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舌鋒如火
通往歸鸾殿的甬道上,共有三道宮門,每道宮門相距數百裏,若行車無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第一道宮門,眼看就到了。
“樂府大人進宮,快快打開城門。”
“可有手谕!”侍衛上前攔車。
“內閣腰牌在此。”茉莉掏出懷裏的腰牌遞給侍衛,面帶急色,“我家清華郡主有了鐘大人的消息,速來禀報陛下!”
侍衛看了看腰牌,似乎是內閣的腰牌沒錯,最近宮裏嚴查,他掃到茉莉領口的血跡,心生警惕,并未将腰牌遞回,反而回頭招呼其餘侍衛。衆侍衛神情嚴肅,數支長矛悄然無聲,将馬車團團圍住。
“我家郡主受了傷,刻不容緩,還望……”
“職責所在,得罪。”不等茉莉說完,侍衛直接用矛尖挑開車簾。可惜讓他失望了,車內确确實實是清華郡主,侍衛一驚,低頭退行道:“郡主恕罪,下官即刻放行。”
“大人這幾日辛苦,這是小侯爺犒勞大人的。”
說着,一粒金從茉莉指尖滑落。那侍衛一怔,臉竟比剛才還難看,拱手低聲道:“職責所在!小侯爺的心意下官領了。”
“放行!”
“駕!”茉莉一抖缰繩,馬車前進,驅馳自如。
馬車漸行漸遠,那侍衛聽着耳旁蠢蠢欲動,高聲訓道:“我看誰敢撿!”
“頭兒,撿了呗,請弟兄們喝酒啊!”
“瞧你那德行!”那侍衛立矛在側,不為所動,一想到方才茉莉羞辱人的樣子,面色凝重,語氣也重下來:“巡龍三隊聽令!拾金者!按軍法處置!”
第二道宮門,茉莉勒馬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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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排巡龍軍,背對背肅立,身上是銀甲輕盈,手中是銅盾沉重,讓人遠觀生畏,近處生懼。遠遠的,他們就看見這一輛普通的馬車駛進,見車自己停下,一位隊長上前巡查。
“什麽人?”
“車裏是清華郡主,樂府尹——姬音大人。”茉莉高聲喊着,再次掏出懷裏的腰牌,“我家主子知道……”
“抓刺客!”
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叫,身後一股大力擊中茉莉的背,打斷了她的話。姬音突然撲出來,茉莉沒防範,同她一起從馬車上摔下來,還不忘做個人肉護墊,硬是将自己摔得五髒六腑動蕩不堪,摔醒了。
“蘇……你休想再控制我!”推開懷裏的姬音,茉莉晃晃腦袋,正欲起身,不料四周一排巡龍軍的長矛早已對準自己。茉莉反應極快,迅速揪下自己的護衛帽子,露出發髻和發釵,伏地求饒:“別殺我!我、我知道鐘鯉在哪!只有我知道鐘鯉在哪!你們不能殺我!”
巡龍軍的長矛同樣對準一旁的姬音,有人似乎認出她是誰,矛尖收了收。
“我是姬音!快抓住她!”姬音指着茉莉高喊,“她是刺客!”
對準姬音的長矛收回,兩排巡龍軍一防一攻,将茉莉團團圍住。遠遠地,來的方向的傳來第一道宮門的巡龍軍跑動的聲音,只聽他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甬道裏回蕩,越來越清晰,好似來催命一樣。
所有矛頭都指向茉莉:“你又是什麽人?報上名來!”
“……蘇。”
“擡起頭回話!”
地上的女人擡頭,恢複了鎮定,面對矛頭,她冷冰冰的一雙眼,是在直視着你的眼睛,也在穿透你的靈魂。随着她無所顧忌的起身,衆人的殺氣越來越重,所有人都在緊繃神經,若是誰耗不住一個手抖,就能刺穿她的胸膛。
“別殺她!”姬音忍不住開口,“要活的。”
茉莉巧笑嫣然,好似面前不是見血的鋒芒,而是和煦的春風。她朗聲高歌:“蘇是哪個蘇,蘇榕的蘇!榕是哪個榕,慕容啊慕容!”
