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顧瑜寫字前原本有個習慣, 便是将要抄寫的內容從頭至尾都通讀一遍, 先理解之後再寫, 失誤率較低。但這回她沒有時間這樣做了。
顧瑜先在桌上将筆紙擺好, 将墨細細的研磨好, 這才将紙鋪平, 用鎮紙壓牢, 起首空兩行,寫上書名,然後翻開書的第一頁, 照着書上的內容,再另起一行,開始逐字逐句地認真抄寫起來。
随着書頁一頁一頁的翻過, 顧瑜慢慢的, 開始不知道自己在抄些什麽。
‘勾股幂合以成弦幂’是什麽意思?
這些奇奇怪怪的圖形又是什麽意思?
天老爺!青梧哥哥看的究竟是本什麽書?!
顧瑜遇上了自識字會寫字以來,最大的難題——通篇寫的都是大銘通行的官字, 可是為什麽合在一起之後, 她就完全看不懂了呢?!
她開始急躁起來。
越是着急, 便越是出錯。
寫字的部分還好, 偏偏畫圖時, 線條總是畫不順暢,不是多一條, 便是短一截。
寫廢的紙一張接着一張。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顧瑜索性将筆架好,閉上眼睛, 雙手食指撐在額前, 大拇指按壓兩側颞颥,然後什麽事也不想,讓自己慢慢的放松下來。
林彤便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她昨日在一旁聽見了顧瑜今日會來店裏抄書,當時是有些不信的,便想着今日來看看。
大銘朝對于女子,一貫奉行的便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姑娘家若是能識得幾個字,便已經說明這家姑娘的家境不錯,且爹娘也是個疼女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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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彤也是識字的,啓蒙之後跟着哥哥的先生學了一點兒四書五經,後來便是範玉香請的嬷嬷教她女訓,女德,但她更多的精力,還是都放在彈琴上了。
她幼時見哥哥練字,她也跟着練了一段時日,可有時候寫一個字都要懸臂練習半天,太枯燥太辛苦,便沒有繼續下去,反正那字寫的能看的過去,旁人認得出來便行。
是以昨日她見到顧瑜,又聽見她說要抄書送給韓青梧,便回去向她娘親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下,知道自己下午所見的女子,是韓青梧指腹為婚的妻子,因為父母雙亡之後,又沒有旁的親戚家可以去,這才寄養到他家的。如此一個家境背景全無的孤女,能寫出什麽樣的好字?
是以她今日倒是要來看看,這姑娘有多麽的不知天高地厚。
林彤跨進雅音書齋的門,第一時間并沒有看見顧瑜。
難道是昨夜又忽然改變主意,不來了?畢竟抄書并不是一件易事。
她輕擡腳步,又往裏走了幾步,卻看見那兩大排書架的側邊,靠着窗邊的書桌旁,顧瑜正坐在那兒,閉着眼睛,揉着颞颥。
林彤腳下微頓,而後走到書架旁,随意抽出一本書,狀似看書,實則眼睛正看向顧瑜攤在書桌上的紙張。她已經寫好的才只有四、五張,林彤首先看到的,便是她扔在一旁的,上面畫的亂七八糟不知是什麽的圖形,字是半個也沒看見。
果然不行吧?這畫的都是什麽呢?山水不像山水,魚蟲不似魚蟲。
待林彤的視線越過那些畫壞了的圖形,落到另一側的文字上時,她怔了。
遂又靠近了幾步去看。
只見那幾張紙上寫滿了,一個一個的小字,仿佛是印出來的一般,整齊,整潔,一眼看去,賞心悅目。
這樣好看的字,真是她寫的?
