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金玉其外

西山城回歸到暗無天日的夜,失去溫度的眼睛,還在凝望深淵。

阮峥已經守着面前這具屍體兩夜了,天就要亮了,馬上就是兩天兩夜了,他不吃不喝,偶爾喃喃自語,偶爾陷入沉思,似乎還能這樣扛很久。

阮岐推門進來,一聲不吭的在他身邊站了好久,看着他憔悴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她已經死了。”

“你不知道,她跟別人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在阮岐眼裏,茉莉只不過是被曉情樓犧牲掉的一個女妓,并不值一提,“小峥,難道你還放不下當年那事?”

曉情樓下毒案是阮峥的第一個案子,雖然最後白茉莉保住了性命,但他始終心裏有愧:沒人活該受這些罪,苦主一日冤,他一日難安。

“她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阮峥擡起頭,一雙困惑的眼深深地望進阮岐心裏,“為什麽變成現在這樣?師兄,你可還記得師父說過‘殺歸殺,但絕不能草芥人命,這是為人的底線’!”

“……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阮峥搖頭苦笑:“不,是你們逼她的。”

阮岐不再客氣,他上前拽住抹厲的衣領,略一提氣,将整個屍身拖下床。阮峥臉色驟變,他起身一手扣住抹厲的肩膀,一手扣住阮岐的手腕,勢必要将二者分開——誰也不開口,誰也不讓誰,都在心裏賭了一口氣。

互相搶奪間,這具沉甸甸的“睡美人”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悶哼”。

阮家兄弟面面相觑。

阮峥最先反應過來,他翻過抹厲,撥開她面前的頭發,見她仍是雙眼緊閉,毫無聲息,不死心地拍了拍她的灰頭土臉,心中期待的火苗又撲滅了。

“她已經死了,你清醒一點!”阮岐恨不得一腳對着阮峥的臉踹上去。

阮峥對阮岐的抓狂熟視無睹,他抱起抹厲試圖将她放回原先的床上,試了幾次沒有成功,他早已不夠力氣。

阮岐扶住阮峥,恨鐵不成鋼:“她死了,百裏思霈還會找下一個祭品,你不要再執着了,人死不能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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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輕輕扣擊房門,打斷道:“放心,我會複活她的。”對上二人質疑的目光,百裏思霈微微一笑,“把她交給我,我來複活她。”

阮峥下意識就要把抹厲交出去,可他随即意識到不對,抹厲死的倉促,為的就是破壞百裏思霈的計劃。她說要複活抹厲,可原本她要拿抹厲複活誰呢?

“不。”阮峥抱緊抹厲,“她自己會複活,不需要你假惺惺。”

百裏思霈笑容漸冷:“把她給我。”

一切都在百裏思霈的掌控中,死也是白白送死,她要一副能承載往生之魂的軀體,任誰也不能阻止她的計劃。

西山城起風了,滿山青翠的闊葉樹在風前翻滾跳動,獵獵作響。不知名的山雀兒被卷得滿天散開,化作紛飛的黑點。地狼的長嚎在山間兀地響起,陡峭的懸岸上,叢生的野草像高高舉起的無數矛槍搖晃。

一聲慘叫夾雜其中,這是人的疼痛聲激怒了天上的風雲,抹厲醒了。

屋頂的瓦被風壓得步步下沉,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瞬間浸透一青一紅兩個背影,是孟凡明和莫曉情,他們等一個結果。

風穴中,一聲半夢半醒的呢喃自遠點傳來,兩人傾耳去聽,又似近在咫尺。

“遭了!”莫曉情不知想到什麽,渾身一凜,“我們被騙了!”混沌中沒有視野,她憤而揮鞭。

鞭響一半,鞭尾落至虛無處,反被一股無形的大力向裏吸扯,察覺到裏面亂氣縱橫力量太過強硬,莫曉情及時松手,才避免同長鞭一起被卷入其中。

孟凡明一旁高聲發問:“……何出此言?孟某……姑娘明示!”

