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顧瑜飛奔到樓下詢問了掌櫃, 替韓青梧找了大夫來檢查。
好在都是皮外傷, 他年輕底子又好, 連湯藥都不用服用, 只開了一些外用的, 活血化淤的藥膏, 以及用于大腿的傷藥。
大夫走時交待, 肩上的傷慢慢化瘀了便好,腿上的傷厲害些,要注意不要再碰到了, 避免再次摩擦流血,如遇水要立即擦幹。
大夫走了之後,韓青梧起床吃了些東西, 又沉沉的睡了一覺, 直到中午才醒。
他起來和顧瑜一起用過午飯,便覺得體力徹底恢複了, 就不想在客舍再待下去。
身上衣裳都皺皺巴巴的, 而且這麽多日都沒有沐浴, 昨夜又一夜奔襲, 即便不用脫了衣裳刻意聞, 韓青梧都覺得自己身上有味兒,現在只想回家, 舒舒服服的洗個澡,換身幹淨的衣裳。
顧瑜本想讓他多休息一會兒, 但他堅持, 也就沒有辦法。
韓青梧走路倒是沒有問題,不過大夫交代過,要避免再碰着雙腿間的傷口,但這走起路來,或多或少都會碰到,一碰那就是一陣鑽心的疼。
腿分開點走會好多了,可總不能這一路都撇着腿走路吧,太不斯文了。
于是顧瑜便找了輛馬車,韓青梧坐在外面,她抱着小青桐坐在車裏,如此一路颠簸着回了家。
白天趕路,要比夜晚更快一些,即便如此,韓青梧他們也花費了近半日的時間,終于在傍晚時分到了惠州城北的清河大街。
傍晚的清河大街,沒有了白日的喧嚣,街道兩旁的店鋪已經開始收鋪了。
馬車放緩了速度,車夫任由馬兒噠噠的慢慢走着,在快要到韓家茶莊時,韓青梧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
“韓家小哥!韓家小哥!”
韓青梧探出身子,回頭一看,是隔壁的李大娘。
他示意車夫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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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跳下車,拱手招呼道:“大娘好啊!”
“好好,”李大娘左右看了看,然後靠近韓青梧,小聲問道:“你這是剛剛才回來嗎?你知道嗎?你小媳婦兒……”她又靠近了一點,踮起腳,想要湊到他的耳邊,說:“跑了!!!”
韓青梧不着痕跡地退後兩步,臉上帶着笑,心中立刻想起,杜有源昨日跟他提過,他來過韓家茶莊找顧瑜,再加上那幫官兵大喇喇的來找人,那麽李大娘這位如此愛打探鄰裏消息的人,必定會知道的。
她可是清河大街上出了名的愛說是非的人,萬萬不能讓她知曉顧瑜被番邦人擄走的事情。
思及至此,韓青梧笑着回應道:“大娘,您說什麽吶?我家小媳婦兒好好的在車裏坐着呢!”
“啧啧,韓小哥,你怕是還不知道吧!”李大娘似是替他惋惜的模樣,“昨日好多官兵都來了,杜老板也在找她呢!”
韓青梧沒再說什麽,他敲了敲馬車,“小瑜兒,來跟大娘打聲招呼。”
聽見他這樣說,李大娘眼睛立刻瞪大了,正想說什麽,只見車簾被掀開,裏面出來一位眉目秀氣,膚色白皙的小姑娘,不是顧瑜又是誰?
那剛才說的話豈不是都被她聽了去?
李大娘神色有些讪讪道:“顧丫頭在呢?”她突然想起昨日官兵确實來了,杜老板也的确給了銀子讓她幫忙,便又有了底氣,“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便是連官兵也被驚動了?”
“……我”
顧瑜正想說話,卻被韓青梧打斷了,“大娘,因着這兩日我不在家,她一人在這諾大的屋裏有些害怕,便去了好友家裏,可是沒有跟杜叔叔交待清楚,這不,引起誤會了!”
“是……這樣?”李大娘覺得這誤會也未免太大了點吧?竟是連官府也驚動了,可她又找不出韓青梧話語中不妥之處。
“可不就是這樣嗎?”韓青梧笑着說:“大娘,我剛剛才把她接回來,這天色也晚了,我們改日再聊,我就先回去了。”
“诶诶,好,回去吧。”
韓青梧與李大娘告辭後,又登上馬車走了。
李大娘看着馬車的背影,喃喃自語道:“竟是這麽大的誤會?!”她想到杜有源給的銀子,又偷偷樂了:這個誤會不錯,倒是便宜我了!
