地,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她慌張的将眼合上,聽見那腳步聲靠近,停下,翻動東西,跟着咚咚咚的聲音規律的響起。
因為好竒,她偷偷掀開眼皮,只看見一張肌肉結實的寬闊裸背遮擋了視線。
是那怪物,她知道。
她能看見他烏黑微卷的發毛燥的披散在那張背上,他的背很醜,肌肉塊壘,新舊傷疤滿布其上,還有一記被燒燙上去的烙印。
之前她不曾仔細看過這怪物的背,即便他一點也不介意在她面前脫穿衣物,但他很少背對着她,他幾乎不背對任何人,就算是在帳篷”睡覺,他也睡在靠爐火處,身前身後都設有任何箱子,更不會靠着一把劍就能刺穿的布帳。
他不信任人,任何人。
她是瞥見過一兩次他的背,知道他背上有傷,但從不曽真的仔細瞧過,直到現在。
她震懾地瞪着那記烙印。
她看過那烙印,在其他奴隸兵背上看過,他們每一個人都有。
那是奴隸的印記。
某種突兀的感覺,在心”扭絞着。
她本來應該也有,但她沒有,因為這怪物從來不曽拿烙轶對付她。
那只是因為他沒空,在這之前,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他太忙了,他忘記了,她希望他不曽想起來要替她烙印。
這些天,他不曽拿烙鐵對付她,将她打上奴隸的印記,只是因為他忙到沒有時間,沒那個空--他轉過了身,她迅速閉上眼。
她不知道他是奴隸,她一直以為他是兵,蒙古兵。
他是百夫長,不是嗎?他怎麽可能會是奴隸?
我們或許巳經不是奴隸,但從來就不是蒙古兵,一輩子都不會是,我們只是他們的狗--他先前對塔拉S的嘲諷驀然浮現,讓她一愣,猛然領悟,他真的旨是奴隸。當時她聽到了,但沒仔細思考,她以為她只是在說塔拉衮,但他說我們,不是說你。我們只是他們的狗。
他說--
他說--
他也是奴隸,至少曾經是。
那說明了很多事,他不是蒙古人,所以他不像那些蒙古人一樣剃發,也不像他們一樣在兩旁綁着發辮,他不忌諱把刀放在火上,也不像那些人一樣只用口水洗手。
他不是蒙古人,他和她一樣,也曾經是奴隸。
她告訴自己,他殺了很多人才脫離了奴隸的身份,才當上了蒙古的兵,當上了百夫長,他不可原諒--我們只是他們的狗。
他嘲諷的聲音,一再響起。
驀地,水聲輕輕,她感覺到濕潤的布巾擦上了背,疼痛讓她不自覺咬牙輕顫,一只大手撫上了冷汗直冒的額。
她不需要他的安慰,不需要。
她想伸手撥開那只手,但它自行挪開了,挪開替她的背抹上冰涼的膏狀物,她慢了半拍,才領悟那是藥,他正在替她抹藥。
冰涼的藥糊把肩頭上燒灼的陣陣疼痛減緩,帶走。
她松了口氣,聽見自己的心跳變緩,感覺到釋然的淚水滑落眼角。
拇指,輕輕的,上了臉。
她不自覺屏住呼吸。
粗糙的指腈,拭去了那滴淚。
她不該睜開眼,但她的眼皮不聽指揮,她張開了眼,看見那個男人。
他應該是怪物,冷血殘酷,沒有心的怪物。
可眼前的他,赤裸着上半身,披頭散發的跪坐在身旁,膝邊擱着一只裝着藥糊的木碗,黑色的瞳眸”透着她不想看見的情緒。
我很抱歉。
他說。
不,她沒聽到。
怪物是不可能道歉的。
她什麽也沒聽到,但他說了不只一次,在替她烙炙箭傷之後,這麽說。
我很抱歉。
她不想聽,她不會因此就原諒他,她恨這個怪物,她恨他;所以她讓自己昏過去,讓自己裝作沒聽到。
可這一刻,當他看着她,那雙黑色的眸子裏,充滿各種不同的情緒,不像冷血的怪物,卻像個人。
