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厲精更始
是夜,曉情樓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間,所有人都面帶紅光,和着歌聲與樂聲,帶來一片歡聲笑語。這是和平常無異的夜,眼前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突如其來的陌生感,好似只是半夜睡醒的落寞。
“喲!這不是白茉莉嗎?”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衆人應聲擡頭,正瞧見一個從席間路過的曼妙身影。花紅柳綠中,白茉莉未施粉黛,白衣素錦,頓時引起不少注目。
“以前姬小侯爺把她當寶貝似的,曲都不讓點,今晚上怎麽跑出來了?”
白茉莉有事找老鸨商量,并不想引起注意。環視一周,沒在這找到老鸨人影,她沖衆人淡淡一笑,轉身便走。
“啪!”有人摔酒鼎。
茉莉停住腳步,回首,只見那人晃晃悠悠的走過來,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袖,神志不清:“跑哪去?給大人們唱幾曲。”
“大人見諒,茉莉嗓子壞了。”
茉莉抽出自己的袖子,退了幾步,仍是要走。不料這一退,忽然惹惱了這位大人,大人瞧着是位武将,掄起胳膊,這重重的一掌就要扇下去。
茉莉定在原地,看樣子皮肉之苦是在劫難逃。
奏樂停,酒鼎停,衆人紛紛屏住呼吸,興奮的看着眼下這一幕。方才席間談話,聽說王家小兒子看上的一匹白馬被又姬凊岚搶了去,王家憋着一肚子火,眼下說是打白茉莉,還不是為了借此出出氣,殺殺姬凊岚的威風。
這只大掌降了降弧度,在空中懸了片刻。
“王參軍!”白絨絨不知從哪冒出來,附着手中的絲絹,輕輕包住頭頂上的鐵掌,“參軍大人,手下留情!您這一拳下來,小心要了奴家二人的性命!”
王參軍甩開白絨絨的手,恍若未聞,衆人和護院急忙一擁而上,喊道:“打不得,打不得!”王參軍醉的厲害,罵罵咧咧,衆人連拽帶哄,好不容易才給攔下。
見衆人架着王參軍出了曉情樓,白絨絨一顆心才堪堪落定,她回頭見白茉莉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氣道:“你怎麽不知道躲。”
“你沒事吧?”白茉莉伸手,“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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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絨絨楞了一下,下意識伸出手去,又急忙收回。
“我、我沒事……”
白絨絨一直有意挽回和白茉莉的姐妹之情,方才她看準了機會,救了茉莉,茉莉果然不是無情之人,也反過來關心她。看來兩人關系終于開始有所緩和了。
“跟我來,擦些藥。”白茉莉轉身,白絨絨聽到這話,興高采烈的跟了上去。
前腳踏進內院,白絨絨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脖頸一痛,眼前一黑,倒在白茉莉懷中。四下無人,白茉莉拖着白絨絨回到自己屋中,将人放平到床上,關上房門。
“絨絨,我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你去見狗蛋。他愛你不假,可他根本無法保護你,也給不了你幸福。”白絨絨還在昏迷之中,白茉莉握起她的手,抹藥的手法輕柔且細致,“日後,你若因此事怪我,怨我,我白茉莉都受着。
如果我還有命受的話。”
翌日,不陰不晴的天,陽光還是老樣子,吹着不安分的風。
茉莉今天有些不一樣,但具體哪裏不一樣,老鸨說不上來。她找不到白絨絨在哪裏,只關心姬小侯爺的金子落在誰手裏,但願他對白茉莉還念一點舊情,不要小氣。
重新踏上閣樓,茉莉走的很穩。沒有忐忑,沒有緊張,每向上一階,她面上的笑意就濃上一分。姬凊岚回身,看到的是迎着風與光,露出多年未見,卻笑容璀璨的白茉莉。
“姬小侯爺,別來無恙。”白茉莉行了一禮。
姬凊岚被那笑容晃了眼,怔了怔,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見白茉莉自行入座,調琴,試音,忽然覺得有趣。
“侯爺想聽什麽?”
“《摘星》”
“小侯爺,此乃禁曲。”茉莉一臉吃驚,“您确定?”
“怕了?”
姬凊岚側卧在榻,眯着眼,笑着茉莉,像是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她不知道,接下來,她會一輩子後悔這個玩笑。
茉莉自然不怕,她勾指,稍稍用力,自斷一根琴弦。
“侯爺請聽。”
關于《摘星》此曲,來歷實屬傳奇,因為它是前朝所作,成名在摘星樓,隕落在摘星樓,見證了帝辛統治時軒轅的一切,有關仁慈,有關暴虐,有關一個女人。茉莉知道,姬凊岚會找上她,是因為她有一次撫琴,垂首的樣子像極那女人。那是一個衆人避諱談及的女人,茉莉學她,像她,一生的意義附注在此,如今卻不能提她的名字。
這一次,真的不同了。
四弦,十指,縱是五音不全,彈出來凄凄慘慘戚戚,也自成一曲。白日裏倔強的喘息,黑夜裏隐忍的哭泣,聽到了嗎?此生不能相見的人,不能觸碰到的星,看到了嗎?你猜,是什麽樣的星,何其有幸,能叫這餘音繞梁,生生不滅,夜夜長存。你猜,摘星的人會死嗎?寒冷又孤獨的漫漫長夜,需要前行多久,才可以觸碰到一點微光?
《摘星》如泣如訴,聞者膽寒,聽者心碎。普天之下,再琴技精絕的琴師,不敢輕易嘗試。茉莉也是同樣,此曲未彈過半,她已冷汗淋淋,心力不足。如果不是姬清岚叫停,她只怕再受不住,當場吐出一口老血。
“夠了!”