馬車繼續向前走了沒多遠,便是韓家茶莊,剛一到茶莊門前,韓青梧就看見了杜惟,他正站在側門門口,敲他們家的門。
“那邊那小子,站別人家門口幹嘛呢?”
韓青梧故意壓低聲音,逗他。
“噢,我是來看看……”杜惟突然聽見有人在身後問話,正準備解釋,他是想看看這家人回來了沒,結果轉頭一看,卻是韓青梧。
他立刻就笑了,過去就給他一拳,正中肩膀上,“好啊你,耍我呢!”
“嘶……”
他們平日裏打鬧慣了,杜惟下手可不輕,一拳下去,韓青梧疼的直抽冷氣,手捂着被他捶到的地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顧瑜趕緊下車扶住他,伸手替他揉着肩膀,“青梧哥哥你沒事吧?是這裏疼嗎?”
“怎麽了青梧,”杜惟見他如此立刻緊張起來,“受傷了?”
韓青梧拿開手,微微搖了搖,“……沒事,小傷。”
“怎麽受的傷?可是很兇險?”
“其實……也不算是傷,去的時候怕從馬上摔下來,拿布巾綁在馬上,勒的。”
“啧!你對自己也真下得去手!”杜惟搖搖頭,笑着看着顧瑜,“好在力氣沒白費,媳婦兒找回來了!”
杜惟今天都往韓家跑了十幾趟了,要是今夜他們沒回來,明日一早他就雇車子去西畫了,好在都平安回來了。
杜惟見他們都風塵仆仆的模樣,也就不多打擾,“你們早些休息吧,我回去跟我爹說一聲,讓他別擔心了。”
“行,你先回去吧,替我謝謝杜叔叔。對了,”韓青梧又拉住杜惟,小聲交待道:“與別人就別說小瑜兒被擄走之事,就說她去友人家了。”
杜惟聽了就明白了,若是說被擄走,那顧瑜的名聲就完了,“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你們進去吧!”
杜惟走後,韓青梧與顧瑜便進了家門。自那日起,他閉門謝客,專心在家養傷,便連那侍衛上門來謝他,他也只在家裏與那侍衛聊了幾句,婉言謝絕了侍衛請他去外面擺上一席的好意。
這也實屬無奈,畢竟帶着傷走路的樣子太過怪異了,還是老實待着吧!
韓青梧的傷倒是不厲害,可畢竟破了皮~肉,将養起來多少也都廢了些時日,等他徹底好利索,也是十天之後了。
韓青梧養好傷出來,第一件事便是在客似雲來擺上一桌席面。
客似雲來開在惠州城最繁華的春熙大街上,是惠州城最好的飯店,也是飄香酒鋪的老主顧之一,韓青梧便請杜有源幫着訂了一間雅間,下帖宴請杜有源,杜惟父子,與林遜之三人。
這日傍晚,韓青梧與顧瑜,先将小青桐送去劉娘子那裏,額外付錢,請她幫忙照看一下,然後兩人一起去了客似雲來。
他們到的時候,客人們都還沒來,韓青梧便讓顧瑜在雅間等着,他去與掌櫃的商量一下菜色。
顧瑜長這麽大,第一次上這麽好的飯店吃飯,她等韓青梧走了之後,便一人在雅間內好奇的東瞧瞧,西看看,覺得什麽都很新鮮。
林遜之與杜有源杜惟父子幾乎是前後腳到的,大家都很準時。小二引領着他們上了二樓雅間,當小二推開雅間的門時,林遜之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位身着素色衫裙的小姑娘,正在轉着圓桌中央的轉盤,那般興致勃勃的小模樣,像極了正抱着毛絨球玩耍的小貓咪。
可愛至極。
這是林遜之第一次看見女裝的顧瑜,與男裝時頗具英氣的她完全不同,增添了許多少女的靈動。
顧瑜看見他們進來,立刻收回手,站起來,雙手擺在身側,對他們福了福,問候道:“杜叔叔,林公子,杜大哥,顧瑜這廂有禮了。”
杜惟,林遜之亦作揖回禮。杜有源則哈哈笑着,說了聲好。
這時,韓青梧也領着小二進來了,幾人又是一番見禮,這才分開落座。
韓青梧是宴請的主人,自是坐在主位,他的右手邊依次坐着林遜之,杜惟,杜有源,然後繞着圈回來,最後一位,也是他左手邊,坐着顧瑜。
今日都是相熟之人,唯一一位比較陌生的是林遜之,但他出手幫過他們多次,韓青梧幾次接觸下來,覺得他是謙謙君子,再加上女賓也只有顧瑜一人,因此便沒有将男女分開兩桌。
落座後,韓青梧笑着說道:“我剛在下面點了幾個客似雲來的招牌菜,也不知合不合大家的口味,特意把小二帶了上來,請他介紹一下還有什麽好吃的。”
杜惟一聽就樂了,“那我可要不客氣了,小二,有什麽好吃的,盡管上!”
