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獨處
林銳輕輕推開門,一眼看見站在攝像頭後面的仲源。
整個工作室裏,只有他一個人,以及自己。
房間浸沐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仲源面前的那塊布景被橙黃色的背景燈照得一片通明。光線微微勾勒出他正低頭專心擺弄設備的側臉,好像很專心致志的樣子,以至于并沒有發現自己的模特已經進來了。脫去了外套,只穿着一身幹淨的淺紋襯衫,袖口被整齊地向上卷到手肘處,整個人看上去倒忽然多了幾分少見的幹練。
林銳站在門邊,一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打斷他那副專注的樣子。回憶起來,這樣的平面時裝照,自己從姚啓到仲源,自己經歷過的已經不計其數,即便是這樣和仲源獨處拍照,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好像自己還從來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無法言喻的複雜心緒。只是站在這門口的片刻時間裏,腦中已經亂無章法地想到了很多事。包括第一次見到仲源時,他不太明顯卻被自己感知到的灼熱眼神,以及輕輕撫着自己的面,自言自語一般喃喃地說的“你還記得我麽”時那始料未及的深情,還有……無數次有意無意地飄落在自己這裏的目光。
事實上,林銳并非如Fed所想的那樣遲鈍到木讷。其實這兩個人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都能真切而清晰地感知。所以,對于仲源,自己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一定認識過去的林銳,也許深愛過他,甚至到現在……依舊如此。只是,他卻并沒有發現林銳已經不再是林銳了。或許那并不是愛,他只是好奇于他的轉變,又或許正是因為愛得太深,反倒陷入執迷,不願自拔。
這些作為曾是姚啓的自己來說,都曾刻骨曾銘心過,縱然他現在成為了林銳,也無法忘記分毫。所以此刻,他反而像旁觀者一般,比任何人都清醒都看得通透,只是面上卻不願意有一絲一毫的表露。或許這終究還是要歸結到他所處的這個死而複生的身體,所以無法給予任何回應。Fed也好,仲源也罷,他們在意的,不過這個軀殼。而自己始終放不下的,卻又何嘗不僅僅是這個名字這個身體?
想到這裏,不自覺地輕輕哼笑出來。他們和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區別。愛也好恨也好,都不過是為了一個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然而這輕輕的一聲,卻讓仲源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
“抱歉,我沒注意到。”仲源放下相機,溫文而歉意地一笑,又略略皺了皺眉,“來了多久了?怎麽也不吭個聲?”
“仲哥這麽專注,怎麽好打擾?”林銳淡淡笑道,這才走近了過來。
“哪裏話,我也是沒事折騰一下。弄得再好,也只有等模特來了才能看出效果。”仲源的笑意似乎明顯了幾分,看着林銳目光略略定了定,又問,“怎麽樣?現在開始,可以麽?”
“好。”林銳扭過頭朝明亮的布景方向看了一眼,頓了頓,随即舉步走了上去。
仲源站回到攝像頭後,目光緊緊地追随着布景前的那個身影略略站定,一身深灰色的針織套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随性的寬松之下反而将整個身形的瘦削勾勒得更為明顯。而那雙眼正随意地看向自己這邊,幽深空洞的瞳孔裏微微映出背景燈有幾分溫暖的色澤。
看似無心等待的神态,看着仲源眼裏,卻已然是一張完美的照片。
他定定地與臺上的人對視片刻,忽然靈機一動,走到布景邊,将原本灰暗的色調拉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溫暖的米黃色的背景圖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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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銳有幾分詫異地看着仲源的動作,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早已經和這種風格絕緣了。然而後者對上他的目光,卻只是淡淡挑了挑嘴角,一面用目光示意着“繼續”,一面人已經走回了原位。
“林銳,這一套的風格要傳達的是一種‘慵懶’的氣息,”将三角架上的攝像機取下舉到眼前,透過鏡頭看着那被圈在四方小格中的人,淡淡一笑,“你只用按你的理解去做就行了。”
他從來不會去要求自己的模特擺出這樣那樣的姿勢。在他看來,那樣拍出來的照片,再美,展現的也只是虛有其表的人偶而已,空洞蒼白,沒有靈魂或者展現不出真實的靈魂。他比任何人都要追求從模特身上傳達出來的不同內在,并執意希望能透過攝像頭将這些真切而準确地捕捉出來。所以,那些花哨的姿勢對他而言只是成為一種掩飾和扭曲,相反只有那看似随意的舉手投足,才最能在不經意的瞬間顯露出內心的真實。
