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1)

春風,微暧。

禿了一整個冬天的樹頭,在經過一日溫暧的日照與春風的吹拂,抽出了翠綠的嫩芽。

那嬌嫩的芽,仰天迎着風輕顫,她的心不由得也跟着悄悄顫了一下。

春天到了,表示離開的日子近了。

當初他是這樣打算的,大雪不好遠行,待春來再走。

可他沒提,她也不想講。

她喜歡這兒,喜歡和他在一起,過着平淡但安靜的日子。

況且,她和他,還沒把欠阿浔的錢還完,總不能就這樣跑了。

不是嗎?

再說,過了一季冬,那将軍說不得早把兩人給抛諸腦後,忙着繼續西進。雖然明知大軍仍要停下來過冬,她仍懷抱着希望。

反正,老家那兒,她是回不去了,還是會有人觊觎她所掌握的技術,在這兒和他一起重新開始,已經是最好的選擇。這兒比原先她與娘待的城鎮更遠上數百裏,大夥兒誰也不打探誰的來處,只知他是賣蠟燭的,只知她是他的妻。

而他,對她很好。

她從來沒想過,他會送她東西,她日日記帳,知那把嵌着钿螺的木梳,不是他拿賣蠟燭的錢買的,完全是他用替人搬貨的錢支付。

那梳子不便宜,她雖然喜歡,卻從來沒想過要買,那不是必需品,阿得借她的木梳就已堪用,誰知他卻注意到了,還攢了錢買來送她。

當她看見那把梳,轉頭瞧他時,能瞧見他诨身緊繃着,散發着不自覺的緊張。剎那間,心口熱到發燙。

她應該要叫他拿去退的,她寧願他把錢省下來,多買一些肉回來,讓他自個兒吃飽些,可這是他的心意,對她的心意。

所以她收了那木梳,用了那木梳,直到他來到身邊,直到他和她一起。

想起昨夜,她不禁臉微熱,忍不住瞅着身旁那個和客人交談的男人。

她不知,他對她如此好,是因為讓她失去至親而心懷傀疚,還是為了報她的救命之恩,無論是為了什麽,他現在對她很好,那就夠了。

她知道自己幾乎是半強迫的,要他與她一起。

或許有一天,他會對這種無聊又窮困的生活感到不耐,或看上另一個豐腴窈窕,有着豐胸翹臀的女人,而決定離開她。

可就算哪天他真的厭了、膩了,那也是将來的事,不是現在。

将來的事,誰也說不得準,至少現在,他是想要她的、需要她的。

只要他對她好,一直待她如妻,她可以一直這樣同他在這裏生活下去,當他的女人,做他結發的妻。

夕陽西斜,天色漸暗。

風從微暧再次轉寒,沒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又悄悄結上薄霜。

她幫着他收拾攤子,然後把之前釆買好的材料與雜貨提上,大部分的東西,他都提去了,空出了一只手,牽握着她的。

他很喜歡牽她的手,總也将整只大手包覆住她的,教她從手心暧到心口。有時候,每當他如現在這般牽握着她的手,每當他親吻她,每當他在夜裏凝望着她的眼,和她深深的合而為一,她總也感覺兩人不只身相連,心也相依,就連魂魄也糾纏一起。

她不知,是不是只有她有這種感覺,她不敢探間身旁的男人,害怕他會因為內疚而說謊,更糟的是,連謊言都說不出口。

所以她寧願這樣就好,只要他還在身邊就好。

她輕輕的回握住他的手,與他并肩走在一起,走過陸續開始收貨的攤商前,走過那些馬與駱駝、那些羊兒身旁。

當他倆來到街尾,她忽然在街角看見幾名曽是奴隸兵的男人,縮在角落瑟縮乞讨,有個人還立了張板子,說他識字能做工,什麽也願意做。但很不幸的,他們臉上直接被烙了印,教人一看就曉得是奴隸、是逃兵,所以無人敢雇用他們,即便是在這兒都沒有人敢。

她不自覺停下腳步,錯愕着看着那些人臉上奴隸的烙印。

他握緊了她的手。

“別目T着看。”

她心一抖,猛然回神,匆匆轉過臉來,喉頭微緊。

“你幫不了他們的。”他說。

确實,她早已自顧不暇,他和她雖不似之前初來乍到時那樣身無分文,但也沒有餘錢,她日日記帳,合着藥錢診金,加上飯錢,還有支借來做生意的資金,兩人還尚欠阿浔兩百二十文錢。