林彤看着那閉着眼睛靜思的姑娘,不願相信。
顧瑜休息了不到盞茶的時間,覺得心緒已經平靜下來,遂睜開眼,又拿起書來,将那圖形仔仔細細的重新看了兩遍,然後起身,換了一張新紙,而後拿起毛筆,在墨中沾了兩沾,對照着書上的圖形,手臂空懸着,用毛筆最最尖細的部分,開始描繪書中的圖。
這一次的描繪,顧瑜幾乎屏息靜氣,不急不躁,終于将那副圖畫的與書上幾乎絲毫不差。
“呼……”顧瑜長舒一口氣,“總算完成了。”
她将那張圖放到一旁,接着又開始抄文字部分。
林彤站在一旁,親眼看着那精巧秀美,卻又暗帶筆鋒的字,一個個的從顧瑜的筆下出現,這才不得不承認,她的字,寫的真的是好。
她站在那裏看顧瑜,她的面容沉靜,心無旁骛,仿佛整個人都沉浸在那字的世界裏,林彤的心裏也不知是嫉妒還是羨慕,狠狠絞了兩下帕子,轉身走了。
顧瑜的心思全都在那《周髀算經》這本意外的難抄寫的書上,根本沒有察覺自己的字已經被人偷偷看了去,還無意中,順帶地打擊了旁人的自信心。
顧瑜如此認真細致的抄了兩日,在韓青梧生辰的這天早上,《周髀算經》還只是抄了一半而已。
只有今天中午這一個時辰,是肯定完成不了了。顧瑜考慮了一下,決定将抄寫好的這本,作為上冊,送給韓青梧,然後她再接着抄,把後半部分抄好了,作為下冊再送給他。
這日一大早,顧瑜便起來了,先伺候小的喝羊乳,待小的喝飽飽之後,她便将他放在圈椅上坐着,四周都圍好防止他掉下來,然後她又去煮了長壽面,将面撈起來過涼水,燒面湯,還煎了兩個荷包蛋。
這些都做好之後,她在廚房門口望了望,沒過一會兒,便見那一抹書院藍出現在回廊處。
清晨陽光微熹,淡淡的籠在少年身上,随着他匆匆而來的步履,在衣角翻飛時忽隐忽現。
顧瑜站在門口,微眯着眼,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韓青梧,她也不由得伸直了手臂,仿佛汲滿了陽光迫不及待要舒展的嫩芽。
活力滿滿。
這樣的早晨真美好!
早晨時間短,他們一般就直接在廚房吃了,顧瑜見韓青梧快要到了,便對他招了招手,而後一轉身進了廚房。
待韓青梧進來時,便見顧瑜端着一碗面,上面飄着幾顆翠綠色的香蔥,還卧了兩只黃澄澄的荷包蛋。
“青梧哥哥,生辰快樂!”
顧瑜将面放到桌上,笑眯眯的說:“這是我煮得長壽面,快來嘗嘗看。”
韓青梧很開心,父母走後,還有他的小瑜兒,記得他的生辰。
他坐下,吃了一口,唔……
“好吃嗎?”顧瑜期盼的看着他。
韓青梧笑了。
這……貌似沒有味道。
顧瑜見他笑了,便覺自己的面定然不差,又說:“那快嘗嘗荷包蛋。”
韓青梧依言,夾起蛋的一角,那蛋黃忽地顫動。
還是溏心的呢,看起來不錯。
韓青梧輕輕咬了一口。
“好吃嗎?”顧瑜迫不及待地問。
韓青梧看着她,一時有些一言難盡。
鹹,就一個字。
他默默的将兩枚蛋都埋進面裏,然後輕輕拌了拌,又吃了兩口,才道:“好吃。”
顧瑜雙手托腮,坐在他對面,笑眯眯的看着他吃自己煮的面。
韓青梧見她一直看着自己,便問:“你已經吃過了?”
“哦,”顧瑜這才想起來,“還沒呢!”
她趕緊給自己裝了一碗,又裝了一點給小青桐,就這樣,自己吃兩口,又換成勺子,喂小青桐吃點。
韓青梧吃着面條,想着顧瑜一會兒,應該就會拿出東西送與自己。這還是她第一次送自己禮物,他定要好好收起來,作為定情信物。
可是等他全部都吃完了,顧瑜還沒有任何表示。
“青梧哥哥,我吃完了,先去酒鋪了。”
“你這就要走了?”
