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始終如一

樂府來了位新琴娘,衆人相互打探她的來歷,不知該拿她如何處置。樂府之中,樂府尹雖擔任祭司之職,可不服這位啞巴祭司的大有人在,一時暗地裏都在看姬音的笑話。

姬音沒什麽好怕的,她心裏放聲高歌,只道外人聽不出。

茉莉一直陷入昏迷,姬音從宮裏陸續請來兩位禦醫,一位負責治傷,一位負責調理。她自己更是衣不解帶,磨藥、煎藥、上藥親力親為。樂府的內房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姬音來樂府的時候,孑然一身,沒帶任何姬府仆人女婢,更沒帶翻譯。房裏的婢子都是陛下賞的,面對這位主子,多少同情,盡心盡力伺候着。如今,姬音要照顧這位半死不活的姑娘,她們雖猜不出主子的心思,也發覺出事情出現變化。

婢子們急忙給上面傳信:花已敗,音未斷。

幾天來,姬音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隔壁躺着的茉莉醒了沒,她早起半刻鐘,親自換藥喂藥擦臉,有時連早茶的時間都錯過,非要守不到醒,才開始打理自己,收拾一番去上朝。

今早出門,姬凊岚特意命馬車行的慢些。往日她都是早早出門,掐準了時間,接樂府的姐姐一起去上朝。結果最近幾日,樂府大人次次都是姍姍來遲,也不怕同僚參她。

下了朝,姬音前腳剛出大殿,內閣大人叫住她:“大人,留步。”

鐘鯉一身赤黑官服,金冠高束,在朝堂之上,整個人神采奕奕。姬音最怕鐘鯉同自己說理,認出聲音,頭也不回。鐘鯉并不罷休,三步并一步,硬是追到宮門口。

姬音回身,一臉疑惑。

鐘鯉簡單行了一禮,先道:“下官聽聞了祭司大典的事。祭司大人沒受驚吧?”

姬音搖搖頭。

鐘鯉面露擔憂:“也不知那個刺客抓到沒有?”

姬音搖搖頭。

“聽說那刺客對樂曲頗有造詣……”

“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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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凊岚終于追上來,放慢步速走上前,嫣然一笑:“鯉姐安心。凊岚不僅抓到,還親自監管了死刑。”

“那就好……”

鐘鯉微微颦眉,似乎尚有疑惑未明,姬凊岚等鐘鯉繼續追問,後者卻話鋒一轉:“陛下怎的叫你做這些事。”

“咳咳,為陛下分憂,是臣子分內之事。”姬凊岚收了笑容,一本正經,“倒是鯉姐站在宮門口抱怨,小心陛下記小本子。”

鐘鯉被逗笑,心情大好。

她轉頭對姬音道:“音兒,陛下見你這幾日在朝上心不在焉,叫我來傳道旨。就說‘祭司大人前些天一直辛勞,這些天就回府靜養,莫要上朝了’。”

“什麽?陛下這是……”

“等這月過去,按時上朝。”

“鯉姐!”姬凊岚哭笑不得,“你怎的也會開玩笑,吓到我和音姐了。”

鐘鯉聖旨送到,寒暄了幾句,行禮告辭。姬音在一旁早已聽得索然無趣,得了自由,轉身便走,頭也不回。姬凊岚沒追上去,她看着姬音漸行漸遠,嘴唇閃着粉嫩的光彩,忍不住揚起。

回了府,丫鬟接姬音下車,小聲道:“人還沒醒。”姬音點點頭,裙下越走越快,丫鬟急忙加快步子,追上前補充道:“奴婢已經叫了禦醫馬大人……”

姬音趕到時,另一位禦醫馮大人也在場。兩位禦醫神情複雜,将醫理擺滿一地,并無頭緒。見姬音越近,一位急忙上前道:“樂府尹恕罪!白姑娘按常理,昨日便該醒了……”

姬音一看,茉莉雙眼緊閉,絲毫沒有要醒的預兆。

另一位更是吞吞吐吐:“此時還不醒……恐兇多吉少……”

姬音跌坐在茉莉床前,目眢心忳。丫鬟們面面相觑,誰也不敢開口安慰。兩位禦醫暗自嘆了口氣,默默拾着自己的醫箱,動身回宮去了。

姬音陷入巨大的失落與絕望之中,不能自拔。今早,茉莉明明已經醒了!雖然笑得很虛弱,但是真的是醒了,還對她笑。姬音小心翼翼的虛撫茉莉的面,無聲道:你叫我不要誤朝,我便早去。我叫你等我下朝,你怎麽還在睡呢?

即将觸碰到茉莉的一瞬,姬音恍然大悟,縮回手:難道一直沒醒的是自己嗎?

事情總有更糟的時候。

“見過鐘大人。”

“馬大人,馮大人。”門外寒暄的聲音絲絲入耳,十分熟絡,聽得姬音目眩神搖:哪個鐘大人?

有丫鬟眼尖,扒着窗戶一眼認出,小聲急道:“鐘大人來了。”

“怎的還不出來?”鐘鯉在門外說着,腳已經邁上臺階,“可是屋裏藏人了?”