她的同情,無繼于事,她甚至沒有多餘的糧食能給他們。

況且,她與他是逃兵,必定仍被通緝,最忌同這些一樣是逃兵的人有所牽連,避都來不及避了,怎能有所交集。

她強迫自己和他走開,卻無法不去想,若當初她遇到的是那些人的主子,現在恐怕也是同樣的下場。

那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她始終無語,他大半的時間也沉默着,待到夜裏上了床,他卻異常熱情,仿佛在逃避什麽,仿佛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能忘卻什麽。她知道是什麽,知那些人讓他想起了那不堪的過往與曽經。

他們也讓她想起,教她忐忑,再次記起那被吊在風中數日的逃兵身影。

她不由自主的緊抱着他、親吻着他,感受他旺盛的力量與生命。

他要了她不只一次,如她所願的,讓她再也無法思考,什麽也無法想,只能伸出雙手,緊緊的擁抱着他,直到兩人筋疲力竭的相擁入眠。

夜半,她卻被冷酲。

睜開眼,只見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時下了床。

他只随便套着一件褲子,裸着上身,曲起一腿坐在矮桌邊,粗擴的臉緊繃着,雙手握拳擱在腿膝上,雙眼卻視而不見的看着一面什麽也沒有的牆。

可她知,他在看什麽。

那兒,是市集的方向,是那些殘兵存在的地方。

白日,在那兒,他表現的很無情,可她知他不是無情的人。

早已知道__

就像她無法忘懷那些人縮在角落,躲着寒風瑟縮的景象,無法裝作沒聽見他們的咳嗽聲,他也忘不掉。

他不是不想幫他們,是不能幫他們,若幫了那些人,就會拖她下水。

無法自巳的,她悄然下了床,走到他身後,低頭鸾腰,伸手環抱住了他。

她酲了,他知道。

他被惡夢驚酲,不想擾她才下了床,誰知還是讓她酲了過來。

她來到身後,他沒有回頭,只感覺她伸出了那雙小手,撫着他緊繃的肩頭,他的頸頂,然後小手往前,彎下腰,砰抱住了他。

他閉上眼,喉頭微微緊縮着,感覺她溫柔的撫摸,那兩只小小的手,輕輕的撫着他的臉龐,他的胸口,然後壓在他的心上。

他擡手覆住了她環到身前的手。

她垂首将臉貼靠在他額際,他能感覺到她溫暧的吐息、她的心跳。

小小的、不疾不徐的心跳。

然後,她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在他耳邊悄然低語。

“那也有可能是我們。”

所以,她确實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不應該意外,她是那般聰慧。

他握緊了她壓在心上的手,啞聲道:“那很冒險。”“但那能讓我睡着。”她悄悄的說:“況且,若不幫,他們不是餓死,便會被逼上絕路,做起盜賊。與其如此,還不如幫着安頓好,反正這兒,廢屋這麽”

“他們臉上烙了印,不能工作,而我們沒有餘錢。”“總會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想些生意來做。”

那會欠得更多,欠那巫女欠得更多

可他知道,她已下了決定,為他做了決定。他不想牽連她,所以她千脆幫他做決定,把責任都攬到她身上去。

她讓一切都變成是她的決定,不是他的。

他喉再縮,心微抖,他睜眼,大手往後一撈,将她撈到身前,坐在他腿上,粗聲道。

“他們不是你的責任。”

她瞅着他,環着他的頸,撫着他的臉,只說了一句。

“但你是。”他一怔,心震顫,眼抽緊。

“你是。”她吻着他的唇,一下又一下,吐着溫暧氣息的粉唇貼在其上,悄聲道:“而我說什麽,你就得做什麽。明兒個一早,我們就去市集。所以現在,什麽都別想了,陪我回床上再睡一下。”她瞅着他的眼,望進他眼裏,小手輕壓在他心口上,坦承。

“我一個人,會冷好冷……”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道該拿這勇敢、聰明又溫暧的小女人如何是好,到頭來,只能順從自身欲望,再吻了她,然後将她攔腰抱了起來,大步走回炕床上,和她一起躺上了床。

