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5章
手術室的指示燈亮起又熄滅。
趙嫣然頂着紅腫的眼睛, 眼淚卻已幹涸。
她不再一味流淚,一種沉默的陰影壓在她的肩頭。
她不肯彎下脊背屈服,将脊背挺得更直, 又像穿着大人衣服強行要撐起來的孩子。
周盈還沒從手術麻醉中蘇醒歸來, 臉色蒼白若雪。
趙嫣然輕輕握住母親的手,像是重新回到母體一般, 依偎着母親, 汲取溫暖,也給予溫暖。
一盞床頭燈透着微弱的光,閃爍的燈光将床邊的人影勾勒。
明天或許不那麽美好, 但終究會來臨的。
阮阮帶着懶懶炖的補湯來醫院看望周盈。
周盈仿佛變了一個人,她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不哭不鬧, 無悲無喜。
再也沒有事情能吸引她的注意。
阮阮輕輕叫了周盈一聲, 她的眼神落在阮阮身上, 像是一片落雪,又輕又冷。
趙嫣然将排骨湯倒進幹淨的小瓷碗裏, 喂給周盈。
周盈偏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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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然哄她:“媽,你嘗嘗,很香很好喝的。”
周盈沒有說話,她的思緒仿佛暫時與這具身體剝離。
任憑趙嫣然說什麽,她是聽不見的。
趙嫣然賭氣道:“你不喝,我喝!”
她垂下頭,大顆的眼淚掉進白瓷碗裏, 只嘗到淚水的鹹澀。
直到那排骨湯絲絲縷縷的熱氣消散, 也沒有人去品嘗。
趙士坤來過一次, 周盈視他若空氣。
趙士坤想握住周盈的手,周盈将手收進被子裏。
趙士坤握了一把空氣, 表情讪讪,他将手搭在周盈的床邊,“盈盈,我們還會有孩子的。孩子的事情誰都不想這樣,媽也不是故意的,她現在還在家以淚洗面,心裏內疚得很。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是我們與這個孩子無緣。”
趙嫣然讨厭透了趙老夫人,本以為父親會反省自己的錯誤,去沒想到聽到趙士坤這樣一番話。
怒火自胸腔積聚,趙嫣然指着門,“你走!都是你和那個老太婆害的。”
趙士坤面對趙嫣然天然端起父親的威嚴,他對趙嫣然有幾分疼愛,因為她漂亮又聰明還多才多藝,在同行間沒少為他掙面子。
但這幾分疼愛不能消除趙嫣然忤逆他的罪過,趙士坤疾聲道:“怎麽說話的!你媽病着,別在旁邊搗亂,現在你就回學校念書。”
趙嫣然用冒火的眼睛盯着他。
趙士坤想到另一家醫院剛出生的私生子,面對趙嫣然母女終究有些理虧。
周盈仍對外界發生的事情充耳不聞。
趙士坤對着周盈演着深情的獨角戲:“我會請最好的護工來照顧你,你好好休養,等出院了,我們一家人還好好生活。”
趙士坤理了理西裝離開。
走出病房門他才接起口袋裏振動許久的電話。
電話那邊嬌滴滴的女聲沖他撒嬌,“親愛的,咱兒子想你了。”
還有他母親愉悅的聲音:“哎呦呦,大胖孫子,長得真好,和士坤小時候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與周盈母女半死不活的場景相比,趙士坤更享受電話那頭其樂融融的場景,他臉上露出笑容:“我來看看盈盈,這就過去。”
嬌滴滴的女聲不說話了。
趙老夫人在電話那頭扯着嗓門,語帶嫌棄:“別管那個喪門星,連個孩子都保不住。當初你要死要活和她結婚,我就不同意。現在應驗了吧,她就是來克我們家的,沒有她,我何至于十幾年抱不上大孫子。來之前洗個澡,去去晦氣,別傳着我大孫子。”
趙士坤不愛聽趙老夫人提起過去的事情,他年輕時和周盈士是真心愛過的,即使随着時光流逝這份愛意被沖刷地面目全非,他仍舊不願去否認最初的熱誠。
就如他同樣不願意去回想過去的熾熱,不回顧過去,就這樣仿佛他對周盈的背叛能變得理所當然,而不遭受良心的譴責。
趙士坤壓住些微的煩躁,胡亂點了點頭。
他伸手快速按動電梯鍵,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他逃也似的走進電梯廂。
一個年輕女人從電梯廂走出,手上還捧着一束金黃的郁金香,與他擦肩而過。
趙士坤下意識回頭,透過漸漸閉合的電梯門,他只看見女人一截白色的裙擺。
周盈最喜歡的花便是郁金香,他曾經在種滿郁金香的花園裏向周盈求婚。
那時周盈笑得特別甜蜜,讓人覺得滿園的鮮花在她面前都失了顏色。
趙士坤閉了閉眼,将腦海中湧現的過往一幕驅除掉。
他沒有錯,所有的愛意都會消逝,他給周盈的是永恒不變的趙夫人的地位。
他父親一生風流,外面情人無數,她母親不照樣過來了。
周盈會适應的,況且他自诩并不貪戀美色,他只是太想要一個兒子。
周盈身體有問題,受孕困難,他們夫妻才會多年以來只有趙嫣然一個孩子。
像他們趙家,家大業大,不能後繼無人。
周盈會理解的。
私生子的事情,等到周盈身體康複,他再慢慢告訴她。
到時候他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很美好。
“你來做什麽?”