“小惟!”杜有源不贊同地拍了拍兒子的手臂。
韓青梧道:“無妨,杜叔叔,小惟是與我開玩笑的。”說完又對杜惟道:“難得的機會,想吃什麽盡管點!”
“好!快把單子拿來!”杜惟确實是和他開玩笑的,嘴上嚷嚷着,可他看了下韓青梧下的單,最後也就加了一個菜。
杜有源和林遜之都說夠了,顧瑜也不知道哪些菜好吃,便也不肯點。
韓青梧只得又選了兩個小二推薦的菜,便作罷。
只有五個人吃飯,有四葷三素一湯也差不多了。
待小二下去後,韓青梧複又站起來,再次給三人作揖,“這次顧瑜能平安歸來,全仰仗各位的鼎力相助,青梧拜謝!”
顧瑜也起身,重新對着三人福了福。
林遜之笑笑道:“你們太客氣了,只是舉手之勞,最重要的是人沒事就好!”他頓了頓又說:“說起來,我倒是真的好奇,你如何确定,顧姑娘,她不是自己走的,她就是被番邦人擄走的?并且就在番邦的船只上?”
“對,”杜惟跟着附和道:“這也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地方,今晚你可要好好給我們解解惑!”
聽他這樣問,韓青梧沉默了一小會兒,而後看了顧瑜一眼,微笑着說:“其實那日我剛一聽見杜叔叔告訴我這件事,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顧瑜她不會抛下我,自己一人帶着青桐走的。”
說完,他有些不是太好意思的笑了,“我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篤定。”
顧瑜卻在旁邊道:“我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青梧哥哥。”
韓青梧笑着看向她,想擡手揉揉她額前的碎發,可在場這麽些人……
他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忍住了。
他繼續道:“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跑回家去,翻出了存放在家裏的銀子,分文未少,這便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若是她真的想要離開韓家,那麽不管去哪裏,銀子都是需要的,此其一;其二便是信任!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并不是如此無情無義之人。那麽,顧瑜失蹤的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她被人擄走了。”
“賊人為何要擄走她這樣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賊人的目的,我們無從知曉,那麽她又是被何人擄走的?”韓青梧連續抛出兩個問題之後,又自己解答這兩個問題,“在林先生與我說番邦人的事情之前,我只能分析出來應該并非熟人所為,但林先生與我說了番邦人來店裏買酒之後,我便大膽猜測,也許是他們所為。”
“首先,韓家茶莊與飄香酒鋪何其近,僅街頭街尾的距離,在如此短的距離裏,顧瑜能夠接觸到的外人着實有限;再者說來,顧瑜在酒鋪裏做事已經月餘,一直都是順順利利的,為何那三名番邦人士一出現,她便失蹤了?每日裏來沽酒的也是熟客多,陌生人少,這一兩日唯一異常的便是那三位番邦人士的到來。”
“那你如何知道顧瑜被擄走的時間?”杜惟問。
“杜叔叔跟我說過,顧瑜是在前一日收鋪之後回的家,然後第二日便一整日都沒有來。”
杜有源點點頭,“确實如此。”
“那麽便非常有可能便是前一夜的夜間出的事,因為賊人也會想到用夜色作掩護,再者我前面說過,酒鋪與茶莊的距離如此近,在街上被人擄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這街裏街坊的都是認識的,若是顧瑜在這段路上遇到危險,首先杜叔叔不會絲毫不知情,再者街坊們也不會坐視不理?!若是白日,顧瑜一出韓家便會有人看見。”
韓青梧略微思考後又道:“惠州城比不得京都,即便物産豐富,品種也有限,番邦人第一次來,不會安排太多停留時間,我可以假設,林先生遇見番邦人時,是他們首次抵達惠州城,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并未見過番邦人。”
聽到這裏,林遜之忍不住問道:“你如何如此肯定,原先惠州城中就沒有番邦人?”