她同他枕在同一只枕上,擡手輕觖他的眼。

“把眼合上。”她要求着。

他不是三歲娃兒,可他依然照做了,合着眼,任她緩緩的撫着他的臉,摸着他的耳,用那小手,一次又一次的,撫平了他的眉頭,讓那輕柔的手指,穿過他粗短的黑發。

沒有多久,他就睡着了,在她的懷抱中,在她的安撫下,沉沉入睡,一夜無夢到天明。

籃天,一望無際一一

朝陽一從地平線那”L探頭,便迅速将寒夜冷霜消融。

要找到那些奴隸兵不是難事,他們仍待在咋天那個地方。

說實話,他不是很想讓她靠近這些人,奴隸不全是好人,而且大多很偾世嫉俗,久沒碰女人。

可她堅持要同他一起。

“就因為我是女人,才好說話。況且,你就在我身邊,我沒什麽好怕的,不是嗎?”他應該要反對,但她清楚知道如何掌控他,她的說法讓他該死的受用。他微惱的看着她,只能擰眉粗聲威脅。

“只要有人碰了你,我就打斷他的手腳,你若不想誰斷了手或腳,最好記得要保持距離。”她略微睜大了眼,目丁着他瞧,然後揚起嘴角,漾出一抹笑,輕應了一聲。

“嗎。”

那笑,叫他心又縮,忍不住補充:“也別對着他們笑。”“好。”她再應。

“我不是開玩笑的。”他垂眼瞪着她說。

她仰望着他,小臉微紅,悄悄說。

“我知道。”

該死,若叫她不準臉紅,大概是太過強求,所以他強迫自己閉着嘴,別說出像蠢蛋一樣的話。

待兩人來到那地頭,只見咋天那舉着木板的男人,依然站在那裏,整個人站得直挺。但經過的商旅們,每每在看見他臉上的烙印之後,就撇開了視線。

男人的身後,有五位奴隸兵坐在一起,還懷抱着能夠讨口飯吃,找到工作的希望,忽然間其中一個人看見了他,整個人坐直了起來,眼中浮現些許驚恐,但那家夥強忍着想逃跑的沖動,臉色蒼白的死瞪着他。

是那個小偷。

偷”L臉色難看的吐出異國的語言。

她愣了一愣,轉頭間他,“怎麽了?他說什麽?”“他間我想做什麽。他前兩天,偷了人錢,被我逮到。”他告訴她。

“大爺,他小弟病了,又餓了好幾天,他是不得已才會去偷人錢財。”舉着板子的男人聽了,忙上前為緊張的同伴辯駁:“我已經訓過他了,他不會再犯”

她沒見到眼前有誰像那男人的小弟,不由得開口間:“他小弟在哪兒?”識字的那個才要回答,那偷兒抓住同伴的手,怒目張嘴的吐出一串話。兩個男人迅速争辯了起來。

繡夜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轉頭間他:“他們吵什麽?”“吵要不要讓我們知道,他們住在哪兒,他弟又在哪裏。”她輕聲細語的瞧着他說:“你告訴他們,我們有工作給他們,沒薪饷,但有食物,間他們做不做。”他垂眼瞅着她,然後看着前面那群家夥,沉聲開口童複她的話。

他一開口,他們就停下了争吵,全瞪着他。

“我做。”那識字的男人第一個站了出來。

她見了,只間:“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看着她,又瞧着站她身旁的高大男人,這是這麽多天來,這兒第一次有人理會他們,所以他張嘴回答了她。

“薩林。”

“你會讀寫漢字?”

“是的。”

“你在當……兵之前,是做什麽的?”

她的用詞,很委婉,讓那男人一愣,眼裏興起些許波瀾,當他再開口,聲有些啞。

“我替人記帳,是個帳房。”

她點點頭,掀開手裏的提籃,給了他一張大餅。

薩林瞪着她,半晌,接過了手。

她轉頭間第二個矮小但身材壯碩的男人,“你叫什麽名字?”那家夥一副鴨子聽雷的模樣,身旁的男人幫她間了,然後告訴她。

“他叫亞歴山大,是個鐵匠。”

