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吃完午飯後, 兩只小家夥就手牽手一起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老爺子畢竟還是上了年紀,中午多喝幾杯酒也漸漸醉意上襲,與許賜散場後便各自午睡。
林落搬去大樹底下的竹椅并沒撤回, 她便大喇喇地再次躺下, 伴着簌簌涼風, 不過一小會,她就眯眼睡了過去。
睡夢裏, 她夢境繁雜,畫面來回切換。
耳邊纏繞着男人粗犷狠厲的威脅,呼吸裏盡是他們粗砺大掌夾雜的難聞汗味,惹人作嘔。
令她幾度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像被沉溺于令人絕望的汪洋大海,卻又掙紮着清醒。
再接着, 她耳邊猛地傳來大力的砸門聲:“開門哪, 老林”、“老林, 快開門,出大事了”。
這道焦躁不安的聲音逐漸與“小落,你爸爸和哥哥跟我一起來接你放學了, 趕緊和老師說再見吧”。
這兩者音色混為一體,攪得她心涼如置冰窖,身體開始毫無征兆地疾速下沉。
直掉無盡深淵。
随着敲門聲停止, 她驀然睜開眼直直坐立, 乍映入瞳眸的便是一片繁密翠綠。
身後布料緊貼住她脊背, 傳來大片濕感, 風一揚,便卷走她全身的熱意。
還不待她反應,那道夢裏出現的聲音再次着急出聲:“小落啊,你看到平平了嗎?啊?你看到她了嗎?”
林落立馬起身,扶住雙眼通紅的周老爺子,軟聲勸慰:“周爺爺,怎麽了?有話你慢慢說。”
“小落啊,平平、平平她不見了有一兩個小時了,這我們把附近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但就是找不到啊!”
林落嘴皮子驀地顫了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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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回想起自己剛剛做的那個噩夢,自問自答道:“不該吧,他們之前不是已經被一網打盡了嗎?”
“這也難保再有其他違法分子啊,小落,我求求你再想想,你想想她離開時有沒有說要去哪裏?”
“周爺爺,您別急,我這就想,這就想。”林落扶住情緒俨然低落到極點的周老爺子,她回想幾分鐘認真說:“中午吃完飯後,她就帶着安安一起回家了,對了,安安呢?”
他們姐弟兩向來是砣不離稱秤不離砣。
“這裏這裏。”周老爺子急忙扯過落在他後面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鼻頭通紅,兩個大大的眼睛也高高腫起,時不時還抽泣兩聲。
林落蹲下耐心問:“安安,你不是跟姐姐回家了嗎?怎麽就你一個人了?”
小男孩想必是被問及的次數多了,想也未想便回答:“姐姐在我睡了後,一個人去玩了。”
林落勉強維持的表情一僵:“安安,那你姐姐去玩之前有什麽異樣行為嗎?”怕他聽不懂,她簡單說:“就是姐姐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小男孩偏頭想了想,認認真真說:“沒有,姐姐跟安安一起睡的覺覺。”
林落心頭驀地劃過一抹慘淡,她安撫地摸了摸小男孩頭:“好,安安最乖了。”
她起身,臉上硬擠的笑意比哭還難看。
“周爺爺,要不……我們報警吧…”
哪裏都找了,孩子走之前也沒任何問題,那除了刻意的人販子,她再想不出其他的解釋。
在林落的堅持下,他們最終還是報了警,一邊配合警察的調查,一邊發動周邊鄰居齊齊找人。
林落奔波在大街上,将小女孩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通通找了個遍,一無所尋。
頭頂烈陽炙人,她額頭被烤出一串又一串汗水,她卻只覺遍體通寒,手指冰涼。
她難以想象,那群喪心病狂被金錢蒙了心智的人販子,究竟會對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做出些什麽事。
連續跑了兩個多小時,來回找了好幾遍,她才失魂落魄地跌回家門。
她家門外邊的周老爺子還配有警署特意照看,以防他情緒過激。
正當衆人一籌莫展時,有人大喊:“你孫女回來了,老周,你孫女回來了,她沒事!快出來看!”