“嗯,”顧瑜看看外面的日光,“時辰不早了,青梧哥哥你也快點吧。”
有什麽東西沒有給我嗎?
這句話韓青梧沒有問出口,可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顧瑜,那樣的目光,顧瑜忽然明白了。
顧瑜猜到他在等着什麽,可是自己想要給他個驚喜,而且那書還沒有集結成冊,待到中午時,她還要去書齋把它們都裝訂好才行啊!
她只能心裏說着抱歉,表面上裝着不明白的樣子,“哎呀,都這個時辰了,來不及了,我要走了,晚上見啊青梧哥哥。”
顧瑜着急忙慌的,帶着小青桐就走了。
廚房內轉瞬安靜了下來。
韓青梧望着門口,良久,而後低頭,看着碗裏半糊狀态的面,默默的将那碗忽鹹忽淡的半糊面全部吃完,才去書院。
待到中午,顧瑜又去書齋,又在書的最後一頁,寫上書名,作者,抄書人的名字,時間,從哪兒借的書抄寫的。待這些全部寫完之後,一并請掌櫃的裝訂成冊,如此上冊便完成了。
蘇廣平拿着顧瑜抄寫的《周髀算經》一頁頁的翻看,邊看邊贊嘆,“姑娘,你這一筆簪花小楷,寫的着實漂亮,若不是這兩日你在這裏抄寫的時候我也在場,真是不相信這些都是你寫出來的,我敢保證,把你寫的這些拿出去,跟人說是印出來的,怕人家也都會相信的。”
他又翻看了兩頁,“字寫的好便算了,你連這圖也畫的如此精準,這就難了。”
看着看着,蘇廣平忽然想到,“顧姑娘,你可知道,為何這《周髀算經》如此昂貴嗎?”
顧瑜想了想到道:“您說過,整個閩南府怕也找不出第二本,想來是因為它稀有。”
“是,造成它如此稀有的原因便是這圖,太過難畫,這算學方面的書籍,不比四書五經,一向都比較稀少,因為它牽涉到畫圖,比例之類的數值,具體的我也不甚明白,但我卻是知道,若是圖畫的不好,得出的結果可用南轅北轍來形容,如此便讓那些懂得算學之人看的雲裏霧裏的,你說這樣的書還會有人要嗎?再說這圖不光是不容易抄寫,便是印刷也是不容易啊,久而久之,這算學方面的書便愈發珍貴了。”
顧瑜點頭道:“蘇掌櫃您說的我感同身受,我在畫圖的時候也很挫敗,廢了好幾張紙,才終于畫好的,比起光抄寫文字,這難度不是大了一點半點。”
“是,”蘇廣平說着,又有些為難的樣子,道:“唉,姑娘,你這樣說,我又有些不好開口了。”
“蘇掌櫃但說無妨。”
蘇廣平想了想,還是說道:“如此,我有個不情之請,顧姑娘這一筆字寫的漂亮,這圖畫的也精确,是以我想請姑娘在完成了這《周髀算經》之後,再替我抄寫一遍,這樣,我便可将這正本收好,然後留姑娘抄寫的這本在外面,借閱給那些想要學習算學的學子,豈不是一件美事?”
“這筆墨紙硯,皆由我來出,只希望姑娘能撥出時間來,完成一本。”
抄這本書不光是費時間,也是耗費精力的一件事,可掌櫃的肯把這本書借給她抄,而且他也是為了諸多學子着想,于情于理,顧瑜都很願意幫這個忙。
“蘇掌櫃,您這個提議真是太好了,待我将這下冊抄完,便再重抄一本。”
“如此,我就先謝謝顧姑娘了!”
“您別客氣。”顧瑜說着,從衣袖中掏出荷包,“我把這紙張和筆墨的費用給您,我算了,約四百文,您看看對不對,另外借您的書抄寫,您看看給多少錢合适?”