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
忽然間,她好怕,好怕他開口,張嘴童複那句話。
不,他是個怪物,他必須是個怪物。
她緊緊抱着這個念頭,不敢放。
所以,當他吸氣,試圖說話,她脫口便道。
“你只是……一條狗……蒙古兵的狗……”
黑色的瞳孔,在那瞬間微縮。
他不應該會痛,他是怪物。況且這句話,是他自己說的。
“沒措,我是狗。”他笑了起來,牽扯着嘴角,收回了手,冷笑着說:“而你是狗的奴隸。”可她看見疼痛,在他眼”。
她一直知道,有時候,言語比刀劍更傷人。她傷了他,應該要覺得很痛快,但心裏卻一點也不舒坦,反而像堵了一塊石頭她沒措,才投措。
他本來就是狗,蒙古兵的狗。
可她卻比他更早挪開了視線,垂下了眼,而他只是轉過身,繼續發出那咚咚咚的聲音。
他在搗藥,更多的藥,要讓她用的藥。
他是個怪物。
怪物--
她閉上諒,卻仍聽見那搗藥的聲音,規律的響個不停,每一聲都敲在她心上。
怪物--
她在帳篷裏待了幾天。
當她能起身時,她強迫自己爬起來,套上衣服,忍着背痛出去領飯。
那不是他的命令,但她知道她不能再躺下去,那太可疑。
再過幾日就要拔營了,她知道,她聽見人們在帳外的談論。
之前移營時,她見過傷童的奴隸兵被丢在角落等死,沒有人會費事去擡将死的傷患。
“小夜兄弟,你還好吧?我還以為你死了,這些天就怕阿朗騰要咱們去收屍。”看見她,人們關心的湊了過來,在她前後低語輕問。“你背上的傷還撐得住嗎?咱這兒還有些藥,要不咱們幫你看看,擦個藥?”聞言,她立時指頭,回道:“不用,我自己有擦藥,已經好多了。”“抱歉,我們想去看看你,但阿朗騰的帳,旁人不能進。”“抱歉,我們想去看看你,但阿朗騰的帳,旁人不能進。”“我知道,沒關系。”她揺着蒼白的小臉。
“你這幾日,怎過的?”
“就縮在毯子裏昏睡。”她含糊帶過,反問道:“今日是第幾天了?”“六天了。”
原來六天了,她不知自己昏迷了這麽久。
“你臉色真難看,來,我這馬奶分點給你,馬奶很營養,可以補充體力,記得慢漫暍。”阿利拉一起頭,其他人紛紛把自己碗裏的馬奶分給她一些。
“我這也有。”
“我也分一些給你。”
“我這有水袋,擱這裏頭吧。”
耶律天星掏出了水袋,讓大夥兒把馬奶都倒裏頭,啊啊還幫着她将阿朗騰的飯绐拿到營帳門口。
這一日,她逼着自己去戰場上幫忙收屍。
這場仗,死了很多的人,比上一回更多。
因為蒙古軍隊打算占領這座城池,所以會留下一部分的軍隊在這邊,那意味着他們得把所有的屍體都集”起來。
蒙古大軍的孛額是個男人,那名巫師穿戴着華麗的袍子,脖子上挂着無數條以獸牙、珊瑚、金銀串成的頂鏈。
她看着他口”念念有詞,仰天揮舞着雙手,然後埋葬那些蒙古士兵,有些階級高的,甚至有母馬與圓帳一起陪葬,他們殺了另一匹馬,吃了它的肉,然後把馬皮內塞滿幹草,做成假馬,在儀式完成之後,與圓帳和母馬一起下葬。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奴隸營裏的奴隸不要說馬了,連頂帳都沒有,但那些死去的人卻有帳能陪。
這實在毫無這3裏,她想不是只有她有同樣的想法,她看見阿利拉臉孔扭曲,眼露偾懣,看見耶律天星用手肘戳了他一拐子,示意他遮掩自己的表情。
大部分的士兵沒有這種待遇,不過再怎麽樣也有匹馬。當然,敵人的待遇更差,那巫師只讓奴隸們把屍體集”,然後一并焚毀。
等回到營隊,她早巳全然沒有胃口,所有的人都一樣。