“先生低估了飄香酒的名氣。”韓青梧笑笑道:“這個杜叔叔和杜惟最是知曉,來過惠州城的人,幾乎都會來買上幾瓶十裏飄香。所以即便您遇見番邦人那日,不是他們第一日到惠州城,那也是那幾日便要啓程的日子,因為如此,他們才會想着去買些特産,帶回去。”
聽到這裏,杜惟首先豎了大拇指給韓青梧,“我原先不知道你比我聰明在哪兒,聽了你剛剛的那番話,我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林遜之也贊許的點點頭。
這時,小二送了飯菜上來,杜有源拿出了自己帶的兩瓶飄香酒,他們邊吃邊聊。
杜惟在一旁沉默不語,似是在想些什麽,半晌,他不解地問道:“那你如何想到要我去碼頭的呢?番邦人他們是何時啓程,又是走的水路,這些,你都如何知曉的?後來,又如何知道他們去了西畫?”
韓青梧本來夾了一口米飯,正要放入口中,聽見杜惟的問題,便又将筷子放下,回答道:“由信江前去便是入海口,無論去京都還是出海,這都是必經之路。”
“另外一點便是,如果裝載的貨物較多,一般水路較陸路要快,所以水路是他們的首選,至于他們何時離開,最好的方法,便是去問問那些被招了工的人家,可時間上來不及,惠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時半會兒要在諾大的城中打聽到誰被招工了,還真不是一件易事,當時我只有八成的把握斷定,顧瑜是被他們擄走,這件事必須第一時間确認,如我判斷錯誤,我們就浪費了時間,所以動作要越快越好!去碼頭确認,便是當時能用的最好的方法。”
“至于如何知道他們在西畫停泊?!”韓青梧忽然停了下來,他夾起一塊拔絲地瓜,放入杜惟碗中,才笑着道:“此問題,多看《大銘江山地理志》可解!”
“喔!!!那本書……”
杜惟的語氣,讓人感覺一言難盡啊!
韓青梧笑着繼續道:“這裏還是多虧了小惟,消息打探的非常及時,”他與他們說道:“你們不知曉,當時那侍衛遲遲拿不了主意,若不是小惟來說那番邦船只早已經啓航了,怕是他還不知要猶豫到何時!”
杜惟被韓青梧誇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林遜之聽韓青梧提起那個侍衛,他想了想,說出自己的疑惑,“說到那侍衛,我倒是想起來,當日你聽到顧姑娘失蹤後,便沉默了,許久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要去官府。讓我頗為想不通的是,為何你想到去官府,不是去報顧姑娘失蹤,反而是去揭發番邦船的私鹽一事?”
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韓青梧他并沒有像回答前幾個問題那樣,立刻就把答案說出來。
林遜之問他之時,他手中拿着勺子,正在舀蟹黃豆腐。
他手中停了有那麽一瞬,而後繼續将豆腐舀起,放入嘴裏,慢慢的吃着。
韓青梧需要時間思考。
他在想,是否要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完完全全的說出去?
是否要告訴他們,其實他并不知道那番邦的船上是否有私鹽,他只知道,只有說出私鹽,官府才會重視起來,他們才會去截停那船,這樣,他才能趁亂上去找顧瑜。
他這樣的行為,并不坦蕩。
若是他們知道後,可會對他另眼相看?
席面上安安靜靜的,大家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吃一口蟹黃豆腐能要多久?
