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若無此疤

五日之後,江棠舟終于走出了死人漠,正式踏入了恒國。

雖說被一片死人漠隔成了兩個國家,但在數百年之前,恒國勤國本為一體,所以兩地的風土人情相差并不大,縱然走入了恒國,江棠舟覺得和在大勤仍沒有太大的區別。

一幹人等先尋了個客棧暫時落腳。

舟車勞頓,江棠舟住了天字號上房,剛一寬了外衣,窗便被人給推開來,鼻尖一股很淡的檀香萦繞,江棠舟停了動作,頭也不回的道:“你還沒走?”

“好歹相處了幾天,也算是有點感情了,你就這麽想趕我走?”殷問峥手中玉笛輕點案幾,發出一聲輕響,他就跟進了自己的房間似的,一屁股坐下去,還擡手給自己倒了杯清茶,咂摸一口,“苦得很。”

還是那江棠舟最喜喝的茶。

“不過喝了幾日後,倒是嘗出點回甘來,”殷問峥緊跟着繼續說道,“咱們說好了的,我護你到京都,搭你這便車——這不是還沒到京都呢麽?”

江棠舟扶額:“這恐怕是你單方面同我說好的。”

“你那日沒說話,不就是默認了?”殷問峥手指輕點案幾,笑道,“我那日好歹救了你的性命,你的人卻連個上房都不給我安排,我睡慣了好的,自然不舒服,只好賴着你。”

江棠舟只好道:“原你還知道自己是在賴。”

殷問峥用玉笛輕點自己的掌心,旋即手一摸自己胸口,拿了個勞什子東西出來,朝江棠舟那邊扔去:“拿去,便當做我的房費。”

江棠舟接住了,在鼻尖一嗅,只聞得一陣暗香:“這是何物?”

“玉肌膏。”殷問峥說,“你臉上那道痕跡,若是不好好養着,恐怕要落下疤。”

江棠舟動作一頓,捏緊了手中那玉肌膏,沉默片刻,才道:“不過一點疤痕而已,有或沒有,并無太大的區別。”

“非也非也。”殷問峥玉笛往前,抵住他的下颚,微微往上一擡。

江棠舟眉頭皺起,想躲開他的動作,殷問峥另一只手卻又抵住了他的腦側,細細端詳:“若有此疤,便如一塊上好佳玉多了一道劃痕。”

“若無此疤……”

殷問峥的拇指自他疤痕上方拂過,江棠舟這才發現自己手上那玉肌膏不知何時已落到了他的手中。

暗香襲來,冰涼之物自他疤痕上抹過去,消減了幾分刺痛。

殷問峥摁住他的臉頰一側,笑聲清亮,将餘下的話隐下了。

是夜。

殷問峥自問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便将榻木留給了江棠舟,自己栖于一側的美人榻上。

雖說硌人了些,也總比下房中總萦繞着一股子酸臭味要好得多。

江棠舟雖說睡在軟榻之上,卻因耳側總是有呼吸聲起起伏伏,怎麽也無法入眠——他自小慣了自己一人睡,從未有過和別人共眠一屋的時候。

更何況……這人還是個危險人物。

到了後半夜,殷問峥呼吸均勻,是睡熟了。

江棠舟這才摸索着起了身,去自己的衣物裏尋了一粒藥喂入嘴中,入口即化,浸入身體四處,那刺骨的寒冷這才逐漸彌散掉,四肢恢複正常人該有的溫度,氣血翻湧,一股無法控制的血氣往上汩汩而冒,江棠舟倏地睜開了雙眼,鮮血自嘴角蜿蜒而下。

江棠舟一只手拍向自己的胸口,才覺那氣血翻湧之力逐漸被壓下。

黑暗之中,江棠舟什麽也看不到。

他失明已然多年,有光亮時,倒是影影綽綽,可看個大概的模糊動向,可一到了黑夜中,便是徹底失去了光。

江棠舟只隐約感覺到殷問峥的呼吸仍是均勻的,想來睡得很熟。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放平身體躺了下去,閉上雙眼。

遠處黑夜将停,亮光已開始攀蜒而上,一夜竟是已然過去了。開了半側的窗戶因着微風而左右晃動着,偌大的房間中,殷問峥雙手抱胸,靠着美人榻,雙眼卻是眨也不眨的望着江棠舟的方向。

片刻後,聽到江棠舟熟睡的聲音,他才挑了挑眉,笑了:“有趣。有趣得很。”

第二日睜眼時,江棠舟卻發現房間裏只他一人。

分明昨夜睡下時,殷問峥還在那裏。

江棠舟其實沒怎麽放在心上,直到推門而出,聞到空氣中所彌漫的血腥味,濃厚得如同死人漠上那堆砌數年屍體發出的腐朽之味。

眼前甚至全是血腥之色。

江棠舟攥緊成拳,剛要動作,一個身影卻猛地撲入他懷中:“爺!還好您無事!”

“聽雨?”江棠舟握住她的手腕,低聲詢問,“這是怎麽了?”

“今日破曉之時,一群人突然殺了進來,”聽雨喘着粗氣解釋道,“統統穿着那日的夜行衣,看上去像是一群人——是為着那個姓殷的來的。”

江棠舟眉頭蹙緊:“他人呢?”