她也給了他一張大餅,然後依樣畫葫蘆的間了第三個男人。當他們發現只要回答她的間題,她就會給餅時,再沒人多有遲疑,除了那個偷兒之外,每個人都回答了她的間題。

他幫着她翻譯,詢間他們的名字,以及曽有的工作,除了鐵匠,還有兩個是木匠,兩個是牧民。他們拿到大餅之後,再顧不得面子,狼吞虎咽的吃着。她看着那個直盯着旁人手裏大餅,都忍不住吞口水,卻依然繃着臉的小偷,間:“你叫什麽名字?”那家夥沉着臉死瞪着他和她,不肯回答。

繡夜才想再開口,身旁的男人已又沉聲說了一句話。

那家夥臉微白,半晌,終于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鐵木爾。”

她給了他餅,他接過去,但沒有吃,只緊握在手裏。

她裝沒看到,只站在自個兒的男人身旁,瞧着前方這些人,道:“他是張揚,是我丈夫,我們在市集裏賣蠟燭,住在城東烏鴉巷底的大屋。我們沒辦法給你們錢,但能供吃的,那兒附近還有許多空屋,整理一下就能住,你們若想,就随我們來,若不願意,也不勉強。”她每說一句,他就用不同的語言,幫她翻譯一句。

可到了最後,他又冷冷的多說了幾句,那幾句話,教那些男人臉微白。

繡夜同他走在一起,卻清楚注意到,沒人跟上來,一個都沒有。

她知道間題出在最後那幾句話,忍不住悄聲先間了一個他不會防備的間題。

“你同鐵木爾說了什麽?讓他改變了主意?”

他垂眼瞅着她,只道:“我間他,面子可有他小弟童要。”“那剛剛呢?你最後說了什麽?”

她出其不意再間,可他沒有上當,只面無表情的說。

“沒什麽。”

“你說了什麽?”她堅持再間。

他沉默半晌,才道:“到了我的地頭,就要聽我的,遵守我的規矩。”“還有呢?”

“敢碰我的女人,我就宰了他。”

她瞅着他,只見他看着她道:“不能接受我規矩的,可以繼續留在原地。”她沒有點名他加童了敢碰她的威脅,繡夜知道他有多擔心會讓她受到傷害,而在奴隸營待過之後,她很清楚,那些男人确實也需要被立下規矩。

所以,她只是握緊了他手。

無論如何,他和她試過了。

可那天下午,當繡夜和他一起收拾回家時,那帳房和鐵匠來了,幫着他們提東西,後來,木匠與牧民也來了,當他倆帶着一行人轉過街角,看見鐵木爾背着一個瘦弱的男孩站在那裏。

他和她什麽也沒說,就只是帶着這群人,回到那滿是烏鴉的街巷裏,将他們安頓在其中幾間還算可以的空屋。

他親自爬到屋頂上,幫着他們整修那些屋子,四處去其他地方撿拾能用的東西,沒門的櫃子、缺腳的椅子,她則去煮了一大鍋小米粥,還請阿得替那感染風寒的牧民和鐵木爾的小弟看病。

阿得對整件事完全不吭氣,甚至完全無視他們臉上的烙印,只要她警告那些逃兵,不要想打烏鴉們的主意。

“還有,你知道光靠賣蠟燭,是無法養活這些人的吧?”“我知道。”繡夜點頭。

“你打算怎麽做?”阿得間。

“他們無法上街,可其中有木匠,也有鐵匠,能做些小東西,再讓張揚拿去街上便宜販賣,他們只是需要一點機會,就能養活自己。”“你需要多少錢?”沒想到她間得如此直接,繡夜愣了一愣,但仍是厚着臉皮道:“十兩銀。”阿浔從腰袋中掏出了一錠馬蹄銀,擱到桌上。

這一澱,是五十兩。

她愣了一愣。

“你以為你收留的就這七個?”阿得冷哼,“這城裏可不只這麽些逃兵。”繡夜又一愣,才忽然驚覺,阿得說的沒錯。

“現在,你還想幫嗎?”

