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熊,那老丈正忙着往肉炙上塗蜜汁:“就是這仔鴨不是?郎君可要嘗嘗?”
舒糯兒不食葷腥,這蜜炙是賣給誰的,不問也知。宋祈年心中酸澀,偏那一點疑影始終難消。只得咬咬牙又跟上去。見舒小郎這一路,又買了些鮮果糖糕之類。如此彎彎繞繞,人煙漸稀,竟是往城隍廟去了
宋祈年遠遠瞧着,見他進去時提了些果餅,出來時手裏只剩那個紙包。別的倒沒什麽,只是出來時面色更蒼白了些,慢慢地順着來路往回走。
宋祈年見他去得遠了,方進了那廟。
偌大廟中竟空無一人,香案積灰,神像蒙塵,想是荒廢有段時日了。雖說非年非節,但冷清至此,也是出乎意料。那神像白胡子老長,嘴角微耷,仿佛很曉得自己不招人待見,也是個凄苦模樣。
他湊過去瞧,見供桌上果然堆着舒小郎方才買的吃食。
宋祈年摸遍身上,只懷裏還揣着一小包棗泥乳酥,便也拿出來,放在供桌上。想求個什麽,一時又想不起,倒是舒糯兒在他懷中輕喘呢喃的模樣揮之不去。神思正在旖旎處,四下裏忽然冷風陣陣,經幡飛舞。
他雖不篤信神佛,這檔口也覺得有些亵渎。只是素來膽大,并不懼怕。望着那端坐的神像,苦笑了一下:“信男宋祈年,無才無德,無親無眷,身無所長,唯執虔心,求城隍爺,保佑那舒小郎,做個清白之人……不不,不必,保佑他諸事平安也就是了。”
回去路上,頗覺無味。想到那廟中匾額上的一大片蛛網,只覺得自己好生可笑。城隍爺連自己都護不住,還哪有力氣顧得上別個。再說……他不是該給自己許個脫了奴籍的願麽。那一包酥餅,只怕是白白便宜了廟裏的老鼠。
豈止酥餅。還有舒糯兒的果子和糖糕。那小郎自己平日裏,都不舍得買上一個,對廟裏的泥菩薩倒是大方。
這般一路胡思亂想,不覺已回了齋中。幾個店夥圍在一處,臉上頗有驚惶之色。
他心中微微一沉。衆人見他過來,慌忙拉來商議。原來劉二去江都縣探親,聽聞一大股羯人追着往江左避難的貴族南下,如今已打到楚州了。若是流匪之屬,倒也不足為懼,只是素聞羯兵兇殘,這一支軍隊又是自中原之亂流出的窮寇,沿途燒殺搶掠,毫無顧忌,若遇抵抗,屠城便成了常事。是以平民百姓但凡聽到有羯人,便如同見了閻王一般。
過了楚州,即是廣陵,過了廣陵……便是吳州了。宋祈年沉吟道:“楚州要塞,自有重兵把守……且離此尚遠,未必就……”
那劉二垮着一張哭喪臉:“我的好七郎喂……羯兵過處,焉有活口。那楚州守将袁不達上月就病了,聽說如今躺在榻上,出氣多進氣少,沒幾天好活了。誰人不知,那兒的太守是花錢買的官兒,只想撈錢,可不想賠命啊!”說着拿袖子往臉上一抹:“這吳州我看也清淨不了多久了。”
一旁的店夥憂心道:“一家老小都在此,這可怎生是好。”年長一些的長嘆一聲:“罷了,聽天由命,千年百年也過了,未必就在這次遭了災。”于是心懷憂慮,各自散了。
齋中衆人無心做事,倒是舒糯兒一如既往地在爐臺前往酥餅上印紅記。有人跟他講了,這小郎似乎不以為意,道:“我是不走的。哪裏都一樣。”宋祈年在門口聽着,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流言尚且能惹得人心惶惶,何況此時真的戰亂将至。還未待他仔細思量,主人家便找上門來。梁敬先摸着兩撇胡子,故作鎮定道:“我欲舉家往臨海郡探親,香和齋一應事體,都交予你。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問……”
宋祈年不待他擺完架子,打斷道:“羯人真的要打過來?”
梁敬先面上驚慌一閃而逝:“這……”
宋祈年知道他耳路通達,心下登時一片冰涼:“那便是真的了……你自逃命去,卻要我們留下待死?”