讓她訝異的是,當她回來時,發現奴隸營裏多了一座圓帳,帳外插着一根矛,上頭纏着黑色的氈條,她一問之下,阿利拉才告訴她,那裏頭都是将死的傷患。
沒有人靠近那裏,因為即便阿朗騰允許他們将傷患帶回,但也無人曉得該如何照料他們,太多的人自顧不暇,而且多數的人,害怕進去之後,也會被傳染到死亡的氣息。
她看着那座綁着黑氈的圓帳,半晌,她端着自己的飯碗朝那走了過去,沒有人阻止她,但每個人都看着她。
帳篷裏很簡陋,比阿朗騰的糟上許多,傷患們席地躺着,不時發出疼痛的呻吟,空氣”充滿着死亡的味道。
她把自己的那碗馬奶粥給了最靠近她的,然後走出去,到那家夥的帳篷裏,拿了水桶和藥草,再次回到那充滿腐敗味道的帳篷裏。
當她把帳門掀開,試圖讓空氣流通時,看見啊啊在那裏,耶律天星和阿利拉也在那裏,啊啊接過了水桶,耶律天星把飯給了她,阿利拉也是。他們身後陸續有人走過來,一個接着一個,把他們手上裝着食物的木碗遞了過來。
她沒有拒絕那些人的給予和幫忙,她忍着自身的傷痛,照顧那些傷患。
當她回到帳篷裏時,天早就黑了。
對她消失了大半個時辰,那家夥從頭到尾沒吭過一句。
她想他其實知道她在哪裏。
她把他的肉端給了他,然後才慢半拍的想到,她認識的這些人,啊啊、阿利拉、耶律天星……等等,這座奴隸營的老兵,沒有一個死在這場大戰之”。
幾天後,她才确定,奴隸營的人不是沒有死傷,只是亡者極少,傷者雖然很多,但重傷的人卻也偏低。
活下來的幾乎都是老兵,但也有新來的殘存。
那幾個和她同一天來的新兵,在短短時日之內,已經逐漸變得和那些老兵一樣強壯,粗腿、寬胸、厚肩。
不是每個奴隸營傷亡都如此少,他帶的營隊做最危險的事,但存活率卻最高。她間過,在他營裏的老兵,多數都已經待了兩三年,而其他奴隸營裏的平均存活時間,是三天到一個月,端看有沒有遇到戰争。
“把你的腰挺直,腳步跨開!站穩一點!手擡高!再高一點!”“背這麽一點東西就喘不過氣來,他媽的等你上戰場,還不一箭被人射翻!”“動作快!動作快!跑那麽慢是想死嗎?”
移營的時候,他再次對着那些奴隸兵咆哮,以前她總是很透了他像趕羊群一樣的趕着他們,從沒注意他在吼些什麽。可如今才發現,他逐日增加新兵的負重是有原因的,他特別苛求那些新兵是有意義的。
他教他們用正确的方式扛東西,鍛鏈他們的腿腳、手臂。
他毫不留情,因為留了情,等上了戰場,他們就會用最快的方式死去。
粗壯的腿,讓他們跑得快;有力的手臂,讓他們能夠舉得起盾牌,拉得動弓弦,揮得動刀劍;充足的體力,讓他們能夠比別人有更好的持久力。
她不想知道這些事,不想領牾他的用心。
他必須是個怪物,必須是。
可她看見他看見了她,看見人們幫她掩護,替她分擔肩背上的重物,她背負的全是空有體和,卻沒什麽重量的東西。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轉過頭去,繼續對其他人咆哮。
清醒之後,她一直害怕他會真的對她上下其手,可他并沒有那麽做,他只在每晚換藥的時候才理會她。
其他時間,他像是忘記了她的存在。
他甚至不再呼喝着她去做事,反倒是她自動自發的去做了。即便不喜歡,她知道自己需要他替她換藥,她自己無法處理背上的傷,而她不想欠他任何人情。
他是怪物,等她找到機會殺他時,她不想還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