林落也跟随周老爺子的腳步拔腿沖向大門外。
天邊徐徐拉開夜幕,半明半暗間,黑幕底立了兩道一高一矮的人影。
高的身姿挺拔,手掌心牽了一只矮小人影,小個子的另一只手還捏着個東西往嘴裏遞。
正是許賜與周平平。
林落突然覺得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讓她來得高興。
周老爺子撲上去緊緊抱住小女孩,泣罵:“你到底去哪了啊?怎麽一聲不吭就跑出去了?我不是告訴過你晚上不安全嗎?……”
其餘衆人紛紛摁亮手電筒,往中心照亮。
只見小女孩油膩膩的手心還抓着半只肥雞腿,嘴邊一圈都是亮晶晶的。
小女孩本是吃飽喝足開開心心地回家,結果猛地被周老爺子的失聲痛哭給吓到了,她也下意識地将雞腿一扔,跟着大哭了起來。
爺孫倆人抱成一團哭泣。
周老爺子漸漸緩過神,口中卻改口一個勁地強調:“平平,回來了就好啊,回來了就好啊……”
他喃道:“當初我不顧自己安危去救小落,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孫女遇難時也能有人能救她!好啊,真好……”
周老爺子忽而想起什麽,撇頭向一旁的許賜連連致謝:“年輕人,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謝謝你救回了我的孫女……”
許賜趕緊攔住面前的老爺子,生怕他給自己來個下跪,并極快地給不明原因的衆人做了個簡單解釋。
衆人這才清楚故事原尾。
原來不過是小姑娘上學時與同學間的相互攀比。
她同學說自己有個學習好且長得帥的哥哥,并嘲諷周平平只有一個讀幼兒園還是跟屁蟲的弟弟。
小女孩心底氣不過,又恰逢許賜來到鎮裏,她便趁着午睡時間把許賜喊醒,死拖硬拽求他幫忙。
結果自然是周平平完勝。
于是在回去的路上她又使性子,強拉着許賜帶她去買燒烤吃一路吃一路買,這才慢吞吞拖到現在。
周老爺子聽完,動手就要去打小女孩:“你好端端地跟別人比什麽哪?你知道我們今天多少人在找你嗎?你知道我心裏頭有多急嗎?”
街坊鄰居們忙不疊上前攔的攔,勸的勸:“哎喲喂,孩子都沒事回來了,幹嘛還打她啊。”
“是啊,老周,這開心還來不及呢。”
……
許賜也趁此機會退出包圍圈,那些個勸架的事自會有人勸,還輪不到他一個陌生人去湊熱鬧。
他的關心點只有一個,便是周老爺子講的“他當初不顧安危去救林落”。
他沖出人群,努力搜尋他腦海那道人影。
沿着外層找了大半圈,許賜終于在林家大門外的牆角根找到她。
她小小一人縮成一團,躲在成群結隊的大人身後,若不是夜空散發出的那麽點唾沫星光,幾乎連他也不能發現這裏還藏着個她。
許賜眸子有如被針狠狠一刺。
随即毫不猶豫地扒開人群,走到她跟前蹲下,擡手搭上她肩試圖拽她起身。
這才發現她肩線止不住地顫抖。
許賜作勢嘲諷:“我還以為你有多了不起,被這點小事就吓破膽……”
可手心傳來的顫動隐有加大之勢。
再結合剛才發生的事,不難猜想出她曾經遭遇過什麽。
他起身半彎腰,兩手一起去扶她肩膀。
許賜第一次覺得她如此瘦,瘦得骨頭幾乎可以一掐就碎。
真不知道她平時吃的飯都跑哪去了。
林落只聽見有人在她耳邊不斷呼喊,喊得深情而焦慮,但又辨不出是誰。
直到她被人拖起,早前連跑的兩個小時加上先前繃緊的神經驀地釋放,她渾身力氣瞬間耗盡,險些要栽向一側。
許賜疾速扶穩,原本想送她回房間休息,但看了眼這堵滿的人潮,噪雜聲比比皆是,一時半會兒怕是清淨不了。
他循着自己僅有的路線記憶,慢慢扶她向亮堂的街邊走去。
柏油路邊昏黃的殘燈拖長二人相擁疊交的影子。
憑借燈下光亮,許賜才看清她側臉神情,她下唇緊咬,眼眸鼓得大大的,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像在跟自己的最後一絲倔強做抵抗。
許賜輕嘆:“要實在難受就哭出來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話畢,林落齒間便壓抑不住地磨出低低啜泣,音量逐漸拔高,再變到最後的嚎啕大哭。
壓垮她頭頂的最後一根稻草,瞬間被風吹散。
