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也不理會外頭的張皇,自顧自關起門來,守在面案前忙碌。

舒糯兒與他相得時,二人閑來無事,曾想改一個武陽的菓子方兒。那時兩人之間還未有之後種種,只做親人一般,每每湊在一處制些時新的小食,如今回想起,實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喜樂。那少年眉眼清潤,一雙圓目黑多白少,笑起來,常帶三分驚喜之色,他瞧在心裏,身上暖意融融,好似春日裏站在太陽下一般。細細想來,原來那時起,他待他已然不同,就是沒有後來種種,也終要起了那別樣心思。

世事紛繁,命運難測。誰想得後來,誰又早早瞧得見如今。

舊方原喚作五谷餅。是武陽社祭之時的供奉。因是獻與神仙的,故而此五谷不是旁人講的那稻、黍、稷、麥、菽一類,而是指金木水火土的五谷。這裏涵蓋的東西就多了。他二人那時将舊方改良,混了珑纏梨條,柿餅,青紅絲,糖漬薯幹等物作餡,外頭裹一層藕粉制的水晶皮,再外頭才是雜糧的酥皮。只是方子拟好後便出了短糧的事,之後種種紛擾,直到舒糯兒不告而別,這方子竟從未試過。

宋祈年于外頭聲響充耳不聞,滿心只在這一張方子上。從早到晚,餡料的劑量與入爐的火候,也不曉得試了多少次。幾近絕望之時,忽聞得爐中一陣谷物香氣,急急撲上去開爐,但見一爐酥餅金黃圓潤,油星滋滋,兀自冒着熱氣。他強捺着心中狂喜,帶熱氣略散,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個,拿在手中,喘氣也不敢稍大。抖着手送到嘴邊,一口咬下去,果香,油香,米麥香……人間煙火的氣息,竟好似都在其中了。

他為着這一爐物事,也不知幾日未曾進食,此刻腹中饑火上來,将那掌心大小的酥餅一口氣吃了四五個。只是吃着吃着,那狂喜便淡了下去,待得又飲了一口冷水。便一絲胃口都沒有了。他做了再好的酥餅,那舒小郎也吃不上了。一念及此,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悔意,若那日不曾出言相激,此時他該是在身邊的。生死之際,素日裏多少心結也都解了。兩個人和和美美地吃上一爐酥餅,再飲上那小郎親手煮的一碗茶湯,便是下一刻做了羯人刀下亡魂,黃泉路上,亦是平靜安樂。

只是他舍不得。幽冥之事,終屬渺茫,倘若能活着,自然還是活着的好。活得兒女成行,子孫滿堂,到得白發蒼蒼時,怕是他已忘了自己的模樣。

房屋開始震顫起來,那是羯人搶了楚州的投石車,如今拿來攻吳州的城門了。他店中泰半糧食,都被官兵征了去。如今糧倉空空,所有的吃食,不過他眼下這一爐,并先前許多烤壞的酥餅罷了。

此一爐餘下的,撿做兩籃還略多了些。他将剩下的拿油紙包了揣進懷中。梁上不時有碎瓦震落,宋七郎雖心灰意冷,卻也不至于主動求死,于是護了那兩籃酥餅,想尋個妥帖地方暫避。正躊躇間,忽聽得一聲巨響,塵煙蒙蒙,天旋地轉,那屋梁自頭上直挺挺落下。他一腳卡在塌陷的磚石之中,動彈不得,眼睜睜瞧着那房梁正沖自己而來。絕望之中,忽見一道細小影子飛來。耳畔只聽得一聲細細悲鳴,就此陷入一片昏黑。

待到醒來之時,只覺半個身子陷落地下。他茫然掙動兩下,腳下忽然一空。掉落之地觸手幹軟,乃是一個高高草垛。火光幽微,他驚異之下細瞧,原來自己竟落入一個密室之中。

室中一片血紅,乃是朱砂繪制的一處法陣,廿五口人高的大缸做五五之數,各據犄角,缸口俱用紅紙封了,四下以草繩做結,貼滿黃符紙。

宋祈年緩緩走近,只聞得一陣混雜的香氣,果子,芝麻……那都是日日用的食料,斷不會錯判。他心思電轉,隐隐覺得自己漏了件極要緊的事,卻一時又想不分明,恍神間忽然一室火燭俱滅。

再醒來時,天光就着頭頂的大洞透進來,哪有什麽法陣,大缸,他身處空蕩蕩的一個窖室,四下裏堆滿柴草。這才想起,似乎店中地下原有個堆雜物的暗室,只是,那暗室當真有這麽大麽?一時間頭痛欲裂,尋着茅草堆爬到出口。