“……不是慕如淞的生辰八字!”

孟凡明迎風上前:“那是誰?……誰值得……費這麽大的功夫?”

空氣淩亂中,兩個人說話斷斷續續,好在各自功力深厚,尚能呼應。

“正月初二……是小公主……她竟然……怎麽可能……”

孟凡明不認識莫曉情口中的“小公主”,相比于莫曉情的緊張,他反倒在心裏松了一根弦:如果複活的不是如淞,是不是能證明如淞還活着。

風終有停歇的時候,無論裏面走出來的是誰,是什麽東西,孟凡明下定決心:一定親手将他灰飛煙滅。

莫曉情要氣瘋了,她身為軒轅的老人,閱盡千萬人心,沒想到也輸在人心。

前朝長煙公主誕下小公主,撒手人寰,蘇家為保小公主性命捏造了假身份,除了蘇侯和姬侯旁人根本不會輕易知曉,但百裏思霈非同一般,她侍奉接連過長煙公主和玟公子,一定知曉小公主的生辰八字。

這太關鍵了,莫曉情只道她與如淞感情好,卻從未想過慕如淞的“生辰八字”有問題,她向來讨厭慕如淞,對她的事不會多問,于是疏忽了這一點。青冥閣盡是孤兒,大部分沒有生辰八字,慕如淞這樣師出有名的,如果有八字,不正好被百裏思霈拿來做幌子?……莫曉情陷入頭腦風暴:難道慕如淞沒有死?不對,如果慕如淞沒有死,為什麽會放任百裏思霈做傷天害理之事?難道慕如淞出事不假,有人要挾百裏思霈這麽做?

事已至此,終不可逆,這一切的答案即将由喚回的人,親自揭曉。

……

軒轅帝都,歸鸾殿,無主琴忽然毫無征兆地從桌面掉到地面,琴弦亂顫,餘聲經久不散。

……

抹厲自混沌中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在石柱上動彈不得,她死而複生,恢複五感,能看到眼前一片狼藉,能聞到空氣中泥土的腥氣,都是暴風雨剛洗禮過的痕跡。

明處,暗處,無數雙眼睛落在她身上,都在等她開口。百裏思霈立在雨裏,渾身上下無一處完好的衣服,幾乎衣不蔽體,仍強撐着精神等一個結果。

抹厲一歪頭,笑得勉強:“呵,我白抹厲命硬的很,你失敗了。”

百裏思霈聽到抹厲的話,沒有太激烈的反應,她似乎預料到不會這麽輕易成功,只是垂下臉,任眼中不甘的淚水混着雨水,默默流了一臉。

莫曉情走到她們面前,擡手扇了百裏思霈一個耳光,力道不重,卻足夠表達憤怒:“榕兒是為了保護青冥閣而死,你不忠!”

一個耳光沒有反應,這句話卻刺激到百裏思霈,她扭頭怒目而視:“你不義!”一向注重言行舉止,待人溫和有禮的她再也裝不下去了,“你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走了!”

莫曉情被戳中了當日的痛處,咬牙恨道:“榕兒當時所做的選擇,不是老娘莫曉情,是慕如鳶!”既然舊事重提,她咽了咽怒火,好心問起她走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年前,蘇榕從後昕庭的地牢逃出,一路從軒轅城逃到西山,得到在廟中隐居的鐘鯉的短暫庇護。十月前,鐘鯉回朝赴職,各路殺手齊聚西山荒廟,蘇榕幸得天下第一劍的慕如鳶出手相救,順利與手下人彙合,一路逃至百裏莊。

