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傍晚時分, 杜有源與杜惟來了, 兩家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頓年夜飯。
在衆人的談笑聲中, 在年夜飯的誘人香氣中, 大銘萬立三十一年悄然過去了。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變故, 守歲的時候, 顧瑜暗暗祈禱:希望新的一年, 萬事順意!
正月裏,天氣一直都不是太好,陰雨連綿。
韓青梧也沒有怎麽出門, 每日裏便是和小青桐玩耍,還有教顧瑜念書。
顧瑜原以為他說要教她念書,只是說說而已的, 沒想到在大年初二的夜晚, 晚飯過後,他真拿了本書過來她的廂房, “你現在可有時間?若是可以, 不如我今晚便從《笠翁對韻》開始?”
“那不是給小孩子學的嗎?”
顧瑜啓蒙用的是《千字文》, 《笠翁對韻》倒是還真沒學過。雖說沒有學過, 可她不是太感興趣, 這不是給五、六歲的小娃娃們學的嗎?她現在已經識字了,怎麽着也得開始《論語》了吧?!
韓青梧也沒多說什麽, 只是道:“那你讀我聽聽。”
顧瑜老老實實地讀起來。
讀完幾篇之後,韓青梧讓她停了下來, 他将她剛讀過的那兩篇內容又重新讀了一遍。
兩相一對比, 高下立見!
韓青梧的嗓子處于變聲期,早已經不是原來稚嫩的少年音,他還不是太習慣,所以說話時盡量壓着聲音,似乎有些怕人聽見,可這樣壓着的聲音,卻顯出幾分清朗和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意外地好聽。
他單手卷着書本,就着燭火,讀起書來,很認真的樣子,沒有刻意的賣弄,沒有刻意的搖頭晃腦,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流暢。
韓青梧略有些沙啞卻又微微低沉的聲音,聲聲入耳;
他認真而又專注的側顏,猶如畫師筆下最精致的勾勒,筆筆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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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瑜雙手托腮,就這樣專注地聽着,看着。
“咳……”
許是她的眼神太過于專注,韓青梧念着念着,忽然臉上開始熱了起來。
他手掌虛握成拳,放在唇邊稍稍清了清嗓子,頗有些不自然道:“你可聽的出有何不同?”
顧瑜想了想說:“你念得抑揚頓挫,有韻律,有情感,我念得就比較幹巴巴的。”她回答完畢後,又托着小臉,歪着頭繼續問:“青梧哥哥,古人曾說,讀書時最美之事,莫過于紅袖添香,是不是就如同我們現在這樣?”
“啪!”韓青梧舉起手中的書,毫不猶豫地敲了一下顧瑜的腦門,“小小年紀都想些什麽呢?”
力度不大,可語氣有些嚴厲。
“哎呀!”顧瑜沒防備他會突然打一下自己,疼倒是不疼,只不過被吓了一跳。
她揉着腦門,覺得自己也沒做錯什麽,卻被他這樣莫名地兇了一下,突然很委屈,又有些難過,她轉過身子背對着他。
韓青梧起初還不知道她怎麽了,待很久她都沒有轉過身來,他才察覺到有些不妥。
他繞到她面前,發現她低着頭,看不見她的臉,韓青梧索性蹲在她面前,問:“怎麽了?”然後手覆上她的額頭,輕輕揉了揉,“可是剛剛那一下,我打痛你了?”
顧瑜搖搖頭,擡眸看了他一眼,小小聲音,可憐兮兮的說:“你怎麽說打我,就打了呢?我都不知道我哪裏做錯了。”
“……”
韓青梧一時不知該如何與她解釋。
他在韓家族學時,稍微年長一些的堂兄弟,讀書時就喜歡讓府裏的丫鬟們在一旁伺候着,還美其名曰紅袖添香。可如此情景下,他們還如何能安心進學,往往是學不到半個時辰,便開始胡天胡地,之後還會在學堂裏互相交流。
韓青梧原來頑皮歸頑皮,但在這些方面卻是很潔身自好的,自然也就看不慣那些堂兄弟的行為,也因此頗受他們排擠。
剛剛顧瑜提到這個詞,讓他忽然一下就聯想到曾經的那些場景,心裏揪了一下,怕她不知是在哪兒學的這些個詞,別被人騙了。
韓青梧知道是自己急躁了,顧瑜何其無辜。
他想了想,說:“你沒有說錯,這個詞本身也沒有問題,只不過被其他的人歪曲了意義。”他頓了頓又叮囑道:“往後你還是莫要在別人面前說起,”而後又強調道:“尤其是男子。”
“我知道。”顧瑜低着頭,“我又不是傻的!”
“是,”韓青梧笑着說:“我家小瑜兒最聰明,我傻!”他将手中的書塞到她手上,“我錯了!你打一下回來吧!”
顧瑜擡起頭,看着面前微微笑着的清俊面容,哪裏下得去手?