“根本就沒瞅見!”聽雨氣極道,“那群人問我們要人,我們哪知道他跑哪裏去了!那些人便二話不說直接屠了整個客棧,我們帶來的也不剩幾個了!連謝翼都受了重傷!”

聽雨攥他攥得死緊,江棠舟撫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掌背,道:“放心,既是沖着殷問峥來的,若找不到人,自不會拿我們怎麽樣。”

“既然知道,就趕緊把人交出來。”

劍聲破風,江棠舟擡了手,微一側身,剛剛好躲過那柄長劍,眉頭便皺了起來。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聽雨擋在江棠舟的前面,将他護住。

“我們只是來找人,”黑衣人緊盯着兩人方向,“把人交出來,我們自然饒你們不死。”

“都說了多少遍了!我們跟他也不熟,哪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聽雨急得直跺腳,“若是可以,我也巴不得他死呢!”

“慎言。”江棠舟握住聽雨微顫的手腕,往前邁了一步,與聽雨并肩而立,淡然道,“我若猜得不錯,閣下是問劍閣之人?”

那黑衣人眉頭一皺,多了幾分警惕:“你是怎麽猜出來的?”

“你們拿了多少銀子,要取他性命?”江棠舟淡淡道,“問劍閣素來只為利益而出手,既然能勞動你們大駕,想來拿的銀子不少于這個數。”江棠舟擡手比了個動作,“我可以給你們兩倍。”

黑衣人動作微頓:“此話當真?”

“當真。”江棠舟篤定道,“既然你們敢對我們動手,想來也是知道我是什麽身份,我既允諾了,自然不會不給。”

“好,”黑衣人往後退了一步,他身後數人也皆往後退了一步,“既然你願意出這個數,那我們——”

“不給!”

憑空而出的一道聲音,卻打斷了那黑衣人接下來的話。

剛剛放下去的刀劍再度豎起,消失了的殷問峥突然又擋在了江棠舟的面前,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們要我們便給,那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你——”

殷問峥臉色陡然轉戾,陰煞殺氣自眉眼之間一瞬而過,他甚至沒有多言,手中那只玉笛便已飛躍而出要了一人性命。

聽雨氣得咬牙切齒:“你這人!該出現時不出現,怎麽我們都談好了條件,你又蹦出來!”

“自然是舍不得我們祯王為了我這個不值得之人,來出這份銀子,”殷問峥低笑一聲,擡手起落之間,又解決了兩人性命。

“我們爺什麽時候成你的了!”聽雨擡腳便是一下踹在殷問峥的屁股之上。

不設防之下,殷問峥還真被她蹬得往前跑了好幾步,氣得又是解決了幾個不堪大用的黑衣人,回眸一瞬,卻有另一劍朝他背心而來。

殷問峥一個側身躲開,那一劍卻直刷刷的朝着江棠舟的心口處刺去——

聽雨瞪大了雙眼要去擋,卻離得太遠。

江棠舟看不到,只聽到劍聲愈發的近,而他已然是躲閃不及,可那一劍卻并未刺入他的胸口。

雖有皮開肉綻之聲,破了皮肉露出骨的卻是殷問峥。

他伸出手生生的握住了那把長劍,割得十指破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真疼!”

殷問峥倒入江棠舟的懷裏,硬生生逼着江棠舟一把摟住了他。

那領頭的黑衣人還要乘勝追擊,不遠處卻連滾帶爬撲上來另一人,低聲沖着他說了句什麽。

黑衣人猶疑掃了衆人一眼,更是深深地看了一下殷問峥,硬生生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先撤!”

鼻尖血腥味濃郁非常,江棠舟攥緊殷問峥的手腕,眉頭擰得死緊。

殷問峥把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他的懷中,倒嘶一口冷氣喊着疼,還要讨句好:“若不是怕你受傷,我何苦去握那利刃……”

江棠舟卻撐着他身體的重量,問了他一句:“殷問峥,你到底是誰?”

殷問峥臉色微微一變。

“人全都跑了!”

門被人踹開,一群人手持長刀魚貫而入,領頭的是個穿着官服的男人,擡頭往二樓望來。

殷問峥略一側身,背對那人,卻低頭笑道:“你猜?”

江棠舟垂眸言:“問劍閣雖只為銀錢而來……但已在江湖銷聲匿跡多年,最後的消息,便是為恒國皇室所收所用,效命于朝廷。”

江棠舟擡頭,灰眸雖無情無色,卻偏偏讓人覺得心頭微寒。

“你是恒國皇室之人。”江棠舟篤定道,“我猜得可對?”

一樓那群人已往二樓而來。

殷問峥的手指自江棠舟疤痕上輕拂而過——那玉肌膏已讓他的傷口結了痂,隐隐發癢。

殷問峥捏住他的下颚,微微一擡,輕笑一聲,道:“我們還會再見的。”

江棠舟甚至來不及捉住對方的一片一角,只聽得一聲“多謝你送我一程”,那隐約的檀香,便徹底被血腥味給掩了。

二樓走廊,只剩下滿地狼藉,鮮血彌漫,宛如殷問峥從未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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