歸鸾殿內一片狼藉,女帝揉着太陽穴,眉頭緊皺。在她面前,地上跪了一圈人,有哭嚎喊冤的,有勸陛下注意鳳體的,還有喋喋不休另尋它法的。
“都給孤閉嘴!”
慕容幸大袖一揮,桌案上半人高的奏呈書簡被掃下去一大半,連帶着一個黑瓷小茶碗,被摔個稀碎。衆人心一驚,剛踏進大殿的禮司長劉銘心一涼:這小小茶碗,自己都舍不得用,獻給陛下,結果眼睜睜在自己眼前碎了。
“陛下切莫着急,鐘卿聰敏,一定會化險為夷,平安無事。”
慕容幸見劉銘來說情,神色緩和下來,她指了指下面跪着的一個小丫頭,閉目養神:“你,自己跟劉卿說一遍。”
“是、是。”
小丫頭削肩細腰,小臉清秀,哭的眼眶通紅,先是對着劉銘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再開始哽咽不停:“我家大人、我家大人……”
“你就是琴兒吧。”劉銘笑容溫婉,拍了拍她的肩,“慢慢說,本司聽着呢。”
琴兒沒想到大人記得自己,又喜又驚,她當初年少張狂,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全仗着鐘鯉撐腰才相安無事,可現在鐘鯉丢了,陛下第一個就要自己的腦袋,真是把她吓壞了。
“姐姐……”琴兒說不出什麽,向身邊一直行伏地叩首禮的女子求救,“詩瑤姐姐,是禮司……”
詩瑤絲毫沒有要擡頭的意思。
劉銘也沒有要怪罪的意思,只是她瞅了一眼慕容幸,見後者額頭青筋隐隐暴起,急忙板起臉嚴肅道:“本司要聽,你但說無妨。”
琴兒擦抹眼淚,是止不住的抽泣:“大人,那日、那日去了後昕庭……大人叫琴兒在外面等她,琴兒就在外面等,遇到巡邏的王侍衛……”琴兒另一邊跪着的想必就是王侍衛了,“琴兒一直在外面等,大人一直沒出來,後來天都要黑了,也沒出來……琴兒害怕,就叫王侍衛幫忙進去找……”說到這,琴兒是真的害怕,對着女帝再次伏地叩首,哭道:“琴兒是真的不知道大人去了哪裏啊……”
“奇了。鐘卿是一個大活人,怎麽會平白無故消失呢?”
“是有人擄走了她!”慕容幸睜眼,一掌拍在桌案上,對此事越想越氣,“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孤的眼皮底下,叫人擄走了!”
看了看周圍跪成一圈侍衛,劉銘覺得他們着實可憐。再看詩瑤,依舊是沒有要擡頭的意思,劉銘無奈,只得對着她的後腦勺勸道:“詩瑤姑娘,你自幼跟随鐘卿,知道些什麽就說出來,不要為難本司。”
“大人恕罪,詩瑤什麽都不知道。”
“你當真以為孤不會殺你?”
“且慢!”劉銘擡袖護住詩瑤,一臉誠懇,“陛下且慢。”
劉銘任這禮司,純屬趕鴨子上架,除了每日早朝準到準退,祭祀前後禮司必須出面外,她都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老老實實在府裏待着。然而這禮司幾乎不出門走動,又背負諸多不開心的往事,反讓人有機可乘,有本可奏。
“阿銘,禮司是軒轅的門面,應當多出門走動。”
“主子……”
“祭祀時你表現的很好,平日上朝更不必說,你是孤的眼線,私下也應到位才是啊。”
“主子……阿銘鬥膽,請您另尋良臣。”
“孤認為你完全可以勝任這份職務。”
“主子擡愛,阿銘感激不盡,只是阿銘更适合在暗裏活動。從前阿洺在帝辛宮裏走過場,人盡皆知,實在是不好意思登門拜訪。況且,若有一日,丹霄将軍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慕容幸不想提及此人,話鋒一轉,“倒是你,孤看你登右相府倒是很勤。”
“陛下,臣冤枉!那右相狡猾,認出臣不說,還要挾臣。”
“鐘卿最是正直之人,他如何狡猾?”女帝見劉銘着急否認,忽然來了興趣,“又是如何認出你了?”
