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林銳赤裸着身子站在浴室裏的鏡子面前。
未經擦拭的身體還保持着淋浴之後的原始狀态,水珠順着有幾分淩亂的發梢滴下來,一顆一顆順着脖頸、胸前、腰腹的皮膚滑過,留下淡淡的水痕。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鏡中的人,目光順着方才水珠的走向自下而上掠過。
肌理勻稱的身體,颀長瘦削的臂膀,白皙細膩的脖頸,微薄蒼白的唇色,挺立秀氣的鼻梁,立體分明的輪廓……以及那深深凹陷卻空洞無物的眼睛。
他盯着自己這雙眼睛很久,但從中卻看不到任何東西。低低地哼笑了一聲,伸手那起案臺上的毛巾,閉上眼,胡亂地擦拭着頭發。
動作進行了一陣,卻忽然停了下來。終于還是忍不住挪開了遮住視線的手和毛巾,又擡起頭愣愣地看向鏡子。
鏡子中的人,眼神依舊空洞不已,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從中窺見出一絲一毫的感情流露來。
林銳忽地又笑了。到頭來,只有這雙眼才是自己的麽?
他再一次審視鏡子中的人,就好像這半年來的每一次一樣,從頭到腳,每一寸肌理,每一塊皮膚。
那人只不過是鏡子中的倒影,卻又仿佛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挑起嘴角,那人就沖着自己微笑。張開臂膀,那人就展開自己的擁抱。林銳木然地看着,忽然恍惚地對着鏡子伸出手。然而指尖所觸及的,無論是前方那一塊冰冷的鏡面,還是自己面上微涼的觸覺,竟然都是那麽虛假可憎。
猛地清醒過來。
鏡子裏的人不是自己。
他有着那人的眉目五官,那人的四肢軀體,那曾經讓自己無法自拔深陷其中的一切一切……離自己那樣近,卻又是真正的遙不可及。
因為,站在鏡子這一頭的,卻是自己。
他不是林銳,他愛的人,才是林銳。
而他,是姚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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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曾經眼中除了林銳就再無別人的姚啓,是因為他的絕情離去而意外死去的姚啓,是重生成了他想要恨他忘記他卻日夜逃不開這鏡子裏的一張臉的姚啓。
模糊地記得兩年前的那個雨夜,自己有生以來頭一次醉到不省人事。神志不清地走在大街上,腦中紛亂地交疊着昔日的剪影,越發加重着心內的痛感。忽然刺耳的剎車聲響起,燈光一閃,他的視線之末,就只剩了一抹昏暗的天色。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意大利,倚坐在陰暗潮濕的街道一角。
周圍的人全都是陌生的異國面容,說着自己一句也聽不懂的語言,朝自己投來異樣的目光。
他起初并不知道自己這番不可思議的重生,在這語言不通的環境裏也根本無法追究自己為何會置身于此。但口袋裏的那一張次日起飛回國的飛機票,卻恰好如意到如同雪中送炭一般。他來不及多想,第二天就按照飛機票上寫着的班次登上了回國的飛機。
然而在飛機上的洗手間裏,他擡起頭,卻發現了鏡中那樣陌生的自己。
不,絕不是陌生。而是,太過熟悉,熟悉到自己那一刻只能傻傻盯着鏡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終于意識到,時間已突然躍至兩年之後,而這身體也從姚啓變成了林銳。
下一刻他開始止不住地顫抖。忽然明白,如果姚啓死去,卻重生成為了林銳,那麽只能說明,林銳在這兩年內已經死去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狠狠幸災樂禍一番,為他曾經的那番絕情。然而回國後,卻無可自拔地一直沉浸在迷茫和絕望的情緒裏。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根本從未放下。曾經和林銳有過共同記憶的地方早已不複當年,他像一只喪家之犬一樣漫無目的的四處游走,只覺得這身體仿佛有千斤之重,壓得他每時每刻都可能崩潰。
直到遇見Fed,那個有點自以為是,卻是真的手段非凡的小子。
那天他去見了新利傳媒的董事長。因為那個公司原是幾個小的娛樂公司合并而成,其中有一個叫做紅利,就是林銳過去簽約的公司。他抱着一絲的希望想要知道林銳離開之後的事,然而董事長卻把他當成已經過氣卻還要死皮賴臉前來自薦的藝人。
很快被掃地出門。他茫然地站在門外,剛準備離開,轉身卻看到了一頂着一頭刺眼金發的Fed。
他看着自己幾秒鐘,忽然摘下面上的墨鏡,挑了挑嘴角,露出一絲張狂而自信的笑容。
“想不想有一天讓你的海報貼滿大街小巷?”