好容易攀了上去,還未待站起,頸上忽然一涼,兩柄沾血的彎刀,已然架了上來。

在俘虜群中茫然前行之時,他才曉得,吳州早已破了,羯兵半月裏三進三出,昔日小橋流水的江南名郡,如今已成一片瓦礫。

宋祈年心下一片混沌,擡眼望月,才曉得此時離那日他試方子,竟已過了大半月。這中間日子好似一場大夢,又似彈指一瞬,着實蹊跷的緊。

只是此刻容不得他再想。羯兵暴虐噬殺,以無故虐俘取樂。但有哀哭者,立時白刃加身。長長官道上,拖着一溜兒長長的伏屍,往昔裏的小橋流水,青磚長街,如今只做了血河并血路。

如此被驅趕至出城,到得天色向晚,已到了城隍廟之處。羯兵架起鍋來,在一衆百姓中挑揀,尋了些年輕的小娘子,粗暴地拉扯出去。俘虜登時騷動,原是親人并些悍勇者沖上去撲搶。只是百姓手無寸鐵,不消片刻,地上又倒了百餘人。

宋祈年被人群擁擠在中央處,站也站不穩。只道羯兵要行□□,不禁咬牙攥緊了拳頭,深恨自己無力。哪知這一衆畜生架起鍋來,将人一個個剝了,竟是要往鍋中推的。

他再也難耐暴怒,只覺拼着性命不要,也不能讓這群豺狼好過。耳畔忽聽有人振臂一呼,立時響應,一傳十,十傳百,俘虜群再度騷動起來。百姓踏着親人鄰裏的屍體,潮水般向羯人湧去。

此舉不啻于以卵擊石。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站着的俘虜便所剩無幾。餘下衆人一窩蜂地湧入城隍廟中。殺紅了眼的羯兵緊随其後,廟中供桌翻倒,神像傾頹,人屍相枕,幾成血池。

宋祈年給數俱屍體壓着,只覺身上漸漸不能動彈,胸前傷口中冷意陣陣,已然不覺疼痛。人之将死,心思卻有一份荒唐的清明,他隔着眼前血霧,從屍縫裏看見那神像耷拉着好似哭泣的嘴角,心道,世上果然并沒有什麽妖鬼神仙。自城破到此刻,其實都不過一場大夢。

幸而那小郎已走了。

茫茫然,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倒是身子飄飄悠悠,是從未有過的輕快。一路冷香渺渺,讓人不由自主,尋芳蹤而去。

正在渾渾噩噩處,好似撞上了什麽,胸口處一股酥餅香氣飄散開來,濃重的煙火氣,竟将那冷香蓋住了。

耳畔忽聽得人聲:“奇哉,這是什麽味兒?怪饞人的……”

那酥餅香氣比之從前,不知為何竟濃烈百倍。宋祈年給那餅香味兒一熏,神思也漸漸清明起來。待瞧見眼前景象,饒是他一向膽大,也不禁駭得動彈不得。

只見陰風陣陣中,腳下人屍相枕,而長長鐵鏈又拴着不計其數的游魂,正在腳不沾地處飄蕩。他低頭瞧了一眼,見一個形狀兇惡的牛頭人正在自己胸口處掏摸,片刻後,手上正拿着他那包碎了的五谷酥。

一旁馬面人手握卷宗,不悅道:“吳州災厄,這些日要拘的游魂甚多。判官日日催促,豈能在此耽擱?”

那牛頭人不以為意,将手中酥餅遞過去:“忙了數月,接引數十萬魂魄,總得有一時半刻歇息。雖說我等乃地府鬼差,那冷熱疲累滋味,也并不比凡人少得。閻君看在你我盡職盡責的份上,也不至怪罪。”

馬面人嘆道:“也罷,恰是城隍廟處。”說着咬了一口酥餅,驚奇道:“此物哪裏所得?”

那牛頭人指了指地上的宋祈年:“這人身上的。這些年當差,供奉也吃了不少,未有如此這般的。”

馬面人細品一番,道:“武陽似有菓餅餡料相類,只不如這般可口。說起來,陸判座下的舒家老幺,于飲食一道頗精。昔年豐都秦廣王生辰,他那一道鴛鴦水晶元子,至今令人念念不忘。”

牛頭人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那個不成器的小妖。若非仗着舒氏一族天生靈脈,怕活得連個山野裏的老鼠都不如。萬幸陸判貪嘴,他又有一兩分手藝,否則早成了哪個大妖的腹中物。”說罷将手一拍:“對了,他前些日托了吳州的城隍與你帶信,你可瞧見了。”

那馬面翻着手中的卷宗,不以為然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雖弱小,難道你我的本事就大了?九界之中,有大神通者為數不少。仗着本事大,為非作歹的,卻也不少。依我看,這舒小郎知恩圖報,心思澄澈,倒好過許多為求一己私利,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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