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逗笑

月明星稀,天擦黑,屋內燈火如豆。

自那事已過去幾日,那晚楊氏只當她貪玩,見謝安伴她回來,也沒多問。紀家兄弟就像是投入平靜水波的小石子,激起一點漣漪,而石沉水中後,了無痕跡。

許是謝安做的太好,讓她足夠安心,琬宜并沒受多大影響。只第一晚做半宿夢,以後日子一如往常。雞鵝,針線,阿黃,偶爾陪楊氏學着做飯……日子平淡卻充滿生趣。

這日謝安回來的早,正好趕上一起吃晚飯。楊氏在廚房忙活,琬宜就着最後一點天光和旁邊燭火,縫好袖子上最後一點滾邊。淺灰色寬大外袍,裏面絮一層棉絮,好看又舒适。

阿黃在院子裏不知疲憊地追着鵝跑來跑去,惹的人家吱吱嘎嘎叫的不停。謝安許是煩了,拎着它脖領子罵了幾句,阿黃消停下來,乖順被提着扔進琬宜屋子裏。

門開了一半,琬宜背對着坐着,披一件橘色小襖,正用牙齒咬斷細線。聽見身後響動她也沒理,只手指沿着布料縫合處一點點摸索着,看有沒有哪裏出錯。

謝安靠牆上,盯她半天,忍不住走進來,坐旁邊凳子上。他也不說話,就靜靜瞧她抖着衣裳看來看去,屋裏安靜,門縫裏隐隐飄來一陣蔥花滾油的香氣。

阿黃不記仇,又湊過去挨他腳邊趴下,謝安低頭逗弄它,聲音壓的低低,但琬宜還是聽清了。他說,“看着沒,給爺做衣裳呢,沒你的份兒。說實話,你現在是不是特嫉妒?”

她覺着無奈,掃他一眼,謝安混不在意,沖她挑挑眉,又去揪阿黃的尾巴。嘴唇努起,吹一個悠長的哨兒。

楊氏已經在擺碗筷,叮叮當當的聲音。琬宜手撐着炕沿下地,把阿黃抱進懷裏,擺手趕謝安出去,“你都多大人了,跟只貓天天較勁,害不害臊。要吃飯了,去幫着洗筷子去,我馬上就來。”

謝安不動彈,高大身軀窩在凳子裏,沖她伸手,“我東西呢?”

琬宜嘆一口氣,知他脾氣,要是不順着他來,賴着不走這種事,謝安做的出。她把阿黃放地上,拍它屁股哄出去,而後去拿衣裳。謝安知趣站起來,手平展開,等着伺候的模樣。

“你外衣還在,怎麽試?”琬宜瞧他一會,蹙眉,“先脫了。”

謝安“唔”一聲,垂眸去解腰帶,做到一半,又想起什麽似的,調笑擡起頭。他聲音懶洋洋,借着身高優勢,手腕搭琬宜肩膀上,俯身湊近,“還沒全黑呢就哄人家脫衣裳,你是不是想占爺便宜?”

“……”這人又不正經。琬宜懶得搭理他,墊着腳把衣裳套他頭上,轉身出門。

門被合上,很輕的,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響。謝安把遮着眼睛的布扯下來,側眸看窗戶,她打那兒經過,纖細影子,一手攏着被吹起的發,溫柔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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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充斥着琬宜身上的味道,清淡的,香甜好聞。謝安抿抿鼻子,唇角勾一抹笑,視線停留在袖子上。藏藍色繡線勾勒出流暢的連雲紋,針腳細密,弧度優美。

沒有人這麽細心地給他做過一件衣裳,就連楊氏都沒有。

外面楊氏喊他吃飯,謝安緩回神,應了聲,飛快脫下舊衣裳換了新的,把原來那件搭在臂彎裏。推開門,涼風吹過,但外套厚實,絲毫不覺得冷。

琬宜站在廚房門口招呼他,謝安活動一下肩膀,邊走邊問,“做了什麽?”

那邊答,“紅燒獅子頭,醋溜白菜,另給你燙了小半壺酒。”

都是他愛吃的。謝安步伐加快些,路過琬宜身邊時手指蹭一下她臉頰,低語,“乖,明個帶好東西給你解悶玩兒。”

琬宜被他動作臊的瞬間臉頰緋紅,瞧見楊氏并沒注意這邊才稍稍放下心。謝安正拿筷子挑一口白菜往口裏送,琬宜小步移過去,狠狠踩他一腳,旋即轉身走遠。

“小丫頭……”謝安不惱,眯眼看她背影,尾音帶笑,“脾氣真他娘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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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高懸,街上熙熙攘攘,門口夥計正在招呼客人。謝安靠在二樓圍欄邊,斂眉看着底下衆人。

桌子排列規整,人群站的散亂,有人笑,有人罵,色子和色盅碰撞聲音刺的人耳膜生疼。烏煙瘴氣,一地狼藉。

小九門,人生百态。謝安看了十年,早已司空見慣。

春東抱一摞子書從側邊上來,呲牙咧嘴招呼,“哥,來接一把。”

謝安手指敲打一下欄杆,歪頭看過去,嗤笑一聲,“你這是昨晚上被榨幹了?幾本破書就累的腰要散架,丢人不?”

