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七呼吸微弱,衣服也大半被血染紅,要趕快找個地方讓他靜息調理。沈夜舉目望去,四野唯有寒霜和霧氣,沒有出路可走。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月桂樹後傳來踏雪的腳步聲,他沉聲道:“誰?出來!”

一個小腦袋從樹後探出來,怯怯的望向他們這邊:“那只大白虎……死了沒有?”

走出來的是一個小女孩,身上穿着禦寒的皮衣,風毛衣領遮住了大半張臉。她試探着向水岸邊的兩人走過來,四下裏望望,訝然道:“你把白虎打死了?好厲害!”

沈夜看向她的目光中有戒備之意,她沒有察覺,走到沈夜身邊,看着他懷裏的初七,道:“哎呀,這個人受傷了麽,留了這麽多血?”

沈夜的目光在她臉上一轉:“你住在附近?”

小女孩點點頭。

“那……”他低頭去看初七:“能不能借住你家一晚,他傷得很重,不能呆在這風天雪地。”

小女孩道:“當然可以,你殺了那只老虎,算是為村裏的人除去一害呢,這下村裏人再往碧傷水畔采藥,就不用怕了。”

“這裏叫碧傷水畔?”

小女孩點點頭。

沈夜抱起初七,道:“那便走吧。”

小女孩很熟悉道路,輕巧的在前面引路,山道上有積雪,走在上面,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音。沈夜沒料到的是,随小女孩這一走,走了很久,幾乎将整座山翻過來。

小女孩邊走邊問他:“你看到白天時候的動靜了沒?”

沈夜道:“什麽?”

小女孩說:“就是白天的時候,浮于天空的那個月亮突然炸裂開來,化為無數星辰,拖着好看的光芒墜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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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

小女孩看了一眼他的衣飾,說:“你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北疆這裏,白天也能看到月亮,那月亮好美好美,挂在天上,到了夜晚,會發出琉璃般柔柔的光,與只在夜晚才出現的月亮交相輝映。可是今天白天,它從天空中隕落,就再也看不到了,你看——”小女孩停住腳步,站在雪地裏,仰頭朝晴朗的夜空望去:“再也看不到了……”

沈夜也停住腳步往夜空中看去,除了那一輪挂在雲端的慘淡月亮,什麽都沒有。他不自覺的抓緊懷中人。

往前又走了幾步,小女孩道:“村裏人都說,北疆上空的那個月亮,是老天派來保佑我們村子的,保佑我們風調雨順,歲歲平安,今天它墜落的一瞬,我們都對着它許願了呢,靜風姑姑說,對它許願一定會靈驗。我向它許願請它保佑我家的大狗虎子,保佑我阿爸每次進山都能挖着雪參,你呢,你有對它許願嗎?”

沈夜走在她身後,沒有說話,低頭看了一眼懷中人,初七面色越發白,頭枕在他胸口。沈夜握上他的手臂,口氣有些急,問走在前面的小女孩:“怎麽還不到?”

小女孩回過頭來看他,一雙眼睛在寒夜裏十分清亮,說:“走到山路的盡頭左轉就是了。”山路的盡頭向左轉,朦胧的夜色中出現了一座吊橋。吊橋的另一邊有幾間茅屋林立,豎着木栅欄。

沈夜随小女孩來到茅屋前,聽她說道:“這裏就是我家,你們進來吧。”

屋中點着溫黃的燈光,坐着一個男人。

男人是小女孩的父親,是碧傷水畔的一個獵戶,聽了小女孩的訴說,同意他們在這裏留宿。

沈夜把初七放到隔壁房間的床上。

男人自外間走進來,道:“我家裏還有上次進山采的一點靈芝,熬成湯給他喝了吧,可以救命的。”

沈夜望着昏迷未醒的人,說:“不必,他并不是……”

這話說到最後沒有說完,男人看他陷入了沉思,也不再說什麽,走了出去。

初七傷成這樣,瞳不在身旁,倒是難事。

他撩開他的衣服為他檢視傷勢,不經意觸到他胸膛的時候,卻怔在那裏。那左邊心尖的地方有咚咚跳動的東西。

沈夜的心也一動,探上去,掌下一片溫熱,跳動的節奏微弱,但确實存在。

這是怎麽回事?他本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人,一直以偃甲和蠱蟲續命,此刻怎麽……他在神女墓中到底遭遇了什麽,使他非但沒死,反而……這一切要等他醒了,問過他才知道。