趙嫣然攔在門口,眼神中滿是警惕。
她忘不掉眼前的女人,周盈和趙士坤吵架最初便是源于她。
她曾經的舞蹈老師,李亦可。
李亦可穿着一條白色裙子,外面套着淺色外套,氣質淡雅柔弱,像是風中一朵小嬌花。
面對趙嫣然的仇視,李亦可眼神中滑過歉意,她輕輕将手裏金燦燦的郁金香遞給趙嫣然:
“嫣然,你媽媽還好嗎?我來看看她,她最喜歡郁金香。”
趙嫣然冷笑一聲:“收起你的假好心。怎麽,消息這麽靈,知道我爸要過來?可惜你來晚了,我爸已經走了。”
李亦可嘆了口氣:“我和你父親的關系,并不是你想得那樣。”
趙嫣然冷冷不作言語,李亦可是她媽媽資助的學生,性情溫柔平和,和性情高傲渾身帶刺的趙嫣然截然不同。
趙嫣然因為性格的緣故,在學校裏人緣不是很好,幾乎沒有交心的朋友。
年長她幾歲的李亦可給過她姐姐一般的溫暖,她們之間亦師亦友。
後來禮李亦可畢業後,一言不發疏遠他們家,趙嫣然嘴上不肯說,心裏難過了許久。
她萬萬沒想到再次見到李亦可,竟然是在她父親的身側,兩人親昵地攬着腰靠在一起。
這種來自親近之人的背叛令趙嫣然更加難以接受。
現在李亦可卻告訴趙嫣然一切另有隐情,趙嫣然并不相信,但周盈還病着,她不想讓李亦可刺激到周盈。
趙嫣然順着李亦可說法,兩人來到醫院底下的小花園。
秋寒漸濃,小花園裏鮮少有活動的人影,落葉打着旋兒飄落在地。
李亦可穿得并不算厚實,微微打了個寒顫。
趙嫣然故作不聞。
李亦可也并未過多寒暄,單刀直入:“嫣然,你知道為什麽我會離開趙家嗎?”
趙嫣然看着她。
李亦可望着地上的落葉,陷入回憶:“我家境不好,跳舞是我唯一的出路。能遇到你媽媽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她給了我很多幫助。如果沒有她,即使我能順利從舞蹈學院畢業,可能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專注于舞蹈課程。”
說道這裏,她擡頭看了趙嫣然一眼,接着說道:“你媽媽是個好人,你也是,你爸爸也是,能在你們家做舞蹈老師太好了。我曾經是這樣想的,直到我發現你爸爸似乎在刻意引誘我。”
趙嫣然瞳孔縮了縮,顯然有些震驚。
李亦可自顧自說道:“他對我太好了,好得超出一個資助人丈夫該有的程度。我那時候才二十歲,還沒進入社會,見識很少,漸漸就有些心猿意馬。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他是個有家庭的人,你媽媽對我很好,我不能做白眼狼。我也不敢告訴你們,怕你們會誤會我,會趕我走。我糾結了好久,終于決定直白地和你父親對質,我不接受他的示好,希望我們能退回原來的界限。結果你父親對我說了一句令我終身難忘的話。”
李亦可的眼神很複雜,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有些難堪。
趙嫣然沉默着,原來她眼中的完美家庭在很早以前就出現裂痕。
李亦可說道:“你父親問我,願不願意替他生一個孩子。生孩子?我當時覺得荒唐極了,我以為他想愛我,結果他只是為了騙我生孩子。我當時難堪得漲紅了臉,你父親卻冷靜的聲音跟我談價錢。我年輕,漂亮,溫順好操控,在他眼裏我适合為他生孩子。”
“太難堪了,這一生我從未有哪一刻覺得自己是待價而沽的商品。我斷然拒絕你父親,也掐掉我心猿意馬的小火苗。從那以後,你父親對我就很冷淡。我只要呆在趙家,就要日複一日承受這種難堪,我不敢告訴你媽媽真相,我只能遠離你們。”李亦可握緊自己的手,長舒了口氣,接着說道:
“我畢業後進娛樂圈做藝人,潛規則的事情見得多,人也麻木了。換作是現在的我聽到你父親的提問,或許會考慮答應。”李亦可自嘲地笑了笑:“上次在茶座遇見你們是個意外,我和你父親只是逢場作戲,飯局散了就不聯系。在你們面前和他親昵我是故意的,我想知道你媽媽究竟知不知道趙士坤在外面的做派。你媽媽的反應告訴我,她果然不知道。那當初趙士坤找我生孩子的言論只是她一個人的想法,和你媽媽無關。我挺開心的,真的。”
李亦可溫柔地笑了笑,不是在外場矯揉造作地笑,而是仿佛讓趙嫣然記憶回到幾年前的笑容。
“正因為你媽媽是個好人,我才要說出真相,不能讓好人被蒙在鼓裏。”李亦可神情嚴肅,她從包包裏取出個信封。