百裏莊世代守護龍眼泉,對慕容氏和姬侯爺忠心耿耿,可随着玟公子的離去,蘇榕的帶着殺手到來,最終慘遭滅頂之災。

龍眼泉下是姬家的寶藏,準确的說是姬玟留給蘇榕的禮物——那是一支十萬人的精英軍隊,生活在深山老林數十載,只為有朝一日奉她為尊。

“閣主選擇了如鳶,但笠鷹心高氣傲,根本不認如鳶這個妹妹。閣主走後,如鳶拿着《奇謀》的上卷進了那扇石門,笠鷹為得到《奇謀》的下卷,竟然毒死老笠将軍,又趁着如鳶不在,人心大亂,把毒殺栽贓到我頭上。”

莫曉情驚訝:沒想到她走後發生了這麽多事。

“如淞為了救我……受了很重的傷,雖然命保住了,但一直昏迷不醒,如同廢人。”說到這,百裏思霈忍不住動氣,方才喚魂的反噬湧上來,吐出一口血。莫曉情心軟,扣住她渡過去一些真氣,她這才勉強站穩,繼續道:“如鳶進了那扇門,出來後就換了一個人,你知道的,她性子冷,多半是保護自己。可現在,她冷的不近人情。”

“不知道,老娘不喜歡她。”

“莫媽媽,你聽我說,那扇門後面真的有妖,那妖給了她力量,叫她殺了笠鷹和數百號不服她的人……她如今更是統治了長平軍,不容小觑!”

莫曉情不屑:“兒子殺老子,妹妹殺哥,都一家什麽玩意兒。”

“慕如鳶不是為了替如淞和老笠報仇,她在肅清一切背叛閣主的叛徒,她說原本是閣主的東西,她都要還給她……”百裏思霈握緊莫曉情的胳膊,又嗆了一口血,“咳咳、閣主走了,天下已成定局,容不得她咳、咳咳咳……”

一旁的抹厲聽懂了,長嘆一口氣:“好好的人,說瘋就瘋了。”

百裏思霈苦笑:“是,她瘋了,我也瘋了,明知道引魂不可能成功,還是拼上修為賭一把……咳咳咳……如果閣主真能複活就好了,莫媽媽,你也是這麽希望的吧……”

莫曉情沒有否認,她方才明明知道了真相,卻沒有全力阻止百裏思霈,已經暴露了她的私心。

莫曉情岔開話題:“你失敗了,回去怎麽和她交代?”

百裏思霈搖搖欲墜,一旁聽故事的孟凡明急忙上前,見她閉上雙眼,使勁搖了一把,急道:“你不能死!我們西山城的毒你要負責!”

“太累了!毒明天再解……”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百裏思霈不給衆人發問的機會,順勢倒在孟凡明懷裏,昏死過去。

孟凡明剛接住百裏思霈,一聲脆生生的“爹爹”就在他們身後響起,衆人尋聲去看,只見一襲綠裙美人牽着一個水靈靈的小丫頭遠遠的走過來,卻正好将這一幕看在眼裏。

細看之下,孟夫人眼中還閃着淚光:“孟凡明!虧我擔心你!你去死吧!”

“阿棠!”孟凡明迅速将懷裏的燙手山芋推到莫曉情的方向,飛身追了上去,“夫人!你聽為夫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抹厲沒尋到丹霄的身影,只見那小娃娃挪着小腿地靠過來,嘟着臉小聲抱怨:“翠兒到底是不是親生的……”一擡臉,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都要哭了,“爹爹他都不想……他……咦?茉莉花在這裏玩什麽?”

小孩的思路跳的有點快,抹厲想了一下怎麽回答她,也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明白:“……在玩誰先發現我的游戲?”

“翠兒!第一!”小娃娃聰慧,摸索到石柱後鎖頭,用力一扯,抹厲就從石柱上摔了下來。等一會兒沒等到抹厲站起來,小娃娃的眼中充滿了疑惑,“咦?你怎麽不動?茉莉花!茉莉花開!”

翠兒因捉弄茉莉繼而發出一陣陣得意的歡笑,這笑聲聽起來單純可愛,輕而易舉地打破了西山城持續以來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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