“筆墨紙硯是四百文錢沒錯,但借書的費用便算了,當時也就說了不用的。”
“呵呵……”顧瑜笑着道:“掌櫃的,您做生意真是個實誠人,但我卻不能占您這個便宜,您肯借出那麽珍貴的書,又給我用了書桌,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這樣,借書我便算給您三百文,好嗎?”
“行,多少都行。”
最後全部上冊完成,連紙張費用算在一起,總共用去了七百文錢,顧瑜覺得非常值得,韓青梧有好書看了。
蘇廣平也收獲意外之喜,這下可以将這些孤本書籍都放出來給學子們借閱。
下午下學時,杜惟約韓青梧一起去外面吃了晚飯再回去,要給他慶祝一下生辰,楊弘聽見後,也表示贊成。他與韓青梧,杜惟和翟一銘這幾人相熟之後,性格比原先外向了些,雖說對着陌生人還是說不上兩句,但與他們在一起時,能像正常朋友之間那般交流。他甚至還提議道:“不如去我家畫舫吧,今日天好,我們邊游船,邊吃飯,別有一番趣味。”
翟一銘只淡淡一笑,“若你們都去,那麽便算上我一個。”
韓青梧原先家境頗豐,但也不像楊弘如此豪富,畫舫是從未坐過的,心裏也有幾分向往。但他想了想,還是道:“不如你們去吧,我改日再同你們一道。”
楊弘問:“為何今日不行?”
杜惟自是猜到了,便打趣韓青梧道:“可是怕你那小媳婦等着急了?”
韓青梧完全沒有害羞,神色自若地點點頭,“嗯,早上出來時并未與她交待過,所以還是回去比較好。”
楊弘與翟一銘十分驚訝,異口同聲道:“你竟已成親了?”
“尚未,是父親定下的指腹為婚的妻子,待她及笄再娶。”
翟一銘有些不解地問:“為何這麽早便定下親事?”
韓青梧并不想講太多自己的家事,便只簡單說了兩句。
翟一銘起初還以為也許是哪家有錢或者有權人家的小姐,所以便早早地将對方定下來,當他知道對方竟是一名孤女時,更加不解,一時口快道:“以韓兄你的資質與風貌,将來不知會得到多少官家小姐的青睐,若是他日金榜高中,便是尚了公主也未嘗不可,卻又為何如此草率?”
楊弘卻不贊同他的想法,“這也不算草率吧,我想這姑娘應該也是韓兄心儀之人,否則以韓兄的脾氣,若不是因為喜歡,怕是公主他也不會同意的!”
翟一銘說出之後便覺失言,這不但把自己心中真實所想倒了個清楚明白,還對別人的姻緣破有些指手畫腳之嫌,不是君子所為,現下楊弘這樣一點破,他更覺尴尬,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也只好往回圓了圓道:“我可是為你着想。”
這一番話,自是讓韓青梧明白翟一銘心中所想。
翟一銘自幼家境貧困,所以他一心想考科舉,想要通過姻親讓自己的科舉之路更加順暢,這并不能表明,如此想着靠岳家向上爬的男子,便不是好人。
這世上誰又是完人呢?
韓青梧并不以為意,他微微笑道:“多謝翟兄了,人各有志。”
一語雙關。
韓青梧看穿了他的想法,翟一銘的臉,忽然就紅了。
杜惟也看出翟一銘的尴尬,他便出來打圓場道:“今日既然青梧不去,那便算了吧,我們改日再約,都還是回家吧!”
“那個,我突然想起還有個地方沒有弄懂,想去問問夫子,”翟一銘忽然有些支支吾吾的說:“今日,今日就不與你們一道回去了。”
“那好,明日見。”
韓青梧與杜惟走出書院,杜惟突然感慨道:“真是沒看出來,我一直以為翟一銘是個清高的人,卻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卻存了這個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若是他今後遇見的那位姑娘,剛巧也能助他一臂之力呢?豈不兩全其美?”
“哈哈……”杜惟笑着拍了一下韓青梧,“那這小子命也太好了,但願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