趙嫣然打開信封,裏面是厚厚一沓照片。
見趙嫣然低頭翻照片,李亦可說道:“趙士坤就是個人渣,他在外面可不幹淨。他背着你媽媽找了個身家清白的情人生孩子,那孩子現在快滿月的年紀。”
趙嫣然翻照片的速度越來越快,照片裏是她父親去療養院看望孩子的場景。
她捏着照片的手漸漸收緊。
李亦可的聲音在趙嫣然耳邊響起:“你們要早做打算,以趙士坤對這個孩子的重視程度,未必不會和你媽媽離婚再娶。你媽媽這些年沒有外出工作,一旦離婚,對你們很不利。”
趙嫣然平靜地擡起眼眸:“說完了嗎?你可以走了。”
李亦可怔怔然。
李亦可叫道:“嫣然。”
趙嫣然把照片還給李亦可,“李小姐,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會自己調查,請回去吧,以後不必再來了。”
趙嫣然起身離開,李亦可語氣有些急:“嫣然。”
趙嫣然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李亦可坐在蕭瑟的秋風中,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她确實變了,變得功利的她,連趙嫣然都騙不過。
時至今日,她選擇說出真相,有一部分是為了報答周盈,更多一部分是想藉此重新親近周盈母子,她能看出趙士坤不打算和周盈離婚。
她說出真相,周盈會感激她。周盈做了這些年趙夫人,早已是沒能力的菟絲花,她離不開趙家的,只要能利用好趙士坤的愧疚,拿到私生子的撫養權,周盈在趙家的地位穩穩當當。
能依靠周盈重新搭上趙家,對她的演藝事業有好處。
冷風吹得透人寒,李亦可慢慢站起身,她還有機會,趙嫣然是帶刺的,周盈不是。
回到病房裏,趙嫣然周身的寒氣才收了些,她扯出一個笑容,走向周盈的身邊。
周盈依舊一副淡淡的模樣,對外界的事不理不問不知不曉。
趙嫣然望着周盈疏冷的眉目,笑着笑着幾乎要哭出來。
趙士坤請的護工來報道,被趙嫣然拒絕。
趙嫣然不放心趙士坤的人。
趙嫣然用自己的零花錢為周盈請了護工。
她在學校請了長假,在醫院照顧周盈。
阮阮放學後會來幫趙嫣然帶作業,是從趙嫣然班裏的學生那得知的。
趙嫣然是高二的學生,比阮阮高一級,和陸汣同級。
阮阮熟練地給趙嫣然削了個蘋果,趙嫣然沒有胃口,還是沒有拂了阮阮的好意。
阮阮這次是帶着藍師兄還有藍師兄的好友一個過來的。
藍師兄的好友是心理學方面的專家。
他咨詢并觀察過周盈的情況後說周盈因為接受不了巨大的打擊,封閉自我。
這種狀态是很危險的,任由發展可能會導致抑郁。
醫生的話音落下,阮阮看見趙嫣然臉上露出驚慌的表情。
按照醫生的說法,需要一些外界的刺激來喚醒周盈對外界的關注,讓她從自我逃避中走出來。
這個契機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周盈的心結是未出世便離開人世的孩子。
周盈與趙士坤結婚多年只有趙嫣然一個孩子,并不是他們刻意避孕,而是生育艱難。
周盈有趙嫣然一個孩子已經滿足,趙士坤卻并不滿足。
為此周盈早期也想過各種辦法,效果都不佳。
随着趙嫣然的成長,周盈覺得丈夫已經放下執念,便也不再想生二胎的事情。
因此周盈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在三十六歲的年紀懷孕,她的第二個孩子,還沒來得及體會小生命的存在,便消失了。
周盈如何能接受這樣大起大伏的刺激?
阮阮在陸家餐桌上吃飯時還在想這件事,吃飯都不用心。
周女士關心地問阮阮,阮阮把周盈的事情跟周女士大概說了一下。
周女士唏噓不已,她嘆息良久,“我來試試吧。”
周女士摸摸阮阮的腦袋,“好好吃飯。”
阮阮這天放學回家,家中只有陸先生在。
陸先生前些天出差,今天是才回來。
阮阮許久不見陸先生,開開心心幫他拿圍巾。
陸先生摘下手套,問阮阮:“你周姨呢?”
阮阮道:“周姨去醫院看望嫣然的媽媽,還沒回來。”
陸先生點點頭,顯然是從周女士那聽說過趙嫣然家的情形。
王媽家中有事請了假。
晚餐只能阮阮和陸先生自己想辦法解決。
陸先生和阮阮面面相觑。
阮阮提議:“廚房有蜂蜜,我們用蜂蜜抹面包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