春東喘着粗氣,“哥你沒讀過書不知道,這玩意,看着薄,拎起來可沉了。”

他嘴上沒把門兒,謝安舔一下牙齒,摟春東脖子過來,低聲罵他,“沒讀過書的是你。”頓一下,謝安又說,“爺就是心思不在那,要不然,早就中了狀元了。”

春東笑的咧開嘴,“哥,你吹牛皮。”

“……”謝安瞪他一眼,一腳踹他腿上,春東趔趄一下,書撒了一地。謝安也不幫忙,就抱着臂在一邊看他,春東撇撇嘴,認命去撿,嘟嘟囔囔,“哥,你這堆話本,都給誰買的?”

他咂一下舌,自說自話,“我猜是給琬宜妹子,你自己又看不懂。”

謝安被氣笑,“說老子看不懂?明天就拿一本過來給你講,你信不信?”

春東搖頭,“肯定不信啊。”他仰着脖子,嘿笑一聲,“您那文化水平我還不知道?就會寫自己名字,還總多一撇少一豎的,醜的要死。”

“總比你強,哪來的臉說別人。”謝安戲谑諷他,“你連自己的姓都不會寫,長一張嘴就知道叭叭叭。”他手勾勾額角,補了句,“再說了,爺雖然沒讀過書,但爺家裏有讀書人。”

春東哼哼一聲,轉身把書都放屋裏去,又出來和謝安講理。謝安手指堵着一邊耳朵,心不在焉看着門口賣煎餅的小攤,理都沒理他。

再回過神來是因為春東被踩了尾巴似的噔噔噔往樓下跑,他腳步飛快,木質樓梯快要散架子。謝安擰一下眉,低罵一句,也跟着下去。

底下新來了個客人,謝安認識,姓王,是個往京城跑買賣的生意人。他正神神在在靠着桌邊,一手摩挲着色盅的底兒,旁邊人難得都安靜下來,圍他身側。

離人群還有三步遠的時候,謝安清晰聽見他說了一句話,“消息還沒傳過來,你們不知道……聖上他,崩了。”

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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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炊煙正袅袅随風飄散。琬宜出門潑水,看着他走進來,招呼一聲便又轉身進門。阿黃倒是懶散踱出來,圍他轉一圈,又去撒丫子追鵝。

謝安扯一下嘴角,瞧它肥碩屁股罵一句,“毛病。”

琬宜屋裏點着盞暗燈,謝安進去把書都摞在炕桌上,拍拍手關門出去。

老皇帝的突然離世,謝安并沒怎麽放在心上。臨安本就天高皇帝遠,那方寶座由誰來坐,并不會影響多大。皇位更疊,本就是常事,而這與普通百姓而言,并無多大關聯。

日子能順遂過下去便就夠了。朝中的事,誰也管不了,想管也管不得。

但這次,有些別的意外。快吃完飯時,謝安想起這個,閑聊般提了一句,“今日遇見個京裏來的人,說起聖安帝駕崩的事,也不知真假。”

琬宜本往嘴裏送一口米飯,聞言,卻是怎麽也咽不下去了。她怔愣一下,放下筷子問謝安,“什麽時候的事?”

“許是一個月前吧。”謝安瞧她一眼,起身起倒了杯水,放她手邊,“噎着了?”

琬宜搖搖頭,順從抿一口茶,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再看那一桌子菜,只覺食不下咽。

別人說起聖安帝,便就是當今皇帝,可對琬宜來說,他并不只是君主而已。論輩分,她要喊那人一聲叔爺爺,而論別的,那是殺了她全家的人。

可如今,他死了。

另一邊,楊氏也蹙眉,她筷子敲一敲碗沿兒,問,“還說些別的了嗎?”