韓青梧也并未打算讓他們等待太久。
他看了一眼顧瑜,然後慢慢說道:“憑我們自己的力量,是根本上不了番邦的船的,更何況他們還手持大銘朝堂出具的,允許通商的官府批文。所以如果我們與陳大人說,他們擄走了人,可我們還只是猜測,并未證實。各位覺得陳大人可會搭理我們?他們根本不會在意,而且退一步來說,即便陳大人願意出兵上船搜人,如此情況下找到了小瑜兒,對她的名聲也有損,可若是以私鹽作為名頭就不一樣了,私鹽是大銘財政收入最主要的來源之一,也是朝堂最為敏感所在,事關大人們的前途,試問誰又能做到無動于衷?所以要是想他們有所動作,那麽誘惑一定要足夠分量!如此,趁着他們截停船只,我們趁亂尋人。”
韓青梧話音落下,席面上更加安靜了,此時,便連湯匙碰着碗碟的聲響都沒有了。
過了一小會兒,韓青梧覺得仿佛過了許久,突然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幾下,他轉頭,顧瑜正看着他,“青梧哥哥,為了我,讓你如此費心了!”
顧瑜軟軟的,小小的聲音仿佛打破了這安靜。
“你小子,”杜有源也說道:“這等心計若是用來從商,怕就沒有你們韓家本家那些人什麽事了!”
林遜之笑笑說:“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今後若是咱倆在朝堂遇見,我怕是凡事都得三思而後行。”
杜惟則對韓青梧豎了個大拇指,他一向是支持他的,無條件。
韓青梧懸着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林遜之忽然又想起,他還與自己學過番邦語,思索一番後又說道:“如此說來,你并未與番邦人有直接接觸,甚至都未與他們直接對話,那麽你又為何要與我學它呢?”
韓青梧耳中聽着林遜之的問話,注意力卻還集中在顧瑜身上。
酒席開始時,他便關注到顧瑜很喜歡吃桌上一道名為金玉滿堂的菜。
那道菜主要是由鹹鴨蛋黃作為內心,外面包裹着一層薄薄的類似豬皮凍的吃食,淡淡的甜,但是很有彈性,最外面是一層脆皮,然後在油鍋裏滾了一遍,鹹香酥脆,咬一口到嘴裏,又有淡淡的甜味,确實是小姑娘愛吃的食物。
顧瑜夾了一塊,起初只是咬了一小口,然後便很快就吃完了,又夾了一塊。吃完兩塊以後,她便不好意思再繼續了,便只看着那道菜轉來轉去的,最後停在了杜惟的面前。
但她現在就默默的看着那道菜,也不知是不好意思再下筷子,還是還在想剛剛他說的那番話呢?
不管了,先夾給她吧。
韓青梧靜靜的觀察,見大家都并沒有意向要再吃它,便慢慢的,将那菜又轉回到自己面前,夾了一塊,放入顧瑜的碗中。
顧瑜正低着頭,小口的吃着碗裏的米飯,忽然眼前一暗,碗裏就多了一塊她最喜歡的油炸小蛋黃。
她欣喜的擡頭看韓青梧,他悄悄地對她眨了眨眼睛,這才對林遜之說道:“其實我由始至終,都沒有與番邦人正面接觸的意思,我會與先生學番邦語言,也只是我的習慣而已,我喜歡做任何事之前,都做好萬全的準備,以防萬一。”
韓青梧頓了頓又道:“也幸得我有先生,那晚,陳大人真的考了我是否知曉番邦語言,而且他也是在聽了之後,才下定決心出兵的。”
杜有源認認真真的聽他們說到這裏,無不感慨的說:“青梧啊,你此時說起來,輕輕松松的,而那天發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夜的時間,好像嗖然便過去了,可現在,即便我坐在這兒聽你們如此道來,也真心覺得太危險了!”
林遜之也說:“确實!事件發生的如此突然,時間又如此的緊迫,你卻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将一切都考慮到了,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人,事,物,甚至連人心都計算到了,這……“他笑着點頭道:”無怪乎徐先生一直盛贊于你。”
韓青梧笑了笑。
他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已。
當時聽見顧瑜和小青桐都不見了,有那麽一瞬,他都覺得好像靈魂都飛出竅了!
後來他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飛速運轉,想的全是如何解決的方法,這個法子剛一冒出來,他直覺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了,然後便全力以赴地去執行。
至于危險,那只有等碰到的時候,再說了。
林遜之又道:“老話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今日是徹底信了,也不得不說,青梧你還是有幾分運氣的,那番邦的船上,果真是有私鹽。如若不然,陳大人追究起來,便是另一樁麻煩事了!”