之後的事,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卻也是意外的順利。那小子成了自己的經紀人,半年的包裝特訓加上人脈的運用,當年那一句話,實現起來已然近在咫尺。
然而自己對此,既沒有表現出太多激動,也未極力拒絕反對,一直以來只是在木然的接受,看着Fed一步步推着自己向上,倒淡定得好像局外之人一樣。
他知道,向自己這樣經歷過死亡的人,已經不會太計較或者執着于什麽了。即使是從這高點突然墜落下來,大概不會也無法流露出半點恐懼或者悲哀。
或許對自己而言,還有活着的感覺,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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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銳你死在裏面了?”磨砂的玻璃門外投出Fed倚靠着的陰影,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林銳的思緒。
“哦,快了。”回過神來,這才拿起衣服匆匆穿好。
“那我進來了。”Fed隔着磨砂的紋路隐約看見林銳穿衣的動作,用指背敲了敲問道。
“嗯,進來吧。”
Fed收起腦海裏早就泛濫成災的胡思亂想,定了定神,打開了門。
林銳正對着鏡子整理着自己的衣領,深紫色略帶緞面質感的襯衣,将他肩背處瘦削分明的線條勾勒得一覽無遺。
Fed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到一旁拿起挂着的黑色風衣,走到他後面展開。
林銳一愣,配合地伸了伸手,轉過身子面向着他。
Fed擡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又覺得腦中有什麽在肆意滋長,趕緊低下頭替他理了理衣領。
“好了。”在替他打理好頭發,灑上了香水之後,Fed滿意地端詳着面前這個比藝術品還精致完美的人,笑得極其燦爛,完全忘記自己已經被這張小臉迷得一不小心又當了一回全職保姆。
“謝了。”林銳淡淡地說,轉身看向鏡子。
“不早了,我先下去開車。”Fed依舊保持着如花般的笑容,伸手在林銳肩上拍了拍,“快下來。”
“嗯。”
關門聲落下之後,一直站在鏡子前的人才動了動。俯下身子,從案臺下的第三格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塑料包,很快塞進了風衣的夾層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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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紅色的保時捷BoxsterS如風般行駛在城市的主幹道上。
敞篷式的跑車配上那明亮的顏色,自然是相當打眼。Fed一肘架在車的外延,微微仰起臉。風從四面發放吹來,吹得他金黃的頭發一陣群魔亂舞。轉過頭朝旁邊看了看,林銳側臉對着窗外,也不知道是在看風景還是睡着了。但是衣領間露出的那一段白皙而修長的脖頸,讓Fed看了着實呆了呆。好在還沒忘記在大馬路上,趕緊收了神繼續開車。
浮光廣場那一帶,下班時段是必堵無疑。不過好在這座城市裏,凡是開車的,對于這一點都已經無比淡定了。Fed十分鐘裏第十五次看向車前的時鐘,五點四十八,只比剛才過去了一分鐘而已。嘆了口氣,這感覺倒和過去讀書的時候期盼下課的心情差不多。想那個時候,如果目光有殺傷力的話,教室後面的鐘都不知道要被看爛幾回,就是在裏面看出個黑洞,也不足為奇。
百無聊賴地胡思亂想了一陣,再仰頭看看周圍的司機,大都紛紛拿着早就準備好的報紙雜志看得不亦樂乎,到底是老手,都有備無患了。轉過頭,看見跟自己并行的那哥們居然拿着一本工口雜志,看得眼冒金星,丫的那一臉淫蕩也不怕影響市容。
到處看了看,最後還是把目光留在了不遠處那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雖然已經看過無數次了,Fed還是立刻進入了短時間的陶醉狀态。不過很快,商人的靈光在腦中一閃,忽地頓悟出來這個廣告位的博大精深之處。不在于位子多麽中心,地價多麽貴,挂得多麽高,圖幅多麽大,而在于……堵得多麽死。在這個每日必堵的地方,就算是巴掌那麽大的廣告,也逃不脫那些沒有預備消遣的人無處安放的目光。扭過腦袋,看見不遠處一敞篷車裏,幾個穿的人魔狗樣的人正盯着電線杆上一治腳氣的小廣告瞅來瞅去,Fed立刻得意地笑了,這赤裸裸活生生的例子完全在給自己剛才的觀點以強而有力的佐證。當然,如果你問Fed怎麽知道那三無小廣告是治腳氣的……嗯嗯,這個,當然是因為他也在那個位子堵過無數次。就這一點而言,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廉價宣傳的效果還是很到位的。要不是他真沒這毛病,說不準已經買了不少回家了。
旁邊的人忽然動了動。
Fed一個激靈,注意力全部拉了回來。低頭看見林銳搭在腿上的手,修長纖細的五指随意地曲張着,就好像他的主人一樣,也是一副慵懶的姿态。
那樣子,看得Fed小心肝又一陣亂顫,鬼迷心竅地就伸出了自己的,輕輕地覆了上去。
“嗯?”林銳轉過了頭,眼睛裏并沒有倦意,看來剛才只是一直在看風景……或者發呆而已。
“呃……”Fed意識到自己一時昏頭幹出的事,神色一窘,不知道該說什麽。
手已經搭上去了,突然抽回來反而更加可疑。那腦子很快地轉了轉,反而用力握了握林銳的手背,一臉親切,“冷不冷?”
問出口,目光隔着林銳瞥見對面拿着報紙當扇子猛扇的司機大叔,自己立刻汗顏。
“還好。”還好林銳似乎沒有意識到,只是淡淡回答。但Fed分明感覺到他手很冰冷,讓自己那一刻想要用力地攥在手心,好好溫暖一下。
“不冷就好,不冷就好。”還是趕緊放開了手,擡眼看到那廣告,又笑着轉向林銳,“那廣告确實醒目得很啊。”
林銳看着那圖幅半晌,自畫中人的五官一一掠過,最終對上那雙和自己一樣空洞的眼。過了片刻,才轉過頭笑了笑。心裏在說,那不是我,然而開口卻依舊淡淡地,仿佛內心也是相同的波瀾不驚,“不太像我。”
“怎麽會?”Fed看着那圖幅一笑,目光裏忽然隐隐泛出些寵溺,“那眼睛,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雙了。”
林銳看着他的表情,目光隐約柔和了些。終究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