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一覺醒來,姜悟再睜開眼,就立刻對上了殷無執飽含期待的臉龐。

依稀還記得睡前的交談,姜悟當即在心裏喊:不要。

也不知道殷無執究竟是怎麽從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出拒絕來的,他神色微微黯然:“我還沒帶你試過呢。”

喪批不說話。

“可是齊給使說,你不排斥這件事。”

只是不排斥被挂着。

這個心理活動稍微有些複雜,殷無執沒能讀懂。

姜悟告訴他:“不要綁腿,手。”

“你只喜歡綁腰?”殷無執明白了:“你喜歡被帶着走,但不想被帶着動。”

喪批沒說話。

但這兩樣有什麽區別麽?

一個是挂在不怎麽動的腰上,一個是綁在需要動的四肢上。

“其實,你是喜歡……”殷無執試探地說:“飄?”

其實這并不難猜,姜悟喜歡秋千,喜歡浮在水上,有時發呆的時候目光會跟着天上的鳥兒動。

而且他喜歡被抱,喜歡睡覺,這些幾乎都跟懸空有關。

殷無執看着他,發覺他剔透的眸子裏,逐漸地溢出了微微的光,這滿身死氣的家夥緩緩轉動眼珠來看他,慢慢地糾正他:“飛。”

是了,他想飛。

殷無執忽然明白,為何那日蕩秋千的時候,他會突然松手。

那不是意外,也不是陷害,而是單純的一種本能——

他想飛。

想飛出宮牆,飛出身份,飛出成堆的奏折甚至這具對他來說顯得十分沉重的軀殼。

不惜以重傷與死亡為代價。

“你想飛啊。”殷無執的手指扒着他下巴旁的被角,聲音壓的很低,很輕,有點微微的沙啞:“怎麽不早說呢,我會輕功,可以帶你飛啊。”

姜悟眼裏的光,更亮了。

那裹腰到底沒有浪費,殷無執把他綁在腰上,姜悟低頭,只看到自己的腳自然懸空,下一秒,地面倏地拉遠,姜悟仰起臉,殷無執已經帶着他一躍上了太極殿的屋頂。

站在這個位置,整個皇宮皆被收進了眼底,姜悟擡頭看了看天,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甜甜的桂香,說:“再高。”

“上頭沒立腳點,沒法再高了。”

“再高。”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啊。

殷無執沒好氣地躍了一下,微風拂面,喪批快樂地張大了眼睛。

但如殷無執所說,他們已經到了屋頂,上方沒有立腳點,所以在一躍之後,很快便因為地心引力落了下來。

“高,要高。”

殷無執只能再跳。

喪批被帶着飛起來,落下去,飛起來,再落下去。

下方,一隊巡邏的士兵默默停了下來,望着屋頂上蹦個不停的世子,以及被帶着蹦個不停的天子。

有人去通知了護衛首領仇煜汀,他匆匆帶着士兵趕過來的時候,齊瀚渺也已經來到了下面:“殿下,殿下消停會兒吧,屋頂上這麽跳,很危險的。”

仇煜汀:“世子爺,真是年輕有為啊。”

年輕有為的世子爺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剛氣喘籲籲地停下來,便聽到喪批的聲音:“高。”

他瞧了一眼屋檐下,有些尴尬,又有些無奈:“臣累了,歇一會兒吧”

喪批把兩只手臂舉了起來,給他打氣:“高,高!”

殷無執:“……”

齊瀚渺一臉擔憂:“陛下,要不停一會兒吧。”

從他這個角度,都看到殷無執汗流浃背了。

殷無執又矜持地躍了幾下,一次比一次休息的間隙更長。

汗水漫過眉毛,流入了眼睛裏,他擡手擦了一下,逐漸感覺視線有些模糊:“陛下,這已經高了一個多時辰了,晚點再高,好不好?”

喪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有氣無力的聲音,因為身體相貼,他還感覺到殷無執的雙腿在微微發抖。

他失望地點點頭:“如果你不行了,就下去吧。”

可以下去,但不能不行。

殷無執又帶着他用力一躍。

喪批明顯感覺視野比之前還要好上很多,他歡喜地張開雙臂,下一秒,帶着他的直升機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動力。

喪批:“?”

殷無執眼前一黑,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因為耗盡體力而失去意識,他豁然張開寬袖,雙手把喪批的頭胸一下子裹在了懷裏,

姜悟視線被袖口遮蔽,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被帶着歪倒,然後翻滾,接着是瓦片被砸碎的聲音,最後,便是明顯的失重感。

“陛下啊——”齊瀚渺目眦欲裂地沖向前方,後脖領卻明顯被誰拽了一下。

盔甲撞擊之聲響起,護衛隊長一躍而上沖向了墜落的兩人,另有一道黑影疾沖而出。

太極殿裏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有一段時間裏,姜悟被殷無執纏的死死的,力道不重,但他的肌肉卻因為緊繃而僵硬着,就像乘秋千飛出去被他接住的那日一樣,老半天都掰不開。

因為他人已經昏了過去,最終還是谷晏施針,才總算把姜悟救出來。

從殷無執的身體上離開,姜悟扭臉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殷無執,是個好人。

雖然姜悟很壞很壞,可他在危機時刻,還是緊緊護住了姜悟。

也許有愚忠的成分在吧。

這樣的大事毫無疑問地驚動了太皇太後,她匆匆過來之後,先是把姜悟揪着檢查了一遍,确定一點擦傷都沒有,才陰沉着臉道:“殷無執呢?”

