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娘私下拜會了纓妃,她清楚,纓妃之所以費盡心機想要鏟除白秀,是因為懼怕他與王爺糾纏不清。申吳兩王的勢力不相上下,散布在各處的黨羽也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暗地較量的動靜亦不可小觑,纓妃着實沒有必要做這種一石激起千層浪的事,免得引火燒身,因此保他白秀一命也很容易。所以,月娘借吳王之名救下白秀——讓他活着離開青城,但永世不得回城。
白秀落水的翌日就被催促着上船出城,此時太陽已經偏西,靈虛峰被照射的大紅大紫,金絲交錯,洛秦河畔叢叢煙樹迷離,不出一會兒,就隐隐瞧着一撇月影青溶溶地隐藏在氤氲之中。左程護送白秀一直到河邊,右眼上遮住的黑帶子在發絲的覆蓋下深淺不一地變化着。
“你先乘船去花卿居等我,我走之前,要和碧桃告個別,”左程一邊憨憨地搔搔後腦勺一邊将一個夜合香囊遞給白秀,催促他上船:“這個香囊等你到了沈奚那裏再打開。”
白秀聽言,将信将疑地踏上烏篷船,臨了,忽然掉回頭看了左程一眼,對他說:“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
“喂呀……聽你說得怎麽感覺就此一別永不相見了似的……子時之前我會去找你,”左程不禁捧住白秀的雙頰,俯首與他的額頭相抵,猶豫了許久,呼吸也在不經意間愈發沉重,終于語氣一轉,壓低着聲音沉沉道:“還有……若真的我在是醜時依然未到,你就跟着進香的船隊去白濯山,別再等我,聽懂了嗎?”白秀分明感覺左程将自己的面頰愈捧愈緊,隐隐感到左程情緒的不安,便牢牢拽住左程的雙臂,拼命搖頭。
“信我。”左程緊鎖着眉頭,焦慮不安地緊緊索住白秀的雙頰。
“這回,我該如何……才能信你?”
左程把白秀的胳膊用力一拽,将整個人緊緊攬入懷裏,白秀不禁伸手勾住他的脖頸,緊貼上他結實的胸膛。
他的心,劇烈地跳動着不安。
忽然,左程擡手把白秀的腦袋向後一按,狠狠地吻上他的薄唇,之後又立刻絕決地一把推開他,把他推向泊在河裏的烏篷船。
“快走!”
白秀跌撞在船上,船夫立刻搖槳。他回頭朝黑黢黢的岸邊望去,手指深深嵌入船舷,焦急地尋覓着左程的身影,只聽“嗖”的一聲,從百米開外的箭矢對準小船疾馳而來,百步穿楊,射穿船夫的身體,船夫還未反應過來,一頭倒載入河中。
“白秀!”左程的呼聲從岸邊傳來,白秀欲要回應,“我“字還未出口,只聽“撕拉”一聲皮肉裂開的聲音,又一只箭矢射向左程,從背後穿入,穿通胸膛,他應聲倒地。
“不要!!”
白秀跳下船,趟着冰冷刺骨的河水,跌跌撞撞地奔回到倒在岸邊的左程身邊,在黑暗中摸索半天,雙手顫抖地抱住他。
“墨枭容不下背叛者,最後一次,是你失敗了。”碧桃從橫斜的樹影中輕盈落下,站在白秀身後冷冷地看着左程,伸手一把将穿透左程胸膛的箭镞拽出,鮮血瞬間從傷口噴湧而出,将衣衫旋即浸染通透。左程忍着劇痛,眼中厲光一閃,咬緊牙關陰狠地怒視着黑衣如墨的女子:“還有誰來?”射穿身體的箭矢上淬了毒,很快侵入到左程的身體各處,污血從口中直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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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付一個對動了情的殺手,我一個就足夠了。”
“碧桃,要殺要刮悉聽尊便,不過答應我,讓白秀活着出城!”