梁敬先咳嗽一聲:“話也不能這樣講……為主人守家業,原是奴隸的本分。”
宋祈年冷笑道:“做逃奴是死,留下來也是死。不如拼死一逃,為自己掙個活路。”
那主人眉眼一立:“你若不應,現在便打死你。”
宋祈年将鐵樣臂膀一抱,一字一頓道:“你大可試試,總歸都是一死。”
梁敬先軟硬兼施一番,見宋祈年始終冷眼不語,只得咬咬牙道:“此番若能平安,我……店中花紅,我許你三分。”
宋祈年放下手臂:“花紅歸花紅,你将那賣身契還我。”
出了梁家大宅,只見天色陰沉,路人形色匆匆,往昔繁盛的街市,已然露出了個蕭索的端倪。街角一個衰朽老丐,眼神混沌,嘴角耷拉,兀自一高一低地唱着:歸空城兮,狗不吠,雞不鳴……”
宋祈年看天邊黑雲翻湧,伫立良久,自懷中摸出個蒸餅,放到那老丐的破碗中。若真就此逃了,他的後半輩子,只怕未必及得上這老丐。且與舒糯兒的緣分必然斷得幹淨。想到這裏,不免又有些自嘲,便是不逃,他同那小郎也是有緣無分,原是活了今日沒明日的。
晚上回了香和齋,也不管人是不是走得幹淨了,拉着舒糯兒便要行事。這一次格外長久,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氣,直到将那少年弄得哭也哭不出一聲。蜜炙燴的三鮮羹已然冷了,嘗在嘴裏,有些腥鹹。他把那一碗湯羹吃得半星不剩,拉着懷裏虛軟無力的少年,複又親吻起來。
齋中有要離開吳州的工匠,約好了結伴而行。于是分批來櫃上結工錢。有交好的見了宋祈年,不免替他擔憂。正在忙碌處,那少年自己卻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急切道:“怎的要趕我走?”
宋祈年手下微微一頓,并未擡頭:“生意不好,齋中養不下這許多人。”
舒糯兒聲音登時啞了:“你說過……你答應……若我……”
宋祈年冷冷望向他:“齋中生意不好,米糧不夠你偷的。”
舒糯兒短賬的事,香和齋人盡皆知,只是礙着宋祈年,從未被人當面戳穿。
舒糯兒面上一紅,絞緊了衣角,低低道:“郎君……可是郎君……”
宋祈年哂笑一聲:“不過是睡了你幾回,還真把自己當什麽了。”此言一出,饒是衆人正自憂心忡忡,也是一陣騷動。
舒糯兒臉上的血色登時褪得幹幹淨淨。
那人似乎還不死心,複又道:“且榻上也不堪用,直挺挺好似木頭。早知如此,不若去尋個官使婦人來得快活。”
眼見着那少年淚水盈眶,咬了咬唇,轉身跑了。宋祈年漠然低下頭,餘光掃見那許老丈目光憐憫,正欲接着記賬,才發覺手中有些不對,原來那湖筆的筆杆,已然斷在手心。
流水橋下本無渡口,如今因這時局,舟楫也多了起來。楚州屠城的消息傳來,小舟挨挨擠擠,把河面也覆滿了。
幾個離城的店夥拖家帶口,與宋祈年作別,種種唏噓灑淚不提。有老成些的,看那橋上越來越多的人湧下來,嘆息道:“若不快些,只怕待郡守想起來,要封水門。此一別再見不知何年,郎君多多珍重。”
宋祈年胡亂點頭,面色終于露出了焦急:“怎不見那舒小郎?”劉二不以為意:“他是頭一個機靈的,店中既不留他,他又無甚家口,想是早走了。”一旁店夥觑見宋祈年面色,猶疑道:“那日……我瞧他極是傷心。後來便不曾見了。或許……面上尴尬,悄悄離去也未可知。總歸都是南下,若路上見了,結伴便是。”
宋祈年只得嘆一口氣:“若得見,還請諸位瞧在宋某薄面上,多多看顧。”
衆人都道這個自然。竹竿漸次撐起,幾只小舟在一片凄惶的喧嚣裏艱難遠去,漸漸混進大片的舟楫裏,辨不分明了。宋祈年在岸上空等半日,終沒見着舒糯兒的影子。待到暮色漸沉,人煙漸稀,方拖着疲憊的腳步,逆着人流,回了店中。
齋中空無一人。想來那小郎确已悄悄走了。心下終得了些寬慰,卻又說不出的難受。
往昔這般最好。店中無人,他二人不拘做什麽,都無人前來攪擾。如今……卻是格外地空寂了。院外早沒了平日的清靜,他卻巴不得那動靜再大些,蓋一蓋這一方天際裏要将人溺斃的清寂。
吳州的太守後知後覺,終于省得封上了城門。然而不過徒惹人煩憂罷了。能走的早已走了,走不得的,留下來聽天由命。齋中生意竟未全荒,偶爾還有過來買吃食的,都說怕今後,再沒福吃這樣好的菓子了。
左右無事可做,宋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