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懸空的一顆心髒就落了下……
腿傷這點小事,阮然硬是讓沈浮聲在醫院裏壓着,住了整整五天院。
這五天來,沈浮聲甚至也沒去公司,每天在書房裏處理工作。沈浮聲的電話會議很多,阮然經常會聽到他嘴裏講一些聽不懂的名詞,除此之外,祈使句也很多,常是果斷和幹脆的命令。
還有,說“不行”的時候比說“可以”的時候要多得多。
總的來說,是一個自律嚴苛,不茍言笑,會讓下屬有些怵的老板。
但阮然與他單獨相處時,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究其原因,沈浮聲與她相處的時候,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總會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然而那些要求也并不真的要她做些什麽,讓她花費什麽時間和精力。
加一個微信,分享一次日常,簽署一疊補充協議,如此而已。
也很少像拒絕下屬那樣,真正拒絕自己的什麽要求。
——除了出院這件事。
“醫生說你還需要住院。”在阮然再次提出出院的請求後,沈浮聲随口拒絕道。
“醫生都沒怎麽來了。”阮然指出。
這是實話,除了兩天一次的換藥,醫生确實已經不怎麽來病房了。
沈浮聲看着她,思忖兩秒:“你是嫌醫生不夠負責。”
阮然:“……”
她不說話了,無奈看着沈浮聲。
沈浮聲接收到她的目光,本來還嚴肅地回望過去,最後也悶笑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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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想出就出吧。”
頓了頓,沈浮聲又說:“但是,先不要回去跳舞,等完全好了再去。”
阮然:“演出快到了——”
沈浮聲沒說話,甩了甩手裏那沓補充協議。
阮然:“。”
不過,即便是她想去跳舞,李林英也死活不讓她去了。
甚至告訴她,舞團平時的門是鎖着的,除非她傷好了,不然不會為她打開。
也正是因為如此,阮然突然多出來了十幾天的個人假期。
既然不用去舞團,出院之後,沈浮聲和阮然便搬回了沈家的老宅。
據沈浮聲的說法:是這裏沒有練舞室,阮然不會趁他不備去練舞。
比防賊防得還嚴實。
阮然也不再争了,正好留下這幾天,放空一下腦子,思考一下那場個人舞蹈比賽的主題。
其實,恐懼這樣的主題,于她來說,本應不算太難。
她自身便有恐懼的事物,感情上并沒有欠缺。
但在表達時,卻還是磕絆。
究其原因,阮然并不想只去表達恐懼本身,那種窒息般的絕望感。
但,如何戰勝恐懼,她仍然沒有頭緒。
沈家老宅裏也有為阮然準備的卧室,和沈浮聲在同一層。是隔壁。
戶型和房間物品的擺設都很相似。
踏進卧室房門時,阮然突然想起,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裏的窗邊,她為沈浮聲戴上袖扣,卻被調侃為戴上戒指。
離那時已經有一些日子了。
而自己和沈浮聲的關系,似乎和那時有了微妙的不同。
具體哪裏不同,好像也說不太清楚,除去那兩本似是而非的結婚證,其他的就感覺好像……
好像更親密一些。
出院是在上午,下午的時候,阮然在沈家老宅看了一些材料,嘗試整理一些思路。
而沈浮聲也延續在醫院的傳統,在家裏繼續辦公,并沒有去公司。
晚些的時候,他們一起吃了飯。
管家爺爺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阮然顧念着這幾天住院,總吃東西卻沒什麽運動,擔心影響身材,就沒吃太多。
倒是沈浮聲看了她幾眼。過了一會,管家爺爺把每樣菜挑出來一小份,每份裝到一個小盤裏,擺在阮然的面前。
阮然有些困惑地看向管家爺爺,管家爺爺卻沒事人似的離開了。于是,她的目光只能投向坐在她對面的沈浮聲。
沈浮聲的視線掃了掃她纖瘦的手腕,說:“這些都是你的。”
阮然有些為難地看了看面前那些葷素搭配、營養均衡,分量卻是不小的飯菜。
她自己已經是五分飽,本就已經打算放筷了,便說:“吃不完的。”
沈浮聲喝了口粥,閑閑道:“勸你還是不要這麽說。”
阮然:“?”
下一秒,管家爺爺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手上還抱着一盅湯,擺到阮然的面前,埋怨道:“怎麽就吃不完了?那是嫌棄我做的不夠好吃了?”
阮然微震,面對着一臉怒容的管家爺爺,立刻解釋道:“……不是,很好吃,就是這個分量有點……”
管家爺爺道:“你這麽瘦,這點根本都不算什麽。年輕人啊,天天淨心想着減肥,一點兒都不注意身體……”
頓了頓,又質問道:“還是說,其實就是不想吃我做的呢?”
