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京城大街上,宋今還能聽到路人關于他的議論,仿佛一樁津津樂道的美談。

就在馬車經過那座貞潔牌坊時,變故陡生,牌坊從頂部開始崩裂,大量磚塊砸下來,兩匹馬受驚高蹿,宋今在車裏處處碰壁。

幸好有驚無險。

兩圈圓圓的手镯子在慌忙中滾了下來,宋今急忙把它拾起,吹了吹灰塵。

霍渡給的镯子,宋今用細細的紅線嚴密地纏了兩層,上面綴着幾顆金珠子,再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他摸着镯子,若有所感,掀開馬車的後簾,看見崩塌的貞潔牌坊,刻着“貞烈”二字磚塊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這絕對是他最喜聞樂見的豆腐渣工程!

宋今嘴角勾了勾,這是不是上天在暗示他能夠擺脫桎梏?

宋今下了馬車,仰頭望着長公主府的匾額,想起和霍渡重逢時,也是在這裏,他輕笑出聲,如今那人為了将來在戰場拼殺,也不知是緣是孽。

宋今到的時候,恰好遇見霍夫人從屋裏出來,兩人點頭示意,并無多的話可說。

霍夫人行色匆匆,面容整肅,似乎長公主此次有些兇險。

宋今不由得擔憂,霍渡現在在戰場上,他自是希望京城家眷一切安好,方能不分心。

長公主年事已高,兩鬓斑白,卻不是卧病在床,而是整衣坐在主位上,看起來氣色不錯。

旁邊跟着三個丫鬟和兩名大漢。

宋今眼皮一跳,長公主根本沒病。

“宋今,我長公主府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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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宋今謹慎回答。

“安兒去世,婚事作罷,你兩度尋死,老身才厚着臉皮去求了一道聖上的旨意,禦賜貞烈二字。”

“男女之防,雖然沒讓你住在府裏,在莊子上也是丫鬟仆役配備,吃穿不愁。”

長公主沒說一句,宋今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他和霍渡的事,大概是洩露了。

“霍渡還未娶妻,年少輕狂,你也跟着他胡鬧!讓祖宗蒙羞!讓長公主府和霍家淪為京城笑柄!”長公主聲色俱厲,“宋今,我長公主府養了一頭白眼狼嗎!”

兩個大漢上前搜身,先扯起他的袖子,沒找到,又把其他口袋一通搜查,找到了兩只紅繩镯子。

宋今硬着頭皮:“這是我在小攤子上看得新鮮的……”

長公主支着手镯往蠟燭火焰上一過,哔嚗幾聲,紅繩斷裂,露出裏頭的銀質來。

“……”

事到如今,宋今怎麽辯解也沒用,也無從辯解,總不能說自己不是宋今這貞潔牌坊老子不背了。

“宋今有愧。”宋今從善如流跪在地上,慫一時風平浪靜。

只要能保住命,他答應過的,好好的,等霍渡回來。

這時宋今又覺得自己一個人留在京城太傻,早知道跟着霍渡去西邊了。

這一個月半,霍渡連個口信都沒捎。

長公主看見镯子後,臉色更差,她看着宋今,仿佛在看什麽污穢物。

“我不能留你。”

宋今猛地閉眼,到底還是走到死局了。

皇權貴胄視人命為草芥,隐患先除之而後快。

“如果你對霍渡有幾分真心在,就該知道,什麽對他才是最好的。”

是啊,自己一個被貞節牌坊拖了半只身子到棺材裏的人,霍渡大好青年前途無量,憑什麽耗在他身上?

狗屁不通!

宋今突然直視長公主,反問道:“你給宋今立貞烈牌坊,可曾問過他願不願意?”

“三媒六聘全無,拜堂過門更缺,長公主府利用宋今的貞烈牌坊名聲一時,宋今難道就要一輩子綁在這牌坊上?”

“宋今不願意。”霍渡不過是提早讓他認清了心裏的不甘願。

長公主被氣得直拍扶手:“你……不知好歹!來人,動手!”

宋今死也要死得明白,“長公主是怎麽知道……”若是早就知道,何必等到現在若是最近得知,他最近沒幹什麽事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長公主沒有正面回答。

但宋今想起霍夫人,心裏大概有譜。

其實霍渡是給他寫信了吧?

只不過他沒收到。

也再也收不到了。

霍渡會在信裏寫什麽沒羞沒躁的話麽……

……

本月初九,京城再添談資。

那個殉情兩次的宋今,又自殺第三次,但這回是真死了!

長公主憐惜其一片癡心,讓他葬入祖墳。

……

西北狼煙四起,霍渡帶着大軍橫穿萬裏黃沙,不知怎麽的,素來穩健的烈駒突然前蹄一折,背上的霍渡正分神,竟然滾了下來,拄着長劍陷入黃沙。

“将軍!”副将急忙下來扶起他,霍渡在上一場戰役當中受了傷,別是傷口又流血了。

“不礙事。”霍渡站穩,招來家兵,問他,“信都寄出去了嗎沒有回信”

家兵答道:“有老爺的回信。”

霍渡洩氣,想着下回是不是該莊重地寫一封家書,別說些“洗好屁股等我回來娶你”這樣的話,今今是不是才願意回信?

啧,他明明相當委婉了。更露骨的話他還沒說,留着成親了再讨。

“唔!”霍渡突然捂着胸口皺了下眉,傷口似乎裂開,半生着某種從心底湧起的恐慌。

“将軍”副将叫道。

霍渡拳頭握緊,忍下這一陣不安。

“傳令全軍,加速前行,天黑之前要到虎林。”

霍渡有一種可怕的直覺,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

邊關捷報頻傳,霍将軍決勝千裏,将敵人趕到了起雪山之外,不日班師回朝。朝廷至少十年之內不用再擔心西北戰事。

而此時的主帳裏,霍渡把短短一封信看了十遍,恨不得把上面每一個字生吞活剝了!