人就是這樣,倘若沒人搭理,一個人的堅強便足以築起一座無堅不摧的高牆。
可一旦有人理,那所有的堅強都會數以百計地化為千道萬道數不盡的委屈。
而此時的她便正如此。
林落幾乎是由許賜半擁在懷裏的了,許是覺得丢人,她猛地掉頭紮進他懷裏,毫不吝惜地借他衣服用來擦眼淚。
許賜被她猝不及防的動作搞得渾身一僵。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恰巧貼住的部位是他左胸膛——
那是離心髒最近的地方。
可他居然一點都不高興。
過了好一會,許賜才擡手落于她後背,輕拍以安撫:“好啦,別哭了,你要有想的說我就聽,不說的話那也別哭了。”
這件事實在在她心裏憋得太久,太需要尋找一個傾洩的窗口。
她糾結片刻說道:“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貪玩,結果回去晚了,天也黑,我一個不留神就被身後兩個人給扯住了,怎麽掙都掙不開。”
“他們死死捂住我嘴巴,不讓我出聲音還威脅我,我雖然掙不脫,但我雙腿還在使勁蹬地,可以發出聲音,興許就是這點,恰好讓路過的周爺爺聽到了。”
“周爺爺他走過來,極為鎮定地說‘小落,你爸爸和你哥哥跟我一起來接你了,趕緊和老師說再見吧。’”
“起初,那兩個人販子并沒有相信周爺爺講的話,但巧的是,對面恰好走來兩道人影,看身形都像是成年男人。
周爺爺便趁勢說‘老師,我兒子跟我大孫子都來接她了,您看下要不我下次再帶孫女去拜訪您?’”
“兩方人都明白對方的意思,你并非老師,我也不會去拜訪你。兩人販子眼見着人影逐漸逼近,就勢手一松,穿身跑進無盡的夜色,我才獲救。”
林落剛才哭得猛了,導致現在說話還抽抽搭搭的:“後來啊,周爺爺說,他當時救我,一是為了同鎮鄰居之情。
二更是為了能一恩傳一恩,他希望自己的孫女倘有一天遭難,也能夠如我一樣幸運地能有人搭救,不至慘死。”
話至此時,許賜的左胸膛的衣料俨然全濕,涼氣穿透層層細胞,涼至他心底。
“嗯,繼續。”
“我被救回去後,便就此小病不斷病了整整一個禮拜,我爸媽知道後,二話不說就回老家把我帶到城裏,還責怪老頭子沒把我帶好。
但這件事真的不怪他啊,是我不聽話回去晚了,再說,誰敢擔保城裏就不會出現這些事……”
許賜不鹹不淡地輕“嗯”。
她雖未說詳細過程,但不難想象出當時形勢之兇險。
他忽然明白林落為何會舍己救唐時的原因了,不是不要命。
相反,她很愛惜自己那條小命,比誰都愛惜。
正是因為她經歷過離死亡最近的那一步,所以才懂生命之貴,之重。
二者權衡之下,手傷确實比喪命要劃算太多。
林落見他額頭擰得越來越深,忽而眨眨眼,轉口說:“你左邊衣服濕了。”
許賜:“……那就換一邊。”
“好。”
林落麻溜地挪動小碎步,轉向他另一邊幹淨的衣服,毫不掩飾且光明正大地用他衣服來擦幹她臉上尚未幹涸的淚水。
見兩邊差不多同等均衡了,林落才往後退了一步,捂住鼻子開口道:“你身上有汗味。”
“……”
許賜手臂青筋霎時突起,險些想一巴掌把她拍到太平洋。
卻在對上她濕漉漉眸子的瞬間,心一軟。
踏馬的見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就不跟她瞎計較了!
林落見許賜被她氣得吃癟,剛剛憋悶的心緒瞬間散了大半,轉而笑嘻嘻問道:“你有什麽理想嗎?”
毫無疑問,她自己的理想确實是有部分由此而來,同一個陰影所在,有人會選擇背道而馳最好再終身不遇,也有人會選擇直擊問題,兩兩相抗。
毫無疑問,她是後者。
許賜見她問得誠懇,不自覺輕咳一聲,老不自在地問:“你真想聽?”
林落猛點頭,她真的是十分好奇他會有什麽理想了。
畢竟講出來,她才能放肆嘲笑他。
許賜眸子倏而極為認真地對上林落,一句一句道:“科學家,曾經。”
林落先是一怔,再是捧腹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猶記得她轉學第一天時二人險些拔刀相見相見的場景,她極快腦補了下現場場景,開口問:“所以你是打算當科學家,然後再領着趙天辰唐時他們幾十號人去砸場子嗎?”