“陛下那時派屬下去打探丹霄将軍的下落,屬下溜進鐘府,沒問出結果,已準備走了,他忽然喚我‘禮司。’”劉銘指了指眼角這顆淚痣,十分委屈,“屬下暗裏走慣了,沒想到右相眼神如此好使,一口斷定屬下就是那刺客,那刺客就是臣。”
慕容幸笑道:“他能坐上右相之職,你功不可沒,他應該感謝你才是。”
“屬下也是這樣想的……”劉銘欲哭無淚,“可他偏偏說不通。”
慕容幸瞅着劉銘,似有所悟,提醒劉銘道:“同鐘正雨不要走太近。”此人是正人君子,耿直慣了,有些事不懂變通,卻不代表他傻——美人計可以有,但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劉銘當年面對帝辛,犧牲過自己的色相,可惜無果。現今,她既然從右相這裏套不出什麽,陛下也直接發話,不要他們過多來往,她索性心一橫,信不回,禮不收,局不應,對關于姓鐘的一切,一概漠視不理。
右相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裏失禮,得罪了禮司,讓後者不僅在朝上對他橫眉冷對,下朝更與他形同陌路。更過分的,還是一日下朝,右相追上禮司的車攆要問個明白,劉銘竟然命車夫把他撞翻在地。
右相在家養了半天,夜不能寐,遂奮筆疾書,指名道姓,将劉銘一通狠批。只批劉銘還不夠,他又提筆刀準備再參一書:“帝辛殘暴不仁,沉迷女色,前朝女刺客遍地走。如今軒轅重歸慕容氏,陛下已是鳳體,若重用這些陰暗之人,朝堂陰陽必将失衡。臣懇請陛下,應……應當……”
鐘正雨手一停,“除”字在刀下猶豫不決。
終究是不夠心狠,他苦笑着丢了筆,展開手邊密函。這封密函他今日反複看了多遍,某人的往事在上寫的一清二楚——她本是丹霄麾下劉督尉的長女,被丹霄送到後宮,又被帝辛送給北境的蠻夷一族和親,結果失手殺了王妃,逃回了軒轅帝都。
邊角還有這樣的小字評語:無情者傷人命,傷人者不留命,只留名。
鐘正雨心裏不是滋味,擡手将密函扔進燈罩,不願再見。瞬間,那些陳年舊事被火苗吞噬,最後一次擾亂這夜的心弦,重歸黑暗。微不可聞的一聲嘆,也同灰燼沉于夜色。
“詩瑤姑娘,你可知你家主子已失蹤了整整三天!本司同鐘卿無仇無怨,是受相府所托而來,你若體諒右相,便把知道的說出來。鐘卿是死是活,也叫我們和右相心裏有個底!”
詩瑤起身,不看任何人,只平視前方:“主子去過樂府。”她的額頭因磕的久了,一片紅印,此刻終于吐出句話,太不容易。
劉銘追問:“去樂府做什麽。”
“去樂府跟姬音比試。”慕容幸對這事有印象,“鐘鯉當天回宮解釋過,因為有人彈摘星,勾起了她的傷心事。”
“主子已經不彈琴了。”詩瑤擡頭看了一眼,又低頭回歸漠然,“主子去樂府,是為了那個彈摘星的女子。”
慕容幸坐直了身子,聚精會神的聽着,臉色卻越發不好看,原來姬清岚非但沒有殺了那個女人,還把人藏到了樂府。
“詩瑤就知道這麽多。”說罷,詩瑤拉着琴兒重新叩首,不打算再擡頭了。
劉銘擔心慕容幸一怒之下砍了她們,低頭在想如何替她們求情,慕容幸則垂眼,似在思考別的事情,對此已漫不經心。
“把他們都先關着,什麽時候找到了鐘卿,再議。”
“劉卿替鐘大人謝過陛下。”
劉銘看慕容幸心不在焉的樣子,雖不知這彈摘星的女子的來歷,更不解這鐘鯉尋那女子作什麽,但她的直覺告訴她,軒轅有事要發生了——十分糟糕的事。
果不其然,詩瑤和琴兒她們剛被押走,高臺之上的慕容幸就想到什麽,鳳袖一展,由侍女扶着,信步昂首走到劉銘面前,道出驚人之語:“孤要出宮!孤要親自見那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
兩日一更,日期混亂是修文來着,逼死強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