那夜,侍衛帶着人,果真在那番邦的船上搜出了私鹽,與私鹽一并搜出來的,還有三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并一位十二歲的姑娘。他們并沒有在招工的名單上面,而且事後詢問得知,他們并不是自願去番邦的,是被他們擄走的。
韓青梧想了想,倒是有些不太贊同林遜之關于運氣這一說,“其實私鹽一事,說到底,也算不上我冤枉他們。這段時日我自己買菜,做飯,餐餐與這鹹鹽相伴,自是知曉它的重要性,官家的鹽是什麽價格?番邦人的生活,也是需要許多的鹽的,他們能有那實力買那麽多的官鹽嗎?既然實力不夠,那麽便要打別的主意了。”
“再者,番邦人難得來一趟大銘,又想着,若是私底下做些什麽,只要沒有被發現,沒有被人捅出來,那自然是萬事大吉,等他們啓航回番邦,山長水遠的,誰又能再抓到他們呢?”
“若只是買賣私鹽還好,可偏偏還販賣人口……”韓青梧搖了搖頭說:“壞事做的太順了,心就越長越偏了啊!”
杜惟用力擂了一下桌子,以此表達自己的憤怒,“這幫人,真是太可惡了!”
“好在,壞人終究是得到了懲罰。”林遜之總結道。
那番邦船上查出大銘嚴令禁止的私鹽,并且還私自拐賣人口,陳大人立刻下令,将滿船貨物收繳,相關人等關押十日後遣返回番邦,永不能再踏上大銘的國土。
陳大人因查獲私鹽有功,為他在閩南府的政績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那侍衛也因此得到嘉獎與升遷。
如今看來,真是皆大歡喜。
大家一邊吃着,一邊說着話,飯局也接近尾聲。
客似雲來不不愧是惠州城最負盛名的飯店,菜色賞心悅目,味道也鮮香可口大家都吃的心滿意足。
韓青梧見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便喚了小二來,将席面清理幹淨。店家還送上一盤大果盤,又沏了一壺碧搖青茶,給每人都倒上一杯,便關上雅間的門,出去了。
林遜之端起杯子,揭開蓋子輕輕吹了兩口,正要喝,卻又想起什麽,将杯子放下來,問:“如今距離府試已經過去十多天了,再有十來日,便應該要放榜了吧?”
“是,”杜惟點點頭道:“現下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臘月一到,年也就不遠了,總歸會在年前放榜,不管成績如何,總好過提心吊膽的過個年。”
韓青梧也表示贊同,“是這個道理。”
“你們可有把握?”
韓青梧略微沉思後說:“比想象中好。”
“哈哈……”杜惟聽後,也笑着說:“确實,比想象中好!”
“如此,便等着你們的好消息了。”林遜之說完,今晚第一次,将視線落在顧瑜的身上,“顧姑娘,林某今日來,還有一事相求。”他頓了頓道:“我想,韓家家學授業先生徐茂的女兒,徐筱雅應當同你說過了,徐先生想請你幫忙謄寫新書一事。”
噢,不好!
顧瑜暗道一聲不好,她完全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
她轉頭看向韓青梧,剛好韓青梧也轉頭在看她。
韓青梧着實驚訝,謄寫?
她的字……竟寫的如此好?連徐先生都來請她謄寫?那為何沒有聽她說起過?
杜惟與杜有源父子,是看過顧瑜的字的,倒是挺替她高興的,“讓你去謄寫新書啊,如此甚好,你的那筆好字,也是派上用場了!”杜有源又問林遜之,“林先生,你別怪我是個市儈的商人,你們請她謄寫,可是會報酬。”
林遜之想了想道:“這個還需要問問老師,但我想應該是會有的。”
“有報酬便好,這兩孩子,還帶着小娃娃,生活不容易,我這個做叔叔的,就替他們多考慮考慮。”
“還是杜先生您考慮周全。”林遜之見顧瑜沒有答複他,便問:“可是不願意?”
她不知道啊!都還沒有問過韓青梧,是不是答應呢!
顧瑜又轉頭看向韓青梧,小手在桌子下面,悄悄伸過去,扯住韓青梧的衣袖,輕輕搖了搖,求救似的看着他。
韓青梧無奈,便問:“你可想去?”