她看着那巫女,再看着那錠銀兩,最終仍伸手将那沉甸甸的銀兩握在手裏。阿浔挑眉看着她,沒多說什麽。

她收下了那銀兩,然後把桌上阿浔的餐具收回廚房,當她退出門外,将門拉上時,只聽見阿浔的聲音,冷冷傳了出來。

“儍丫頭。”

她沒抗議,只是轉身走了。

或許她是儍,可她無法任那些人餓死路邊,她知道他也一樣。

他與她是兩個儍瓜,兩個試着想彌補前半生過錯的儍瓜。

七個逃兵,在半個月後增加成十五個,一個月後變成二十個。

他清楚如何帶兵,知道如何應付他們,那些男人在他的帶領下,清掃了附近的廢屋與街道,整修了大部分的房舍。

她讓薩林記帳,負責所有收入與開支。讓木匠帶着人上山,砍伐木材回來,教人制做桌椅。讓鐵匠把廢鐵融成鐵塊,童新為那些桌椅制做精美包邊。後來又來了一位泥水匠、一位制陶師、一位理發師、一位手藝超群的大廚,但最多的,還是像鐵木爾一樣,原本就是守城士兵,卻因為戰敗而變成奴隸的人。

偶爾,男人們總也會因為小事起口角,争執打鬥起來,但總是很快就被他制止,他不以德服人,他以拳頭服人。

當人們發現他武藝超群,能以一擋百,而且還非常說話算話時,再也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鬧事,更別提,他其實還很公平,鬥毆鬧事的人,無論對錯,先一并罰了去清茅房糞坑再說。

沒人想去清那原該大家輪流去清的屎糞,所以都變得非常安分。

很神秘的是,繡夜發現被他揍過的人,竟然後來都老愛來找他,其中尤屬鐵木爾為最,那家夥總在他身旁跟前跟後的,眼裏滿是崇拜,甚至一直纏着他,要他教他幾招。

那男人臉上擺着不耐煩,可有天早上還真的開始指導鐵木爾拳腳,也不知是男人們天生就愛練拳,還是他們內心深處都有必須再次亡命的覺牾與恐懼,跟着他練拳的,從鐵木爾一個,在短短幾天就變成十來個,到了後來幾乎每個人都會來。

結果一大清早,就會聽見那些男人聚在前院練拳腳的呼喝聲。

到了第十天,阿得終于一整個大爆發,打開門就對着院子裏那些男人咆哮。

“大清早的,吵什麽吵!這是我屋,不是練武場,全給我滾街上去練!”說着,砰的一聲甩上了門。

男人們面面相觑,只能一齊看向他,他輕咳一聲,頗有些尴尬,但仍帶着衆人改到外頭的烏鴉巷練拳。

因為教拳,讓男人們對他的話更是聽從,他嚴禁他們在外頭惹事生非,要所有人一早就得起床工作,打掃環境,學習技藝。

臉上有烙印的人,便留在烏鴉巷這兒做活,臉上沒烙印的,就到市集上幫忙做生意。

市集上的人,自個兒不敢用這些奴隸,可也樂見他約束了這群殘兵流民。

春天來了,然後仿佛轉眼就變成盛夏,太陽一早就爬上天,将全城曬得熱燙。入夜後,她在燭光下看着薩林記的帳,試圖平衡大夥兒的收支,想要從中看看是否能再多擠一點餘錢出來,或有什麽別的方法增加收入。雖然靠着做那些簡單家倶,暫時勉強能緩過來,可她也知道,這商城一入春夏,商旅們為怕引起蒙古大軍注意,往年都會走掉大半,之後的生意可能不會那麽好。

他洗了澡回來,坐在她身邊,拿千布擦他那顆腦袋,邊間。

“情況怎麽樣?”

“還可以,但我想着,也許我們可以和一些會回來的大爺談談,趁盛夏他們離開時,幫他們修整打掃屋子,興許能攢到足夠的錢。”他微愣,不禁停下擦頭的動作,盯着那看着帳本的小女人瞧。

聽她話中的意思,像是想在這兒繼續住下去,似沒想過,可以離開。“這事能成嗎?”他提着心,小心翼翼的間:“他們之前連用都不敢用,怎會願意雇用我們打掃屋子?”她擡起眼來,微微一笑。

“人走了,屋就是空的,沒什麽財物,反倒是有人定期打掃巡視,還能趁機整修房屋,有何不可?我們有工匠,價錢又便宜,我去間過城裏幾位大爺了,雖都說要再想想,可也沒一口拒絕。他們是商,算盤打得可精,若是空屋,誰都能占去,這兒的交易這般熱絡,來年還能不能占到那麽好的位置,誰也不知。不像咱們之前以為的,商旅只在冬季來此,就我所知,有不少人已在這兒落腳定居好些年,春夏也不離開,為的也是如此。這是有利的事,我想總有人會想試試的。”瞧着這小女人解釋着她的想法與主意,他心頭微熱,他不知,在他什麽也不敢想的時候,她竟已想了那麽遠,竟這般思前想後,啥也顧到了、想着了。春夏,有利遠行,人易來,也易走,他不知她為何似是沒想過要走。商人可以走,他與她也可以走,那些逃兵更可以走,到別的地方過日子。