“還記得月娘對紫堇說過什麽嗎?在煙花柳巷裏,不管是誰,一旦動了真情,就注定會輸得一敗塗地。”
左程忽然間對眼前這個一貫隐忍少言的少女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不知不覺間她竟已經練就成為一個殘酷絕情的出色殺手。驀然間,左程的眼神如狼一般冷酷,擡頭向着碧桃,盯着她,沉聲一字一頓的說:“你答應我,讓他活着出城。”
碧桃對上他的眼神,忽然打起寒噤,她到底……還是害怕他那種淩厲陰骘的眼神,雖是懇求,眼睛裏卻是濃濃的威脅之意。
“他現在與墨枭無關,既然纓妃答應留他一條活路,我們自然不會再找他麻煩。不過你因他而暴露身份,甚至背叛組織要帶他走,那就怪不得師父出此下策派我取你性命。從今往後,我會在組織裏取代你的位置,青城之中再無‘冷面夜叉’和左程此人。而你……”碧桃看了看背朝她的白秀,“就好好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最後時間吧。”
周圍一片寂靜,風也沒有,漁火也沒有,有的只是夜的漆黑。白秀怔怔地扶着左程,握着他冰冷的手,身後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沒事的,沒事的,我們一起乘船出城,我給你找最好的大夫!”白秀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作響。
“聽我說……”左程一把拽過白秀的衣襟,凝視着他,“你從沒有殺戮過,現在更不許你攪進來,明白了嗎!”左程低啞着喉嚨命令道,他的雙手沾滿黑色的污血,染上了白秀的衣襟。
“不要……”
白秀跪在地上慌亂地用衣袖為他抹去嘔出的血,他強忍着淚水,雙手沾滿鮮血,濕漉漉的。左程向他笑笑,手背撫上他的面頰。白秀撫着他,手按着他的胸口,只聽他低聲安慰:
“把臉轉過去……別看。是我失敗了……或許從我遇見你的那時起,我就注定會失敗。可你不一樣……你、你可以躲得過去,這一切都與你無關,離開之後要好好活着……”左程攤開手掌,掌中落着另一只小巧的夜合香袋:“今生怕是不能兌現承諾了,可來生、來生我會……找到你。”
白秀暗中聽到他因劇痛悶哼一聲,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終于沒有了,靠在白秀懷中像睡着了一樣,一動不動。流連在面頰上的手指無力地垂下,還未來得及接住就摔到地上。白秀使勁兒搖晃着沒了氣息的左程,全然沒有留意身後隐隐傳來的腳步聲。
“你現在後悔嗎?”白秀聽見耳後傳來的聲音,分辨出來人正是黎貞。白秀環抱着左程微微側過身:“血……他……青龍神君,求你救救他!”他哽咽道。
“我救不了他。”
“你救不了他,還有誰能救他?他曾經答應過我,要帶我離開這裏的……這是他答應過我的,他答應過我的!”
“我問你,你現在後悔嗎?”
“悔……我悔……如果他從沒遇見過我,他也不會死……”
可是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路是你自己選的,至于結果怎樣,與我無關。”
一語未罷,黎貞伸手在白秀的眉間一點,額上的三片夜合花瓣隐隐發出白蒙蒙的亮光,下一刻白秀便失去意識,倒靠在左程身上。
“帶着他拼上性命留給你的信念,好好活下去。”
黎貞起身俯視着昏迷的兩人,留下一句話之後轉身離去,漸漸融到了墨色的夜裏。
三月桃花當令,青城外的阡陌上長着的小花白碧桃樹開得繁盛,白中透粉的清淡顏色一路迤逦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色的嬌小的圓形桃花随風飄落,飄零鋪灑在褐黃色的土地上。花卿居裏也彌漫着桃花淡雅的清香,花匠今日醒得很早,日頭都還沒出來,遠處都還是青灰色的一片,他就起身更衣,為了采摘些新鮮的桃花瓣,竈臺的鍋子上正冒着文火煮着桃花粥,粥的香氣飄蕩在這不逾三間五架的廬舍中。神君站在花匠身後,伸出手臂環上他的腰,輕念到:“真美吶……”花匠早已習慣了他如此這般突如其來的舉動,端着茶壺回聲道:“今日采了些新鮮的桃花,給你沏上些桃花茶吧,”他頓了頓,繼續問:““我昨日去翡翠坊送花,聽說那裏的白秀公子落籍了?”“是嗎?”黎貞含糊地接了一句。
堪堪東方将曙,天際已泛出青灰的白,第一縷晨光投在潺潺東流的寬闊河面上。烏篷船頭,三月初春的清風吹亂了相偎相依在船頭的兩人額角邊的碎發。
左程的手指動了動,逐漸恢複了神智,睜開眼又緊閉上,右眼上的黑布不知去向,被光芒一照刺得生疼,擡手擋了光才适應幾分,頭也像被重擊過一樣,痛得厲害。
“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會……”
鼻間隐隐嗅到淡淡的夜合花香,左程低頭一看,發現白秀的腦袋正枕靠在自己的胸口而卧,背部平穩地起伏,安靜地用雙臂環抱在他的腰際。
原來……自己還活着……
他撫上白秀的發絲,張開五指斜插入白秀一縷一縷的碎發間,溫柔地捋順他的頭發。白秀感到異動,從他的頸間擡起頭,緩緩坐起,看到左程注視自己的深深目光,這難以置信地喃喃着:“你活着……你活着……太好了!!”說着便勾住左程的脖頸将他撲倒在船上。
左程留意到白秀額間的三片夜合花瓣連同身上的味道一起消失了,心中帶着半分疑惑半分揣測:“你額間的花瓣呢?怎麽不見了?還有……你身上的香味……”
白秀也順勢摸了摸自己的額間,又伏在船沿上向清澈的水中望去,不可思議地自言自語:“真的……不見了。”
“喂,你該不會……和什麽人做交易了吧!”說着趕緊一把拽過白秀的身體轉着圈兒檢查着,白秀被他搔得直癢癢,破涕為笑,咯咯地輕笑起來:
“不知道,不知道,再割一刀試試,怎麽樣?”
“我不準。”
“為什麽?你不想弄清楚嗎”
“我現在不在乎。你那樣,我會心疼。”
……
……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