她手中攥着書,低聲道:“你明知道,我不舍得的。”
她這樣說,就好像韓青梧就舍得一般,可說真心話,他看見她這般難過的小模樣,早已經心疼的不得了了。
他站直身子,雙手捧着她的臉頰,讓她仰起小臉看着自己,而後他微微彎腰,小心翼翼地,在她額上輕輕落下一吻,“要我如何做,你才不生氣?”
他的親吻真的很輕,如蝴蝶翅膀一般輕輕拂過而已,可那親吻落在額上,卻仿佛有火落在上面一般,燙得顧瑜臉頰一片緋紅。
“要你,要你每日都教我念書。”
“好。”這本就說好的事情,韓青梧答應的幹脆。
“我想學《論語》。”
這時顧瑜提出的任何要求,韓青梧本來該立即答應便是,但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學完《笠翁對韻》我自然會教你《論語》,”他怕顧瑜誤會,又解釋道:“要學習文字,你首要的,便是要掌握它們的聲調,格律和韻律,只有了解到它們的聲韻之美後,才能對它們背後的意義了解的更加透徹。”
韓青梧看着她,“所以我建議,還是先從《笠翁對韻》開始,好嗎?”
顧瑜想了想,問:“那我能念得和你一樣好聽嗎?”
他淺淺笑了,“我一字一字的教你,這樣可好?”
韓青梧用了三日,教顧瑜念完了半本《笠翁對韻》,剩下的一半,他讓她嘗試着自己去讀,有不明白的地方,再來問他,接着,他們便開始了《論語》的學習。
每天晚上,他們等小青桐睡着之後,便會在顧瑜的廂房中一起學習。
韓青梧的教學方法,與林遜之的完全不同。
他給顧瑜每兩日布置一篇課文,卻不先講解,而是讓她自己先看,先讀,有不明白的地方,先自己思考一番,不管明白還是沒有明白,都将想到的內容全部都先記下來,然後他再給她講解。
如此書中的內容顧瑜都是自己先想過一遍,然後韓青梧再講解一番。
起初顧瑜很不習慣,完全不明白課文裏講的是什麽,可逐漸地,當她發現自己理解的課文內容,與韓青梧所講解的相差無幾時,那種滿滿的成就感無可比拟,而她也得到了鍛煉,也養成了凡事先自己思索一番的好習慣。
日子就在一教一學中緩緩滑過,轉眼正月便已過半,元宵節過後,年便過完了,還有幾日書院便開學了。
這日一早,顧瑜帶着小青桐去飄香酒鋪了,韓青梧一人在家溫習,準備書院的開學測驗,突然門被人拍的砰砰作響。
來人竟是知府的侍衛。
他對韓青梧拱了拱手道:“我家陳大人有請,請韓公子随我去知府走一趟!”
“陳大人?“韓青梧頗為驚訝道:“不知陳大人請小子前去,所謂何事?”
那人面露難色,想說卻又不太好說的樣子。
韓青梧見他那樣,便也沒有追問,“若是不方便告知,那便算了,免得您為難。”
侍衛确實有些為難,照理說知府大人派他來請人,那他将人帶到便好,若是透露了些什麽,他這也算是渎職了。
偏侍衛得過韓青梧的幫助,對他很有好感。
他猶豫了一會兒,只道:“大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只這一句,點到即止,多的,卻再不肯多說了。
匿名信?
韓青梧心中覺得奇怪,卻知道再問他也不會多說什麽,便只道:“多謝!”
他給顧瑜留了一封簡信,便随着那侍衛去了知府府衙。
府衙內,陳之與手中捏着那封薄薄的信,冷笑出聲,對林廣泰道:“這人啊,年剛過完就不消停了,真當所有人都是傻子嗎?”
陳之與昨日一早收到的這封信,夾雜在一堆的公文中,一并送到他的案頭。
起初他看見信封上沒有署名還有些奇怪,可待他看完信裏的內容,就完全明白了。這封信之所以沒有署名,是因為寫信之人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署名。
信洋洋灑灑地寫了三頁紙,但是內容一句話七個字便可概括,那便是——韓青梧孝期參考!
這是一封匿名舉報信,舉報韓青梧父親過世還未滿一年時間,他便參加今年的府試,是為大不孝。信中又隐晦地提到,若是這件事被惠州城的百姓知曉了,知府大人該如何自處?
父母過世後必須要守孝三年,這三年期間,不能參加科舉,這在大銘,是沒有律法規定必須要這樣做的,這更多的是一個習俗。但這習俗已經延續多年,隐約已經變成一個世人都要遵守的規則。
現在有人打破規則,而知府大人知情不報……
陳之與氣壞了!