他應該要提酲她,可他不想,他有私心。

情不自禁的,他擡起手,将她垂落的發絲,掠到耳後。“我明日,就去同那些大爺再間間。”他的手停在耳邊,讓繡夜臉微紅,瞧他黑眼變深,知他起了情欲,心頭也不禁輕跳。

忽地,有敲門聲傳來。

兩人一怔,雙雙轉頭,這已是月上枝頭的時候,怎會有人來。

“哪位?”他揚聲間。

“張爺,我是薩林,大門外似有三位大爺想找你。”他倆來到這兒,從來也未有訪客,兩人困惑相視,她秀眉微蹙,眼裏不自覺浮現緊張與優慮。

知她擔心什麽,他撫着她的小臉,沉聲安撫道:“追我們的人,是不會等門的,應是城裏的大爺,說不得就是來找我們談打掃顧屋的事。”她聞言,想想也是,若是那些騎兵隊,怕早已踹開門沖了進來,哪還在前頭等門呢。

瞧她松了口氣,他方起身。

廠我去看看C”

“你把人請到前廳。”繡夜跟着起身,道:“人來是客,我到廚房燒些茶水送過去。”他愣了一下,這才點頭,打開門和薩林一塊兒朝前頭走去。

“那三位爺,你認得嗎?”他問薩林。

“認得其中一個,是在城西開客棧的大老板薩比爾。”薩比爾他知道,當初便是他來同他訂的蠟燭。薩比爾在城裏營生已久,是城裏的大戶,說的話能有幾分重量。

他不知對方入夜來訪是為什麽,但仍是交代薩林。

“要大夥兒別出門,都待門裏,別在窗邊探頭探腦的。”“知道了。”薩林點了點頭,因自個兒臉上的烙印,避着門外的大爺,從側門出去了。

他這才走到大門邊,打開了門。

門外除了薩比爾,還有一位是賣布匹營生的宋人大商段松堂,一位開糧行的回回大商瓦哈昔。

他一開門,薩比爾就露出微笑,開口道:“抱歉,張揚,這麽晚還來打擾你,可我等有些事想找你商量,不知可否進門一敘?”“當然。”他點頭,轉頭帶着他們往內走。

進到廳堂裏後,他一下子不是很清楚應該要如何招待他們,幸好繡夜已經提了壺茶過來,替四人各倒了一杯熱茶,然後将那鐵壺挂到從梁上懸吊下來的鐵鈎上。他幾乎是在奴隸營長大的,根本也沒待過什麽客,所以也沒想到應該要送上茶水,或者該如何待客。以前唯一會到他那兒的人,就是古瑪,但古瑪不需要他招待,古瑪自個兒就會倒茶來暍,不會同他客套。

進到廳堂裏後,他一下子不是很清楚應該要如何招待他們,幸好繡夜已經提了壺茶過來,替四人各倒了一杯熱茶,然後将那鐵壺挂到從梁上懸吊下來的鐵鈎上。他幾乎是在奴隸營長大的,根本也沒待過什麽客,所以也沒想到應該要送上茶水,或者該如何待客。以前唯一會到他那兒的人,就是古瑪,但古瑪不需要他招待,古瑪自個兒就會倒茶來喝,不會同他客套。

可外頭的世界不一樣,以前人從不正眼看他,即便已脫離奴隸的身份,大營裏的蒙古兵也瞧他不起,可現在人人都當他是人,當他是做小生意的張揚,都會正眼看他。

這反而讓他不是很習慣,但那小女人替他們倒完茶,便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同他一起,教他莫名的安了心。

只瞧她泰然自若的瞧着那三位爺,客氣開口相詢。

“不知各位老板,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段老板清了清喉嚨,道:“我聽說,張揚你在這兒,聚集了一些流兵教拳,可有此事?”繡夜一愣,心下微驚,沒想到他們是為此而來,還以為這些老板是想來要他別再教那些奴隸拳腳,甚至趕他們出城,她才要回答,他卻已開了口。