許賜頓了半秒,再想想自己如今在學校的身份,也的确符合:“嗯,可以考慮,畢竟那裏瓶瓶罐罐确實多。”
林落被他的冷幽默弄得噗嗤大笑,待止住笑意後,她不解問:“你為什麽會想當科學家啊?”
許賜繞過她,悠哉悠哉往林家大門方向走去:“你猜啊。”
“猜不出。”
林落窮追猛打問:“你就告訴我呗!”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在她看來,科學家是一件無趣而又古板的事,況且她也耐不住性子。
“我小時候覺得,白褂披身,在科研室一待就數十個小時是件酷斃了的事。”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那你現在怎麽不想當了?”
“現在啊……自然是因為科學家沒時間玩咯。”
“你騙我!還前言不搭後語!”
林落趁他不備,麻溜地湊過去踹了他小腿兩腳,繼而再反應敏捷地跑路了。
因着明天就是她最後一天假期,還是上午十點整的火車。
林落甫一跨進家門,就轉戰林老爺子的卧室了,嘀嘀咕咕騷擾了他近一個小時,最後還是被老爺子趕出來的。
“趕緊回去睡覺吧你,別妨礙我睡覺了。”
林落得意地沖老爺子背後做了個大花臉。
出來接水喝的許賜湊巧瞧見眼前一幕,林老爺子看似不滿實則嘴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林落看似抱怨難堪實則志得意滿。
他心底止不住地好笑,果然是什麽樣的爺爺才能養出什麽樣的孫女。
假期第三天的早上。
林落便早早帶着許賜收拾妥當,站在老爺子門前,狂叩門。
“老頭子,我要走啦。”
裏面沒動靜,她手指節動作加劇,繼續喊:“老頭子,我真的要走啦!”
她正欲使出河東獅吼殺手锏時,門自裏側驀地一開,老爺子沒好氣道:“走就走啊!吵我幹嘛。”
林落沖他乖乖巧巧地笑了一下:“嘿嘿嘿,我就是想走之前親自告訴你一聲嘛。”
林老爺子揮手趕人:“得了得了,我現在已經知道了,走吧,趕緊走。”
待林落剛邁出門檻,老爺子突然又猛追了出去:“臭丫頭,想做什麽盡管做什麽,你要相信你的目标。”
林落明白他的意思,回應:“我知道了,你快點回去吧。”
她就知道老頭子嘴硬,每次趕完她走後,又總會變着法子找她搭話。
老爺子揮揮手:“滾吧,滾得遠遠地,不是過年的話就別再回來了。”
林落沒急着走,毫無意外,她看清了老爺子進門的那瞬揉眼睛的動作。
告別了老爺子,林落在沿途搭乘大巴的地方又遇到了周老爺子一家三口。
兩小只首當其沖抱住林落大腿,只是小女孩的另一只爪子也同時扯住了許賜手掌,甜甜喊:“落落姐姐,大哥哥。”
林落摸摸二人頭頂:“跟你們爺爺回去吧,下次我回來再給你們帶好吃的。”
小女孩忙不疊點頭應下,脫口而出道:“好,那我要吃巧克力,薯片……”
等她猛地瞧見林落嘴角越發“善意和藹”的微笑,便趕緊承諾:“落落姐姐,我保證……我下次把太極拳學會…”
林落搓了搓她肉嘟嘟的臉蛋:“這還差不多。”見車要來了,她趕緊說:“我們要走啦,下次再回來看你們。”
小女孩卻死死拖住許賜掌心不放:“那大哥哥下次還會回來嗎?”
林落想都未想:“肯定不……”
許賜打斷,篤定道:“會回來。”
“好的,那我就放心了。”
小女孩随即爽快地撒開了手。
這次兩人十分幸運地同在一個車廂,許賜的座位一旁也湊巧沒人,林落也就在他那坐下了。
許賜見林落自打上車後,就一言不發,流連忘返望向窗外沿途倒退的風景。
她應該是很喜歡這個小鎮吧。
這回兩人座位前的桌子很是幹淨,沒過多久,林落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許賜清醒地靠着座椅,感受火車一點一滴的緩慢挪動。
倏而,火車漸漸卡進短窄的幽深隧道,響起轟隆隆的輕鳴,周遭陷入黑暗。
他下意識往裏側撇頭。
她仍在穩穩的熟睡中,沒動片刻。
哪怕沒光,暗黑一片,他也能完整無誤想象出她熟睡時平和的眉眼,恬靜的側頰以及乖巧的神情。
他終是無聲一嘆。
林落就像一道光。
一道莽莽撞撞橫沖直撞的光,無知無覺闖入他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