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月梨花在一片綠意盎然中開出大朵的白色花朵,城中清風徐徐來,時見梨花片片飛,芳郁的香味迎風擴散。沈奚從城裏送花歸來,順便買了些梅子。一步三回頭,總感覺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一直跟着自己。
花匠聽靈虛山砍柴歸來的農夫說,東方的群山上近日彌散着青灰色煙霧,傳聞那是不祥的妖?。一向被視為聖山的靈虛峰上不知何時開始百鬼橫行,妖孽叢生。
阿九趴在矮桌旁,懷裏抱着一碗紫烏烏的梅子。沈奚閑來無事坐在一旁看着阿九嚼着嘴裏的酸梅。阿九的額頭很飽滿,皮膚白白的很招人喜歡。回想當日自己曾經在河畔無意間與他那雙能蠱惑人心的眼睛對視,并從中看到了心裏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卻沒曾想這雙眼睛的主人竟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感受了沈奚的目光,阿九擡眼咧開嘴沖沈奚天真一笑:
“阿奚,你為什麽總是躲着神君大人呢?他對你不好嗎?”
“沒有……”
“阿奚猶豫了,阿奚說謊被阿九發現了哦。”
“我沒有躲着他,只是……阿九,你聽我說,恩公他只是暫住在這裏,等不久之後就會有到別的的地方去,所以我只是盡我所能照顧好他,阿九懂了麽?”
“那神君大人離開後,阿奚會想他嗎?”
“過去的也就沒什麽可留戀了,而且恩公離開之後也應該會過得很幸福。”
“才不是呢!阿九離開阿七,雖然阿七也過得很幸福,可阿九還是會想念阿七呀。”
“我常聽你提起阿七,阿七是誰?”
“阿七就是阿七呀,是阿九最重要的人哦。”
“那你離開阿七,他不會擔心麽?”
“不知道,不過阿七現在有樊玉姐姐,阿七會過得很幸福,這樣阿九也就很幸福了。”阿九抓起桌上的梅子,一把塞進嘴裏,把腮幫撐得鼓鼓的,眼睛睜得圓溜溜。他一邊嚼着梅子,一邊努着嘴皺起眉頭:“阿奚,我的牙……動了。”
“是不是磕着了?張嘴我看看。”
阿九“啊”的張大嘴,露出一口小而白的牙齒,伸出手指了指門牙,含糊地說:“就是這個……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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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龆齡的阿九,乳牙開始松動了。
日落前,日斜深巷無人跡,踩着一路紛繁落盡的梨花,沈奚拎着水桶去井邊打水,阿九腆着圓圓的肚皮,嘴巴裏吧唧着梅子,一颠一颠地跟在沈奚身後。
“阿九其實可以不用陪我來的。”沈奚走在前面。
“阿九沒關系的!”
阿九面上樂呵呵地伸手拽着沈奚的衣角,縮了縮腦袋,背後卻不由得冒出一陣冷汗,都是被青龍神君“威逼利誘”,才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喂,小鬼,你好好跟着你家東主,聽到沒?要是有什麽閃失拿你是問。”黎貞一副街邊地痞的德性斜靠在圈椅上,腳上還踩着小馬紮凳,一臉趾高氣昂地命令着阿九。
“你自己怎麽不去嘛!”
“本君都連跟了這麽多天,休息一下也不行?”
“你、你欺負小孩子!”
“小孩子?”神君一把撈起阿九,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你不是狐妖嗎?”阿九在空中亂蹬着腿,經黎貞這麽一刺激,頓時停止掙紮,氣鼓鼓地瞪着黎貞。
望月之夜,一輪圓月升起來了,像一盞明燈,高懸在天幕上。花匠打好了水,轉身卻不見阿九的身影,擱下水桶四下尋覓了一番。圓月漸漸升高,被東方黑漆漆的山麓托上夜空,滿月在雲中穿行,将淡淡的光輝灑向地面。半明半昧中,沈奚看到阿九抱着腦袋瑟縮在幾株低矮的玉蘭樹下,明亮的月色灑落在潔白的梨花瓣,而阿九則蹲在月色照不到的樹叢邊,花匠蹲下身掰過阿九小小的身軀。
“阿奚!別看我的眼睛!”阿九邊叫邊緊閉上眼睛,可為時已晚,沈奚還是徑直迎上了阿九赤紅色雙眼。
對了,今日是望日之夜,是滿月吶……好像第一次看到阿九的眼睛,也是望夜。那個蠱惑心智的夜晚,那個掉入河中的夜晚,那個看到分離的夜晚……
梨花落如霰,滿地梨花白,風吹碎月。
瞳孔猛然一縮,夢魇再次襲來:黎貞俯身前傾,貼近他的耳廓,輕言道:“我要離開了。”
這樣啊……最終還是要離開的……能灑脫地分別,還是做不到吶。
“你還會回來嗎?恩公,你還會不會回來?”
沒有回答,他眼睜睜地看着黎貞遠去的背影,看着他帶着輕不可視的笑,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等一等……別走!
“阿奚!阿奚!你去哪兒?”見沈奚夢游般游離在撒滿梨花的小徑上,連水桶也扔在一旁不管,阿九連忙撲到他的背上,叫着他的名字。可沈奚的眼神渙散又迷離,任阿九一遍遍叫着他也不做反應。
“阿奚!你醒醒呀!”
阿九趴在他的背上拽着沈奚的後襟,手臂不堪重負,漸漸墜到他的腰上,順道還扯下了沈奚的衣領,露出半個白皙的肩頭,他兀自晃晃悠悠地向家的方向游蕩。杏黃色的滿月,悄悄從山嘴處爬出來,把倒影投入青玄湖幽碧的湖水中。
哐啷的推門聲,沈奚蹀裏蹀斜地擠進屋裏,眼神迷離渙散,肩上的衣服還被扯下一截兒。
“不準走……誰許你走了?”
來不及反應,黎貞便被一雙突如其來的手硬推到紫藤花架旁。他愣了一下,背靠着花架,稍稍低頭看着花匠高高揚起的臉孔,目光飄蕩散亂卻還是故作倔強地揪住神君的衣襟,嘴裏含含糊糊地質問着。黎貞的嘴角微微一揚,饒有興致地看着花匠接下來會作何反應。
“誰說天上的神仙也可以為所欲為了?你、你給我聽着!沒有我的準許你要是敢離開的的話!我就……我就……”話語擠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吞了回去。神智似乎有一瞬清醒了。對吶,跟你非親非故,能有什麽做把柄呢?沈奚沮喪地垂下腦袋,別扭任性地說:“哼,我才不會……我才不會求你留下來……”
黎貞沒忍住撲哧一笑,伸出手臂環住沈奚纖秀的腰身,一用勁把他拉入懷裏。
“終于說實話了。”
他探下身子一點一點貼近花匠紅潤細薄的唇瓣,即将貼合之際,卻發現花匠漸漸阖上雙眼,發出了入睡後沉穩均勻的呼吸聲,身體癱軟在神君的臂彎之中。黎貞蹙了蹙眉,薄涼的指尖抹過花匠的雙唇,嘴角微微一揚:“真是個不解風情的花匠呢。”
暮春孟夏,梨花落盡,院中薔薇着花欲開,态若含笑。
花匠的呼吸均勻,纖長的睫毛溫順地垂下,在眼上映出細微的陰影,無意間溢出絲絲風情。黎貞盯着他的面容出了神一般,半晌伏在他的耳邊呓語般呢喃:“放心,我是不會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