姬凊岚飛起一腳,那琴摔到牆上,支離破碎。
茉莉不擡頭,感受到那強烈的怒氣,她從沒見姬凊岚生這麽大的氣,或許不是個好兆頭,但不可否認,她的價值,性命,使命,未來,統統有了轉機。
“侯爺?”半晌,茉莉擡起一臉的困惑與委屈,“茉莉做錯了什麽?”
姬凊岚扯住茉莉的衣領,把她拉近自己的面前,重新端詳。
茉莉不知所措,她眼眸閃閃發光,楚楚可憐,與剛才撫琴時的氣勢判若兩人。
“你沒錯!”姬凊岚放開茉莉,撫掌大笑,“是本侯錯了。”
茉莉附和小侯爺,讨笑,心有餘悸,此時情景,茉莉用指甲掐着指肚,才能強壓自己的顫栗。
她大概猜到夢裏的神秘女人是誰了。
姬凊岚撫摸着茉莉的臉,一些記憶在腦海中浮現,姬府家大業大,雖較其它大族子嗣不多,但卻都是佼佼者,其中最為世人知曉的便是姬玟。姬玟哥哥自小便與他們不同,不論身世,相貌,品行,都使姬家子弟望塵莫及。
能被姬玟所寵着的女人,該有多幸福呢?
在姬府,除了姬音,姬凊岚便是最受寵的那個,她一直是最受寵的!直到後來,她無意發現姬府之外還藏着另一個妹妹,一個得到姬玟所有寵愛的妹妹!
從那時起,蘇杏在姬凊岚眼裏,也不過是一個過門的嫂子罷了。
那個被姬玟推進深宮的妹妹,對姬家心生怨言,教唆帝辛為難姬家。卻根本不知道,哥哥為她付出什麽樣代價!這種女人,即使是死了,也完全不足以平息她所犯下的暴行。
姬凊岚暗暗發誓:你們欠姬府的,一個都別想跑。
祭祀巡游的那天,風和日麗。道路兩旁,士兵在肅清百姓。曉情樓上,莺莺燕燕湊在窗臺熱鬧。哪裏都沒有茉莉的身影,她沒有潛伏在人群中,而是站在高高的閣樓上,将一切收入眼中。
這是兩支隊伍。一支行走在明,一支行走在暗。陽光有多刺眼,陰影就有多危險。算來,一生良宵苦短,若不是走投無路,誰願縱身深淵?
茉莉吐納生息,擡腕,勾弦。
頃刻間,風起雲湧,天空的顏色逐漸昏暗,污濁,模糊……從地獄重返地獄,這段不歸路,她擔着兩個人的靈魂,她想要軒轅聽見的,女帝聽見的,姬家聽見的,都傾注在這無限的幽咽之中。
“何人奏琴?”
“屬下不知。”
“祭祀巡游,何人侵擾,一律格殺勿論。”
“是。”
一曲畢,茉莉靜坐原地,微微仰頭,對那變化莫測,陰晴不定的天空,釋懷一笑。她的雙手,因消耗過度而抑制不住的發顫,連帶着心尖也隐隐作痛,卻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此番重生,若不恣意妄為,豈不辜負天意?
“來人,帶走!”
姬凊岚來曉情樓抓人,衆人避之不及。他們只道茉莉這次被帶走兇多吉少,無人敢問因何緣由,更無人敢說情。
茉莉确實小命難保。
水刑。
仗刑。
鞭刑。
……
大刑伺候一番,她除了一雙手保存完整,身上再找不出完好的地方。
“侯爺,刑已滿。”
“死了嗎?”
“禀侯爺,還有口氣!”行刑的人也有些吃驚,他從沒見過如此耐活的女人。
“留着她這口氣,擡到樂府去。”
姬凊岚走下臺階,衙役對着地上那團爛肉開罵:“饒你不死,還不謝恩?”衙役抓起茉莉的頭發,逼迫她擡起臉,她吃痛,面上血淚橫流,哪裏還能說出半個字。
“別叫她死了。”
“是!”
姬凊岚踱步離去,方才站立過的地面,金光閃閃——姬小侯爺的賞錢,果然闊氣!衙役們直勾勾的盯着,姬凊岚前腳剛走出刑部大門,後腳他們便一擁而上。
半柱香後,兩個衙役趕在茉莉咽氣之前,将人送到樂府。
衙役丢下茉莉回刑部複命,一群樂府的小姑娘驚慌失措,圍觀的人群中,有大着膽子上前一探鼻息的,吓得連連後退:“呀!吓死了!姬小侯爺怎麽送個屍體過來?!”
茉莉掙紮一下,沒起來。
死了?她不禁開始懷疑人生,說好的重生呢?
呵呵。
笑聲蕩在耳旁,茉莉聽的一清二楚,似乎是在笑她。笑就笑吧,茉莉根本沒有心情理會,眼皮越來越沉,她此刻只想好好睡覺。
你不會死的。
哦。
在我離開之前,你不會死。
哪怕是被五馬分屍,挫骨揚灰?
害怕嗎?哪怕是被五馬分屍,挫骨揚灰,你也不會死。
茉莉郁悶:怕。
那你認為,是生的瞬間痛苦,還是死的瞬間痛苦?我放任你在不生不死之間徘徊,可不是為了讓你睡覺的。快看,你的郡主這不是來了?
隐隐花香,像有人捧着茉莉花和栀子花送到她面前,想要她看一眼。茉莉無力睜眼,輕輕嗅着,覺得這股味道如此親切,花香中有一絲絲檀香,很清新,好似純白的茉莉花鎖在樹脂裏,香氣卻滿到溢出來,無比珍貴,純潔,無暇。
這是姬音身上常用的香,她終于……回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