殷無執剛醒來便聽到了這一聲,他自龍榻上強撐起身子,姜悟的聲音忽然響在耳邊:“是朕讓他這麽做的。”

太皇太後臉色難看地坐在主位上,道:“把他叫出來。”

齊瀚渺哆哆嗦嗦地鑽進了後頭,在場的其他人已經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只有姜悟坐在椅子上沒有動,他再次開口:“是朕讓他這麽做的。”

太皇太後看了他一眼,強忍着沒有訓斥他,而是重重敲了一下拐杖:“殷無執呢?!”

“臣在。”

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齊瀚渺扶着殷無執走了出來。

姜悟擡眼去看,只見對方臉色蒼白,嘴唇跟臉幾乎一個顏色,額頭還有體力透支後滲出的虛汗。

他撩袍跪下,虛弱道:“是臣護衛不嚴,使陛下受驚,請太皇太後降罪。”

“你還有臉說!”太皇太後站了起來,恨聲道:“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怎麽,這地上不夠你蹦?還非得去屋頂上?!”

殷無執嗓子幹燥,他舔了一下嘴唇,沒有為自己辯駁:“臣知罪,請太皇太後責罰。”

太皇太後瞪了他片刻,揚聲道:“來人,請刑仗!給我打,還有這些看管不力的奴才,全拖出去,打!”

奴才們無妄之災,當即叩頭哀嚎:“太皇太後饒命,太皇太後饒命。”

“等等。”殷無執膝行上前,強撐着道:“今日之事是殷戍一人所為,太皇太後慈悲,切勿牽連無辜。”

“你還敢替他們求情?!”

太皇太後更怒,袖口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文太後輕聲道:“既如此,便罰殷戍一人吧。”

她說罷,看了一眼姜悟的反應,後者果真掀起睫毛看了過來,那剔透的眼珠子,分明清澈的一望到底,可卻什麽情緒都看不出來。

文太後避開了他的視線,望着殷無執的眼神裏染上了幾分憂心。

刑仗很快請了過來。

太皇太後直接在主位坐定,道:“就在這裏打,太極殿一幹人等,都好好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便是護衛不力、害天子受驚的下場!打!”

姜悟去看刑仗。

那刑仗很粗,也很大,姜悟沒有被它打過,但光是它的模樣,就已經足夠滲人。

這一仗毫不留情地抽在了殷無執身上。

姜悟轉動眼珠,去盯着行刑的太監。

那太監被盯得心神大亂,下意識去尋求太皇太後的幫助,後者目光一寒:“怎麽,沒吃飽飯?”

太監硬着頭皮又給了殷無執一仗。

姜悟開口:“要打多少?”

“打到哀家消氣為止!”

姜悟想了想,又問:“怎樣才算消氣?”

“……”太皇太後被他問住,板臉道:“怎麽,皇帝要為他求情?”

“萬事萬物皆有盡頭,這行刑,自然也得有個盡頭。”

“那便五十仗!”

姜悟沒有再說話。

整個行刑的過程,他一直在看殷無執。

他的臉色很白,并且越來越白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一開始,手只是垂在身前,然後也許是因為撐不住了,随着脊椎彎下去,他的手臂重重撐在了地上,并且不受控制地曲起。

冷汗從額頭滑落鼻尖,滴落在地面。

殷無執,很痛苦。

他轉過臉來看姜悟了。

姜悟偏了偏頭,依舊專注地望着他。

殷無執扯了一下嘴角,用口型對他說:我,沒,事。

姜悟:“?”

“四十八,四十九……”

報數的太監盡職盡責:“五十。”

行刑太監放下刑仗,跪地行禮:“回太皇太後,行刑完畢。”

殷無執撐在地上的手臂徹底一軟,直接趴了下去。

太皇太後臉上劃過一抹慌亂,文太後立刻道:“谷太醫,快看看他!”

殷無執很快被擡了下去處理傷勢,文太後和太皇太後不約而同地來看姜悟,後者神色始終沒有任何波折,并沒有因為自己喜歡的人受傷而露出半分倉皇無措。

兩人對視了一眼,太皇太後拿着拐杖來到他面前,對他道:“日後,再有如此荒謬之事,哀家還要拿殷世子問罪!”

如果是這樣的話,殷無執是會恨他,還是恨別人呢?

姜悟只是思考着,沒有說話。

像一個無情無欲的死物。

太皇太後眉心跳了一下,嘴唇微微發抖,頭也不回地從他面前走了出去,文太後想說什麽,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追上了太皇太後的身影。

“母後……”

一直到走出太極殿,太皇太後才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現在,像個什麽樣子,他分明,就是根木頭!哀家打殷戍,那不是他心尖子麽?他竟一聲不吭!”

“悟兒一定會好的。”

“先帝糊塗,糊塗啊……”

太極殿徹底安靜了下來。

谷晏為殷無執處理好了傷勢,走出屏風後向姜悟行禮:“陛下不用擔心,殿下傷勢應當無礙,只是因為體力不支加上受了重刑,養段時間就會好了。”

“嗯。”

“微臣告退。”

姜悟靜靜地坐着,沒有理他。

谷晏離開之後,齊瀚渺來到姜悟跟前,試探地問:“陛下,要不要吃點東西?”

姜悟感受了一下肚子,确實有些餓了,便道:“蛋羹。”

齊瀚渺喂他吃了飯,姜悟坐在桌前沒有動,他看上去像是在想什麽,又好像只是單純的坐着而已。

天色越來越暗,又一道身影來到他跟前。

“陛下。”是十六:“已經亥時了,可要上床休息?”

“嗯。”他的确坐累了。

十六将他抱了起來,頓了頓,又問:“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殷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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