顧瑜想着,徐先生是給銀子的,那家裏便又多了一個進項,她當然想去啊,于是毫不猶豫的點頭。
韓青梧便問林遜之,“小瑜兒既願意,我便沒什麽意見,只是她現在還在杜叔叔那裏做活,我也不希望她太過勞累,不知道這時間上,是否能排的開?”
“這都好說,待我安排顧姑娘與徐先生見上一面,細節再慢慢商議。”
“如此甚好!”
晚飯過後,賓主盡歡。
杜有源和杜惟還約了人談事情,他們便告辭先行一步。他們父子走後,餘下的人也都散了。
林遜之回去了,韓青梧與店家結了帳後,也帶着顧瑜出了客似雲來。
已是戌時三刻,平日裏顧瑜都差不多要睡了,可這春熙大街上,還依然人來人往,熱鬧的很呢!
道路的兩旁原本都是店鋪,只是到了這晚間,在店鋪的前面,又支起了許多小攤販,大多都是店家直接擺了攤子出來,方便招攬顧客。
有賣生果的,有賣紙燈籠的,還有捏面人的,雖說都是些小玩意,但也是琳琅滿目,品種繁多。
顧瑜從未在這個時候來過春熙大街,也沒有逛過如此熱鬧的夜市,她看的有趣,步子不自覺地就慢了下來。
最後,在一個賣紙燈籠的攤子前停了下來。
“姑娘,可有看中的燈籠?”
“呃,我随便看看。”
“好,随便看,”老板招呼着顧瑜,從架子上取下一個小兔子的燈籠遞到她面前,“姑娘,你看,這是新做出來的,你朝這裏面看,”老板指着燈面讓她看着。
然後也不知道老板是按動了哪裏的開關,那個燈籠裏的小兔子就好像忽然活過來一般,繞着燈籠蹦蹦跳跳的,可愛極了。
“青梧哥哥,青梧哥哥,”顧瑜還從未見過如此有趣的燈籠,她立刻叫韓青梧過來,“你快來看,這個燈籠裏的小兔子會動。”說着,讓老板又給他演示了一遍。
“公子,這是新做出來的燈籠,我這是獨一份兒,別家沒有的,”老板把燈籠遞到韓青梧面前,“這小娘子長得這麽可愛,特別适合這小兔子燈籠,買一個吧。”
韓青梧順手将燈籠接了過來,翻過來,調過去的看了個遍,然後還試着動了動,看那兔子是如何轉的,最後才問:“多少錢?”
顧瑜拉了拉他的衣袖,“我看看就行,不用買。”
“一兩銀子,”那老板趕緊說:“公子,我這燈籠真的不貴,你看看這布帛,這骨架,還有這栩栩如生的小兔子,都是別家沒有的。小姑娘,你要是錯過了,別的地方可就找不着了。”
顧瑜又拉了拉韓青梧,“青梧哥哥,太貴了。”
韓青梧将那燈籠還給老板,也說:“燈籠很好看,但确實不便宜,謝了老板。”
“诶你這公子真是……”人家不買,他也不好說什麽,只等韓青梧走遠了才自言自語說:“看着挺俊秀的,怎麽這麽摳門呢?”
顧瑜又看了幾個攤子,韓青梧一直默默的跟在她身邊。
兩人就這樣,由春熙大街,走到清河大街,由喧嚣走到寂靜。
清河大街兩旁的鋪子都關了,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有一兩人走過。
這般寂靜,倒是顯出了月色。
今晚的月色很好,皎潔,明亮,銀色的清輝傾瀉下來,仿佛要鋪滿整個人間。
顧瑜走在韓青梧的身側,像是在想什麽事情,後來慢慢慢慢的落在他身後,突然開口道:“青梧哥哥。”
“嗯?”
“你當時一個人去找陳大人的時候,有沒有害怕?”
“……”韓青梧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有點兒。”
“那你騎馬的時候呢?怕嗎?”
韓青梧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其實我最怕的,是再也找不到你們。”
顧瑜慢慢走到他面前,站定,“我猜到了你來救我們,肯定是萬分兇險,可聽你今日如此說,我才知道,比我想象的更要兇險。”
說完,顧瑜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