這雙管齊下的,管家爺爺一邊發表關于養生的長篇大論,一邊道德綁架。阮然有點怵,連忙截住了爺爺的話頭,承諾一定會吃幹淨。
管家爺爺心滿意足地離開。阮然擡頭,看到沈浮聲眼神裏帶了些不易察覺的笑意。
“是你安排的吧?”阮然靜靜地問沈浮聲。
沈浮聲一臉無辜地反問:“我安排什麽?”
阮然懶得跟他再鬥嘴。
就還是吃掉了那些食物。
胃裏撐得沉甸甸的,卻帶着一種暖熱的充實感。
晚上睡覺前,阮然側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無垠的夜空。
沈家的老宅在偏郊區一些的地方,因此窗外沒有高聳的林立的大廈,夜空尤為遼闊深遠。
這天天氣晴朗,月明星稀,一輪亮白的銀月懸在天際,背景是如墨般的藍,澄澈而漂亮。
冬天的夜晚不像夏天,沒有蛙叫和蟬鳴,如落雪般寂靜。
阮然在暖和的被窩裏很快閉上眼,陷入了睡眠。
卻做了個不太安穩的夢。
夢見外公與外婆去世的時候。
并不熟悉的親戚幫忙操辦的喪事,人來人往。她什麽也看不見,獨自在靈堂跪着,親戚們壓低嗓音交談,以為她聽不到。
說她克了母親又克了姥姥和姥爺,命帶兇相。
緊接着,幾家親戚又提起她的去向,都不樂意收養,踢皮球似的把她的未來歸屬推來推去。
她跪在那裏,那些話傳到耳朵裏,像蜿蜒的蛇。
動不了。
最後夢境輾轉,竟跳過了靈泉寺的那段時光,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阮家,遇到了阮南霆和阮安瀾母女。
奇怪的是,這個時候她好像又恢複了視力,夢裏,她竟然能看見安瀾的笑容。
甜甜地說,姐姐,歡迎你回來啊。
還高高興興地領着她去參觀了給她準備的卧室,語氣甜美,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對阮然說:“姐姐,這是我原本的玩具屋呢,我把玩具都燒掉了,騰出來給你當卧室,你可要謝謝我呀。”
那個時候,阮安瀾只有十五歲。比起阮然,還有一絲未脫的稚氣,眼神看上去幹淨而清澈。
她笑得如同一個天使,沒有人會相信她會做出什麽事。
可阮然低頭和她對視,莫名就感覺到一股寒意。
随後,那股寒意便越來越明顯。
浸入骨髓的寒冷,是無論穿多厚都無法抵抗的。
躲不開。
再然後,夢境陷入混沌與混亂,她又一次猛地沉入黑暗裏,四下奔跑,好像有冰雪在背後如同猛獸一般追蹤着她,可她越來越冷,行動越來越遲緩,愈發無法逃掉那不知名巨獸的追趕。
朗月星稀之下,阮然躺在床上,猛地睜開眼。
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一扭頭,看到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
周遭萬籁俱寂。
被窩裏仍舊是那樣的溫暖,可手腳已經冰涼。
阮然擡起手,輕撫上自己的胸口,心髒在胸腔裏雜亂得跳動着,指尖觸上胸口的時候,只覺得冰得吓人。
一時間,情緒空洞。
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怔了半晌,直到心跳慢慢平複。
閉上眼,再想睡,手腳卻冰得有些難受。
怎麽也暖不熱,怎麽也睡不着。
索性起身披上衣服,漫無目的往外走。
推開門時,猝不及防,聞到一絲很淡的沉香氣味。
阮然心下微動,尋着味道的來源,轉頭,便在走廊盡頭的窗邊看見沈浮聲。
也是因為這晚月光太亮,沈浮生背影的輪廓相當明顯,他開着窗,半倚着牆邊,微阖着眼抽煙。不知在想些什麽。
月光将他的輪廓描上一層白亮的邊,指尖與煙頭下的角度,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上形成邊緣清晰的陰影。
乍一眼看去,像一副沉寂的油畫。
阮然頓了頓,沈浮聲已經聽見聲音,擡眼看了過來。
“怎麽還沒睡?”他開口,聲音有一絲沙啞。
阮然走上前去:“你也沒有休息。”
見她過來,沈浮聲将煙頭按滅在窗臺上的煙灰缸裏,又擡手關上了窗。
阮然站定,沈浮聲垂首看着阮然。
過了會,沈浮聲清閑說道:“用問題回答問題,阮小姐屬實是把商場的制勝法則給玩明白了。”
阮然頓了頓,解釋道:“中途醒了。”
沈浮聲又看了她一眼:“做噩夢了?”