林銳聽了仲源的話愣了愣,回想起上次拍那廣告圖幅的時候,他似乎也說了類似的話。很快挑了挑嘴角,從心裏表示認同。
擡起頭,看間天花板處一束黃色的光線斜斜地射向自己,在周身帶來一種虛假的溫暖幻覺。林銳淡淡地注視着那光線的來源,漸漸地感到這溫潤的光束落在眼中,原來也是有幾分刺眼的。微微眯了眼,本能地舉起袖子遮住了視線。
“把那燈關掉吧,太亮了。”聽到快門的聲音,林銳把視線挪到正前方,視線還有些不适應。木然地看着前方的影子,在一片光影模糊中搜尋仲源的身影。在如此暖色系的光線下拍照,自己到底還是有點不太習慣。
卻又聽見另一聲快門。“沒關系,”仲源的聲音裏是略帶振奮的冷靜,“很好,繼續。”
林銳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幾聲快門響過後,盯着聲音來源的目光終于恢複了原本的清晰。
一片昏暗的視線之中,卻只剩下仲源明亮的眼。他不知什麽時候已将照相機挪到胸前,取而代之射向自己的,卻是那好不避諱的目光。鏡片之下,深邃不可測度,卻又隐隐暗湧着波瀾。
林銳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視線,轉身走到布景牆邊,兩手插在口袋裏,将身子随意地靠上。再度擡頭看着自己的攝影師,後者才忽然動了動,似是回過神來一般,再度舉起照相機,遮住了自己的目光。
“咔嚓”地按着快門,仲源定定看着眼前人的每一個動作,或低頭,或擡手,或轉身,或者什麽也不做……忽地發現,自己竟然貪婪地不願放過他的每一個經意和不經意的瞬間。鏡頭聚焦下的林銳,明明神态動作和平日裏并無兩樣,但卻也好像突然被什麽附身了一般,周身立刻能夠應景地散發出慵懶随意的氣息。而在這明亮溫暖的底色和燈光的反襯之下,這種慵懶又出乎意料地被鍍上了一層暗色調。
就好比身處在繁華街市中一個踽踽獨行的人,身旁的熱鬧喧嚣不能感染到他分毫,反而将他的孤獨映襯得更加明顯。然而他依舊只是這樣懶懶地走過街市,就好像全不在意一樣。然而事實如何,卻終究教人看不出了。
仲源腦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從林銳身上嗅到了幾分孤獨的氣息。他心裏有些驚訝,卻也絕不懷疑自己感覺的真實性。他知道,無論林銳曾經歷過什麽,他已經徹徹底底變了一個人,從神态到動作到點點滴滴,即使自己查閱了關于他的每一份資料,卻依舊不敢自稱對他有多少了解。
有時候他覺得很難抑制住內心對他的好奇,就像這兩年裏始終無法走出對過去的懷念一般。然而林銳卻仿佛根本忘記了自己一般。仲源稍稍将鏡頭挪開了視線,瞥了瞥布景前的人,輕輕一笑。
或許這也并不奇怪,一直執着的都是自己,也只是自己而已。林銳不願再提及過去,或者根本就已經忘記,也在情理之中。
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人。僅僅是那雙空洞到無法看穿的眼,就足以拒人于千裏之外。
仲源一向自視冷靜,卻總是因為林銳而心神不寧。引用一句有些矯情的話來形容,就是說林銳是自己的劫數麽?想到這裏,仲源不由得深深地鄙視了自己一番,這麽肉麻這麽小言的話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看到的,還居然學着用起來。
一面腦中漫無目的地閃過各種思緒,一面手中已經是近乎本能地按動着快門。直到照相機忽然一響,閃動出一個儲存已滿的提示。仲源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對着林銳拍了一百多張。
看了看表,發現已經下午一點了。仲源長舒了一口氣,索性關了照相機,對着林銳笑着一招手,說:“沒想到弄了這麽久,先休息下吧。”想了想又,笑着說,“估計Fed已經端着盒飯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林銳淡淡一笑,伸展了一下四肢,幾步走下了布景。仲源看他神态表情還是跟剛才一樣,完全沒有變化,心想這果真是所謂的純粹“本色攝影'麽,估計再這麽照幾個小時他也不會累到哪裏去……
然而事實上,林銳還沒仲源想象的那麽神勇無敵。他早就困了。雖然在旁人看起來他只是在臺上很随性地擺了幾個POSE而已,但今天早上六點半就被Fed吵醒,又一直在攝像頭前站到現在,這在林銳看來是嚴重破壞自己生物鐘的惡劣行為。先不提他越拍越困是不是無意中給仲源造成了慵懶甚至孤獨的幻覺,咳咳,是感覺,在那個過程中他已經謹慎地思考過關于工作時間的作息問題。于是經過一系列的思考和分析,得出的結論是,以後一定要在晚上六點之前上床,務必要死守住自己大于等于十二個小時的睡眠時間。
很明顯在他走下布景後,這個念頭還美美的殘留在腦海中。林銳恍恍惚惚地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腳下一個阻力,整個人還來不及反應身子就往前一倒,但剛有了那麽點倒下的趨勢,就被人一下子抓緊了手臂。
仲源将林銳往後一帶,又跨出三兩步,人已經攔在他面前扶住了雙肩。
頃刻間四目近距離地相對,仲源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本能的動作,嘴角一抽,明顯感覺到氣氛變得狗血而詭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