謝安擔憂看着琬宜,又給她倒一杯水,邊看她喝了邊應一句,“還說,現在京城已經亂成粥了。各個關口全都封死,許進不許出,至于在做什麽,不知。”

……

洗了碗後,琬宜吹滅廚房的燈,起身回屋子。阿黃跟她身後,她抱起它揉弄一會,盡力不去想那些雜事,可還是覺得心裏堵着一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沉甸甸的,做什麽都提不起勁。

難得晴朗天氣,雖然仍有些涼,卻無風無浪。琬宜待不住,深呼一口氣,披件襖子去門外坐着透氣。阿黃伏在她腿邊,陪她一起仰頭看天。

無雲,只一月一星,光芒璀璨。

楊氏已經睡了,屋裏燈暗着。謝安想着她飯後的不對勁,翻來覆去睡不着,屋裏茶壺沒水,他擰着眉想去廚房舀點涼水湊合,推門便就瞧見對面的她。

長長烏發散落下來,披滿肩背,手撐着腮,正發呆。

謝安手指動動,走過去坐她身邊,“想什麽呢?”

琬宜被吓了一跳,看見是他,肩膀又耷拉下來。她搖搖頭,沒說話,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

謝安沒再問,只伸手扯扯她衣襟,“冷不冷?”

琬宜再搖搖頭,目光落他腳上。出來匆忙,謝安只是赤腳,耷拉雙布鞋,褲腿往上堆疊形成褶皺,露出腳腕。踝骨形狀好看,但比她的粗了不止兩圈。

“你出來做什麽的?”琬宜偏頭看他,“穿太少了,別凍着,快回屋去。”

“渴了,想喝口水。”謝安搓兩下阿黃的爪子,歪頭罵她,“你也知道冷,小身板兒,再過半時辰凍哭了你。大半夜跑這發什麽呆,躺被窩去,有什麽事明早上再說。”

“不是……我就有點難受,睡不着。”琬宜揉揉臉頰,站起身,“我去廚房給你燒點水,別總喝冷水,以後胃該疼了。”

“不用那麽麻煩。”謝安扯她袖子,擡眼,喉結動動,“你屋裏不就有?”

琬宜頓一下,點頭,“那我給你去弄。”

謝安也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按着她肩膀把人推回屋子裏頭,“進去就別出來了,待會凍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誰伺候你。”說完,他又往外走,“我回屋一趟,你老實點等着我。”

旁邊碳爐往外吐着暖氣,琬宜把襖子搭椅背上,低低應一句。

謝安一會就回來,手裏拿着兩個黑盒子,琬宜不認識。爐子上溫着水,琬宜沒給他倒茶,只泡了些枸杞。謝安真的渴了,看也沒看就灌了一滿杯進肚子,之後才回過味來,鼻子縮一下,看着空空的茶杯罵,“什麽鬼東西,甜唧唧的。”

“枸杞水,晚上喝茶怕睡不着。”琬宜臂放在桌上,坐的端端正正的,“你手裏什麽?”

“色盅。”謝安也沒多糾結,舌滑過下唇,腳勾了一個凳子坐她身邊,“看你蔫頭耷腦的,爺來逗你開心了。”

他正色說着不正經的話,琬宜扯一下唇角,過會兒,真的笑出來。

謝安也笑,手指順着色盅的壁滑到桌子上,揚揚下巴,“妞兒,來跟爺賭一局?”

琬宜抿抿唇,把袖子挽起來半截,“……成!”

……色子在盅裏翻滾碰撞,一共三局,琬宜自然全是輸家。

她喪氣趴在桌面上,聲音悶悶,“你就是這麽逗我開心的?”

謝安胳膊肘撐在膝蓋上,手指戳戳她,嗓子裏溢出低笑,“別耍性子,我教你,教你還不成。”

他捂唇咳一聲,問,“想要幾點?”

琬宜歪頭,“六。”

謝安樂一下,手指撥動色子,讓它翻一個個兒,“那你就把六放在底面,用讓骰子轉一圈半的力道轉出去,十次有七次可以成功。”

他握着琬宜手腕幫她試一下,自然沒岔子。琬宜眼睛一亮,謝安勾唇,“我只能教你這點兒,別的……反正你也學不會。”

……謝安将走的時候,琬宜已經有了困意。和他鬧一會,心中郁氣散了不少,她抱着阿黃站在門口,唇邊又漾着笑。

謝安推開門,被涼氣浸的打了個哆嗦,他撇唇,“真他娘的冷。”

琬宜左右看看,沒別的衣裳,幹脆把手裏阿黃塞他懷裏,“抱着,暖和。”

謝安撸一把它背上的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那我不還了?”

琬宜努一下唇,“那可不成。”

“嘶……狼崽子,虧了爺費心費力來陪你。”謝安瞪她一眼,擡步邁出去,“懶得理你。”

琬宜扒着門,眼睛彎一下,“謝謝三爺。”

謝安“嘁”一聲,擡手揉下她頭發,臨走前留下句話,尾音輕巧,吹散在風中。

他說,“天塌下來爺頂着,用不着你瞎操心,老實點兒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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