營帳傳來一聲絕望痛苦的嘶吼,軍營靜了一瞬。

所有人看着,他們剛剛才意氣風發宣布犒賞三軍的将軍,突然狂奔而出,騎上烈駒,揮鞭甩開所有人,直直朝京城的奔去。

運籌帷幄的霍渡何時有過這樣的失态,衆士兵不由得猜測,是不是霍家出了什麽意外。

副将緊接着追出來,“立刻拔營回京!”

霍渡騎着一匹馬,後面跟着一匹,兩馬輪流,人卻幾天沒有合眼。

宋今怎麽會自殺!

他們約好了等他回來成親!

霍渡怎麽也不信,他的今今看着又軟又慫,實際上看得比誰都開。

他全部抄了京城的近路,九成歇息時間都在深林裏。

兩匹馬差點跑死,霍渡赤紅着眼,嘴唇幹裂,胡子拉碴到達京城時,連守城的好兄弟劉瑾都沒能認出他。

“宋今來找過你嗎?”霍渡只問了這一句。

“沒有。”

霍渡心一沉。

霍渡牽着馬,一步一步回到霍家,他想起幾個月前,也是這這條路,他攔住了跑路的宋今。霍渡眨了眨眼,那一天,是不是也同樣有人,這樣攔住他的生路?

經過長公主府,耳邊是細碎的刺耳的議論。

宋今死了。

殉情。

為了他那福薄的丈夫。

霍渡冷笑一聲,丈夫?他現在才是宋今的丈夫!

他第一次跟霍家長輩和長公主大聲,就為了宋今死去的真相。

所有人都說宋今是自殺,言辭鑿鑿。

霍渡仿佛被浸在了深水裏,四肢百骸冰冷刺骨。他知道宋今不是自殺,卻沒證據為他讨回一個公道。

霍渡目光一冷,證據,他給!

他告訴所有人,自己是如何威逼利誘宋今,暗通曲款,直至兩情相悅,鹣鲽情深。

他看着霍家父母和長公主難看的臉色,稱宋今霍夫人。

“他答應等我回來,就不會食言。是我先勾引得他,你們不來找我這個不知廉恥違背孝道的逆子,做什麽去找他!”霍渡悔恨交加,握緊了長劍,劍身铮铮作響。

長公主的權威從沒被這樣挑釁,她板着臉,手背青筋湧動,“放肆!”

霍老将軍氣昏了頭,直直罵他沒本事保護愛人現在來耍什麽潑!

“是我沒本事。”霍渡眼中恍然有淚,他深吸氣,對長公主道,“宋今不能和舅舅葬在一起,他該入我霍家。”

“咳咳咳……”霍夫人氣沒喘上來,差點昏倒。

長公主在場輩分最高,她比霍渡多活了幾十年,什麽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自然不怕外孫的挑釁,她輕飄飄落下一句,“霍渡,你想都不要想。”

真要讓霍渡幹了,全京城都要看他們笑話。

霍渡二話不說去宮裏求了道聖旨。

這是他出征前就求來的允諾。

但皇帝也沒下過這麽昏庸的旨意,霍渡要他給兩人賜婚!

荒唐!

外甥娶一個三次殉情的已經下葬的男舅媽,還是陛下親賜的貞烈牌坊。

這不是明晃晃打自己臉!

娶個妓子都比這好!

霍渡在禦書房外跪了一天,終于讓陛下松口。他是骁勇善戰的将軍,難得還不眷戀權勢,兵權說放就放,只要一個“舅媽”。

皇帝看重霍渡這點,思來想去寧可自打臉,也要收買将軍的忠心,反正傳出去,昏頭的是霍渡,他是近人情的好皇帝。

更何況,皇帝本就怕他和其他世家聯合,壯大勢力,如今霍渡要娶一個男人,斷子絕孫,如果不是其中關系太糊塗,皇帝會更早同意。

霍渡領着親兵,直接闖破長公主府的包圍,派人把棺材挖了起來。

棺材的重量不對,霍渡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開棺,他希望宋今或許逃了出去,但想到今今那麽軟,連自己的手掌心都翻不出去,又如何應對強勢的長公主。

一個瓷白的骨灰壇子立在棺中,幹幹靜如同初見時,一身白衣站在街邊看将軍飛馬而過的客商。挖土的動靜使它的蓋子輕輕掀開半邊。

霍渡怔愣着伸手,從灰燼裏面撿出了兩只手镯。

銀白的手镯被燒成烏黑,上面的紋路依然凹凸可見。

是他給今今戴上的那對。

霍渡難以置信地看着長公主,聲音幾不可聞:“你們把他火化了了?”

“嫌他污了你家陵園為什麽不能把他留給我!”

霍夫人欲言又止,她看着霍渡發瘋的樣子,想說什麽,但終究覺得,霍渡還年輕,等他再經歷一些事,會忘了宋今的。

何況……宋今,他們去哪裏再找。

霍家辦喜事那天,霍家父母雙雙借口離家。

“今今,我們成親了。”

霍渡沒請任何人,抱着宋今的骨灰拜完堂,當天就離開了京城,從始至終孑然一身。

宋今——京城一大傳奇。

故事甚至傳到了遙遠的江南小鎮,被商人過客不斷添油加醋,俨然把宋今刻畫成天人之姿。

若是有誰沒聽過這個故事,那一定新出來混的,涉世未深,急需去茶樓補三天三夜的課。

“老弟,我看你生意做這麽大,居然如此孤陋寡聞!”中年男子搖着扇子感慨。

他對面的青年粲然一笑,“小弟初入此地,還請兄長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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