姬音來不及疑惑,她迅速淨臉起身,去擋門。門開了,姬音立在門前,絲毫沒有挪開的意思,鐘鯉見她這般開門迎客,倒像是拒絕入內。

鐘鯉瞥一眼屋內,看不出裏面情形,卻聞到陣陣藥香。裏面藏着人,一個将死之人,鐘鯉見姬音如此緊張,莞爾一笑:“音兒,你閱曲無數。可知摘星之上,還有踏塵?”

樂府忽然熱鬧起來。

琴坊的胡蝶懶懶的推開窗,喊住一個小丫頭:“怎麽了?大早上吵吵鬧鬧……”話未說完,她側首遮面,打出一個哈欠。

“胡蝶!別睡了!內閣大人來了!”

“什麽?”胡蝶一個激靈醒了,起床氣不翼而飛,“內閣大人?鐘鐘鐘鐘鯉嗎?”她急得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诶!你們等等我啊!”

哪有時間等!內閣大人鐘鯉,其父鐘洪生來耿直,任吏官二十載,恪盡職守。其兄鐘正雨子承父業,當的本是本朝最公正廉明的清官,得陛下賞識,今三十而立已任右相!

鐘家無庸才,鐘鯉德藝雙馨,身懷琴棋書畫四絕不止,比她那哥哥還要傳奇。本朝建朝之初,鐘鯉入宮,發誓終生不嫁,樂府上下人人聽之惋惜。

胡蝶趕到的時候,樂府尹的寝院外已經人滿為患。樂府上下三百人,放眼望去,此時少說也有百來號。

院裏,是與世無争的靜。

鐘鯉不請自來,還來下戰書,姬音始料未及,她不曾聽過的《踏塵》,倒也不懼。只是,為何偏偏是這時?

姬音點頭應下。

旭日東升,鐘鯉只身前來,未帶一琴一弦,要在此喚月,外人聽來只覺不可思議。姬音冷笑,她此時根本無心比試,只是想看鐘鯉要如何收場。

鐘鯉當着內遠衆人的面,褪去一身官服,僅着澤衣立于此刻。

琴未到,擡腳,開: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黍離》)

此等肺腑之言,姬音默默聽着,似有若悟:看來今日注定要她難堪,這官和人,齊齊丢了。

回神,鐘鯉竟已行至門前!姬音驚了又驚,整個身子去攔鐘鯉的路。

歌聲戛然而止。

鐘鯉開始重新審視姬音。誰都會變,面前的少女亦然,鐘鯉想看透這雙眼隐藏的是什麽,這雙眼已太深。

“我認輸。”姬音打起手勢,“但你不能進。”

“你攔得住我,攔不住陛下。”

鐘鯉撂下這句話,不願久留,轉身欲走,卻被人先一步拾起官服。

院外的人還在屏息以待,胡蝶早買通院裏院外的丫鬟,悄聲溜進來,就為了恭敬的把官服高高舉起。她心有忐忑,一直等到手中一空,面頰透起嬌羞:“臣妾是聲坊……”

“胡蝶?”

“大人?”胡蝶又驚又喜,“大人認得臣妾?”激動之餘,她殷勤的伸出手去,“請允許胡蝶為您更衣。”

“放肆。”

一柄寒光懸上脖頸,胡蝶的指甲僵在鐘鯉咫尺之餘。

鐘鯉避開胡蝶的手,快速系好官服,一改往日和煦。她冷臉道:“樂府尹不會說你,本官來說。你大哥任樂府尹十載有餘,為得信帝辛,信口雌黃,害無數人丢了性命。你在樂府長大,只會彈琴唱歌,陛下饒你一命,是讓你在此為你哥哥恕罪,不是為了留你惹是生非。本官勸你,好自為之。”

“大人……”胡蝶的肩僵得發酸,都要哭了

寒光退去,一抹黑影從胡蝶身後穿過,鐘鯉搭上那抹影子,眨眼間,人已躍至十丈開外,再回過神,已了無蹤跡。胡蝶渾身冷汗直冒,腿腳發軟,鐘鯉的話如同晴天霹靂,叫她整個人都不好了,狼狽的擡眼,姬音的方向只剩下房門禁閉。

屋內,茉莉悠悠轉醒。

衆人圍在茉莉的榻前,不得出去,又怕茉莉再長睡不起,急得各各六神無主。終于等到姬音進屋,她們一擁而上,把主子拉到茉莉面前,七嘴八舌:“醒了!方才醒了!”

“音……”

姬音目若懸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麽——是茉莉真真切切的聲音!

“鐘大人好兇……”茉莉的嗓子又幹又澀,人還很虛弱,她努力露出一絲淺淺的笑,“郡主子……”

太久沒聽到有人叫她“郡主子”,姬音掩着嘴,泣不成聲。

所有人目瞠口哆。

那一聲壓抑太久,又封閉太久的聲音,哭起來奇怪極了。茉莉同時淚水潸然,泛起一陣心酸,她了解姬音的苦,卻不知她有多苦,只恨自己卑微,讓她受了欺負。

每顆心都有彌足珍貴的東西,不論是魔鬼,還是菩薩,不論是說來荒唐,還是聞之可笑,沒有親眼看到,誰也不會相信。多年後,一位年老的嬷嬷回憶往事,稱白茉莉為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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