阮然頓了頓,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擡眼看着沈浮聲,平靜道:“我已經回答了一個問題了。”
沈浮聲微怔,随後輕笑了一聲:“讨價還價,學得好。”
阮然輕輕彎了下唇角。
“在想事。”沈浮聲簡短地說。
“看起來不是太容易的事。”阮然看了煙灰缸裏五六顆煙頭,靜靜道。
沈浮聲注意到阮然的視線,淡淡笑了笑:“或許吧。”
阮然問:“需要聊聊麽?”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畢竟……我們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沈浮聲看了看阮然:“是你記性太好,還是關心我。怎麽說的話都記得那麽清楚。”
阮然微頓。
沈浮聲也只是調侃,見她沒有回答的意思,輕輕笑了一聲,就又說:“但——我不能告訴你。”
阮然有些疑惑地望回去。
沈浮聲道:“因為輪到我了。”
說完,他也沒有再次提問,顯然是等待着阮然回答她上一個問題。
那個關于噩夢的。
阮然頓了頓,承認道:“是。”
沈浮聲有半晌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平靜,卻好像又蘊藏了許多情緒。只是阮然無法讀懂。
“是什麽?”沈浮聲收回視線,問她。
阮然靜了靜,反問道:“你抽的煙裏面的香很特別。怎麽會選這個?”
沈浮聲說:“這一輪,是我先問你的。”
過了幾秒。
阮然也不再看沈浮聲,而是轉過身看着窗外:“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吸的那支煙的沉香味道很熟悉。”
沈浮聲頓了頓,沒有回答。
阮然輕聲說:
“十六歲的時候,我曾經去靈泉寺裏,住過一段時間。”
“那裏沉香的味道,和你煙裏的很像。”
沈浮聲垂眼,看了一眼窗臺上的煙盒:“那時候的事,你還記得。”
“記得啊,”阮然坦然地說,“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間了。”
沈浮聲沒有答話。
阮然也不在意,又說:“剛才做夢,夢見長大的這些年,其實沒有去過靈泉寺。便醒了。”
沈浮聲半晌沒有說話。
過了會,才開口:“記得你說,以前你養過一只貓。”
阮然怔了怔:“鬧鬧,是嗎?嗯,我是在靈泉寺喂過他。可惜後來找不到了,也不知道過得怎麽樣。”
說這話時,阮然的腦海裏又浮現了那個小和尚的聲音。
這麽多年來,她一次也沒有見到過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長得是何模樣。
也不是沒有回到靈泉寺找過,只是不知所蹤。
和鬧鬧一樣。
也不知道……過得怎麽樣了?
沈浮聲靜了靜,輕笑一聲:“我猜他過得挺好,小土貓麽,福氣大。”
這話有些耳熟。
有那樣的一瞬間,沈浮聲的聲音幾乎要與阮然腦海裏那個充滿少年氣的聲音重合。她有半秒鐘的恍然,随即很快又回到現實中。
“那借你吉言了。”阮然溫和笑笑。
說完這麽多,兩個人又同時沉寂下來。
奇怪的是,氣氛并不顯得尴尬。
好像他們共同享有這一刻安靜的月色。
站了一會,沈浮聲問:“準備睡了麽?”
阮然沒有立刻回答。
不知為何,她的心底升上一股微妙的情緒,似乎不太願意就此告別,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縱然那裏的被褥柔軟而溫暖,但又好像有一些空蕩。
如果獨自回去,就又要面對着獨自醒來時,那股迷茫與失落。
沈浮聲看了她一眼,又說:“不過,哪怕想睡,可能也得再等會了。”
十分鐘後,阮然回到自己的卧室,躺進被窩,而沈浮聲則靠卧室一角的搖椅上。旁邊昏暗的沙發燈打開,點亮房間的一角。
他捧着一本書。
阮然側過身,看着昏黃燈光下,沈浮聲垂下的眉眼。
光線暧昧,他英俊的眉眼顯出一絲溫和。
三分鐘前,沈浮聲自稱,自己新近學到的理論,是可以通過聽別人朗讀來改善睡眠,要在她身上做實驗。
是沈浮聲慣常的、有點離譜的理由。但阮然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答應。
她只是看着男人,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在昏暗的房間裏靜靜響起:
“你看到那邊麥田了嗎?我是不吃面包的,麥子對我來說毫無用處,我對麥田無動于衷。這就是可悲之處。而你的頭發是金黃色的。所以,一旦你與我建立聯系,一切就不一樣了。金黃色的麥子會讓我想起你,我會喜愛風吹拂麥浪的聲音……”*
阮然阖上眼。
在男人舒緩的嗓音裏,她默默地想。
如果說,真的是因為前幾天舞臺那件事情而做噩夢,也不應該到今天才做。
只是住院的那幾天,每晚睡前,都能看到沈浮聲在書房裏辦公,亦或是在隔壁陪護的床上休息。
她一轉頭就能看見他。
那個時候,阮然并沒有覺得那樣有多麽特別。
可剛剛,夢醒後,茫然推門,第一眼見到沈浮聲。
懸空的一顆心髒就落了下去,墜入了某個溫暖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