“是有此事。”他鎮定的看着前方在地爐旁各自安坐的大老板,道:“但大夥兒練武,只為強身健體,絕不會四處生事,我立了規矩,誰若要在外頭生事,我定會親手處置。”“不不不,你誤會了,你這兒沒人四處生事。”薩比爾搖着手,說:“事實上,咱們此次來找你,就是因為你這兒的人,很守規矩。前些天,一位叫鐵木爾的,撿到了我掉的錢袋,還特地送到了客棧裏來。”張揚和繡夜聞言,盡皆一愣,當下都冒了點冷汗,可不知鐵木爾是真撿着了錢袋,還是又伸出了第三只手,幸好他可把人家錢袋送了回去。

“錢袋裏的錢,是少了嗎?”他擱在膝上的手微緊,間。

“沒有,一文未少。他把那錢袋送回就走了。”薩比爾說着,嘆了口氣,道:“我事後想想,你這兒的人,雖有些臉上烙了印,那也不是他們自個兒願意的。剛巧這時,夫人同瓦哈昔提了雇屋打掃的事,咱們幾個聊了起來,便有了個念頭。”瓦哈昔接着道:“這念頭也不是現在才有,這些年,這兒人越來越多,夏季想留下安居的人也多了,可相對的,惹事的人也同樣變多。市集裏時不時有宵小行竊,偶爾也會有商旅起了争執大打出手。若只是三兩個人也就算了,有時相争商旅還各自雇有保镖,一打起來,那是誰也控制不了,常讓大夥兒損失慘童。所以咱們早有這個意思,正巧上回我在路上,見你逮着了一個偷兒,身手了得。前些日子,我那領隊,說瞧見你帶着那些兵在烏鴉巷裏練拳,稱贊你武藝确實高強,咱們幾人便商量着,要市集的大夥兒一塊兒出錢,成立一個中立的守衛隊,由你當隊長。”繡夜與張揚,越聽越儍眼,到得後來這一句,差點以為自己聽措。

段老板跟着說:“守衛隊的人,主要的工作便是深夜巡守、防範宵小、捉拿盜賊,維持城裏的治安。隊上的人,由你來挑選。”這一句,意味深長,他知他們的意思,就是要讓他任用手邊的奴隸兵。

段老板喝了一口茶,喘了口氣,繼續說:“至于一切所需費用及薪饷,就由大夥兒繳交的月錢支付。你若同意,咱們便在市集裏及城門口貼出告示。”“市集裏的人,都同意這件事?”他不敢相信的間。

頭上包着頭巾的薩比爾點着頭,說:“大多數都是同意的,咱們見你收留這些人,才發現你的做法是對的,與其讓那些殘兵游勇四處瞎晃,倒不如收為己用,加上這城若有了規矩,有了守兵,也不易招惹盜賊行竊行搶,商隊們也不致輕易就因小事大打出手,鬧得雞飛狗跳的。怎麽樣,你意下如何?”他喉頭微緊,回道:“這事,能否讓我考慮一下?”“當然當然,你好好想想,若決定了,同咱們說一聲便成。”薩比爾說着,微笑道:“夜深了,咱們就不多擾你了。”說着,他便與另外兩位老板一塊兒起身,他和繡夜一起送他們到門口,然後關上了大門,同她回轉屋內,收拾茶具。

她一直沒有說話,他終于忍不住在進房之前,叫住了她。

“繡夜。”

她愣了一下一一停下了腳步,心微抖。

這男人,少有喚她名的時候;為了她不知道的原因,他非不必要,總不愛叫喚她的名。

她在月下回首,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和那緊繃的臉龐,看着他再開了口。

“這差事,你怎麽想?”

眼前的男人,臉龐幹幹淨淨,一點也不油膩的黑發短而俐落,深邃的瞳眸裏沒有半點暴戾之氣,身上穿着的,不是染血戰袍,是件樣式簡單的灰色厚衣。腳上踏的,不是結實的軍靴,只是一雙陳舊但千淨的鞋。

他已經和她當初看見的那個怪物,沒有半點相同。給人的感覺,就只是個沉穩,實在、可靠的男人。

也難怪那些老板,會想找他成立守衛隊。

看着他,誰也不會想到,他會是那個在戰場上勇猛無敵,被蒙古人喚做野獸,總能輕易取敵将頭顱,讓人聞風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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