雖說考前并不會去仔細過問考生的家庭情況,也沒有律法規定守孝期間就不能參加科舉,可這件事情要是被捅出來,對于韓青梧來說,至多被世人責備兩句,并不會有什麽實質性的傷害,可對他就不一樣了,民衆肯定會有怨言,若是到時民怨聲音一大,随時便是一頂失察的帽子扣下來……
這是可以預見的,畢竟人言可畏。
陳之與生氣過後,慢慢地冷靜下來。
林廣泰見陳之與沉默不語,便說:“見這封信中所寫,似乎是對大人也頗有怨言呢,大人可知道,這信出自誰人之手?”
“依你所見呢?”
林廣泰撫了撫胡須,思考了一番之後道:“韓青梧此次府試表現,也只能算是中規中矩,并沒有多麽的出類拔萃,以他乙等的成績,完全沒有擋住誰的路。”
這與陳之與想的一樣,他點頭道:“所以說,韓青梧他還做不了這出頭鳥,讓此次府試的考生們,專門寫封匿名信來檢舉他,而在這諾大的惠州城,總是盯着韓青梧不放的,除了他韓元安,不做他想。”
林廣泰立刻點頭道:“大人高明,卑職與大人想的一樣!如此,大人打算怎麽辦?”
陳之與思考片刻,便吩咐下去,新的一年了,要有新氣象,商鋪經營要好好抓抓了,尤其是韓家經營的店鋪,好好地檢查一番,另外找戶部工房,讓他們派賬房先生,去查查賬目。
“韓元安不是太閑嗎?那我便找點事情給他做做。”
陳之與是上午派了人去韓家查賬,結果剛過晌午,韓元安急匆匆地來了府衙。
“陳大人,陳大人!”他一路疾行而入,剛進公廉堂,便直接跪倒在地,“我的陳大人吶,您好端端的,為何派人來查鋪子啊?我這一上午都沒開張,這還在正月裏啊大人,這這這……”不吉利啊~~!
後面的話韓元安沒說出口,他見陳之與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淡。
他今日一早正要去巡視鋪子,管家便火急火燎地跑來告訴他鋪子被知府大人派人來查了。
韓元安聽了心中一驚,好好的怎麽來查鋪子?立刻想到該不會是那封信……
他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沒可能,信上又沒寫名字,諾大的惠州城,又怎會想到他身上?即便猜到了,他打死不承認,又能拿他怎麽樣?
思及至此,韓元安又叫了一聲,“陳大人!”
陳之與坐在書桌前,連眼皮都未擡一下,“韓老板,你這話可就太有意思了,什麽叫我派人查鋪子?這例行檢查難道不應該嗎?我們這也是為了你們商戶的安全着想啊,你們不是應該積極地配合嗎?”他擡眼,掃了韓元安一眼,“話又說回來了,韓老板不在鋪子裏配合檢查,跑到本官這裏做什麽?”
韓元安一聽陳之與這油鹽不進的一番話,便知道今日想要躲過這檢查是不可能的了,他立刻起身,走到書桌前,從袖子裏掏出兩個原木小方盒,恭恭敬敬地遞過去,“大人您誤會了,這元宵節我不是沒來看您嗎?實在是太忙抽不開身,您看,這是我們用了秘方,新烘焙出來的冬日新茶,我元宵節都在忙它呢,這不,成品一出來,我就想着,拿給大人您嘗嘗鮮!”
陳之與皺着眉頭道:“韓老板這是做什麽?你不知道本官是不收百姓任何東西的!”
韓元安微愣了一下,他倒是不知道,這陳之與何時這麽清正廉明起來了。
他只得順着他的話說:“知道知道,大人別介意,這就是我想讓大人給品鑒品鑒,提提意見,好讓我們有所進步!”
陳之與遞給林廣泰一個眼神,後者立刻上前,将那茶葉收了過來,“如此,我就替陳大人先收着。”
“诶,诶,好。如此,我就不妨礙大人處理公務了,我先走了。”
“等等!”
韓元安将那茶葉送出後,他知道再呆下去也沒戲,還不如趕緊回鋪子看看現在怎麽樣了,誰知陳之與突然叫住了他。
韓元安以為事情有轉機,喜滋滋地問:“大人還有何吩咐?”
陳之與狀似随意道:“韓青梧如今過了府試,也是有童生身份的人了,你們若是不能幫襯,也就不要在背後做小動作……“陳之與停頓了一會兒,才道:“畢竟,他守全孝足半年,這已經夠了,參加科舉,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這件事,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韓元安不知這匿名信的事何以這麽快便敗露了?他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
那鋪子的事,估計就是陳之與給他們提的醒!
真不知韓青梧這小子,是怎麽傍上知府這條大腿的?
韓元安咬牙應了聲‘是’,轉身走了。
待韓元安走遠之後,林廣泰問:“大人如此做,是要幫韓青梧了?”
陳之與樂了,“我為何要幫他?”
如此想了一會兒,他又喚了人來,“去,将韓青梧給我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