蓋着薄毯躺在床上的人臉上透出微微的紅暈,沈夜才發覺他發了燒。活人才會發燒,不像一具軀殼,只要修理改制就會完好如初。

他竟然,重新有了生命。

沈夜的心一蕩,起身走至外間,向燈下守在那裏的父女說:“那個……靈芝,他還是需要的。”

初七醒來的時候,碧傷水畔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山間青濛濛一片,換做冷雨。沈夜負手站在屋外,望着連綿不斷的雨。

初七走出來。

他沒有回頭:“醒了?”

初七道:“是。”

“你在昏迷的時候,曾模模糊糊的念出神女、司幽這兩個名字,是怎麽回事?”

初七看向立于檐下的人,說:“這便是我能從巫山神女墓中逃出來的原因。”

“講。”

初七望着山間迷蒙的雨霧,道:“神女墓坍塌的一瞬間,我到了一個地方,一個很黑也很靜的地方,除了我自己,我什麽都看不到。那個地方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仿佛永無盡頭,就在我惶恐不安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道光束,從光影裏走出來一個人,她的衣飾是上古的仙裙,臉上的表情平和沉靜,身上流轉着烨烨的光輝,她很美,很像……阿阮。

她看向我的目光很溫柔,仿佛透過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她對我說,我等了你那麽久,久到時間都不再有任何意義,在這座宮室即将坍塌殆盡的時候,終于把你等到了。你,還記得我嗎?

我回答不出任何話,因為我不确定她是否在對我說話。

她又說:“可惜,沒有時間了呢……”

然後亮光突然增大,彌漫了整個空間,逼退了所有黑暗,把她的身影包圍在其間,我受到了大力的沖擊,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一般向後退去。

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在神女墓外。神女墓外的一花一草同我進去之前一樣,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而那座墓室,已經完全坍塌進水底,陷入黑水的泥沙中。而我還發現——”

他将手扶上自己的心口。

沈夜看向他,道:“瞳對我說,你已經死了。”

“心髒再次可以跳動之後,那些蠱蟲自死。”

“你還恢複了記憶。”

“神女墓外有座三世鏡,與它相觸,便能憶起往昔。”

“憶起往昔……”沈夜看向他,目光灼灼:“那本座是該叫你初七,還是叫你謝衣?”

面前的人微微揚起了眼睫,沒有說話。

“既然你記起了從前的事,還有一個問題本座要問你,百年之前在捐毒沙漠,我将你打得重傷垂死,把你帶回流月城做成傀儡人,你恨我嗎?”

初七的衣衫上殘留了血跡,站姿還同以前一樣,帶着謙恭與謹慎:“百年之前我在捐毒對你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師徒恩斷義絕,此後再不必相見,我還對你揮刀相向,你恨我嗎?”

“哼,你知道嗎,你做的那個偃甲,在捐毒沙漠對本座說了與一百年前的你同樣的話。”

“哦?他竟然……”

“樂無異曾問本座,那個偃甲人在人間行走一百年,與常人無異,還收了他做徒弟,對他百般相互,是不是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而不再只是冷冰冰的偃甲。本座沒有告訴他,你做出了那具偃甲,這個問題應該要你來回答。”

“那個偃甲人是我用和風偃骨和雪貂玉皮所制,初始設定的它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簡單的反應和解讀能力,我以靈力作為他頭腦運轉的力量,按照設定,他不會有自己的思想,只能傳承我的意念,但他在人間一百年,所思所見均成為他的記憶,靈力也會有相應的反應,他也就理所當然認為那是自己的情緒。不過生命的至為可貴之處就在于它的不可複制,我的偃術再高,也不可能創造出真的生命。”

“那是你的巅峰之作。”

“我做出了它,讓它體嘗了人世間的種種無常痛苦,是對天道的違背和對生命的亵渎,應該得到懲罰。”

“你既已恢複了記憶,本座便還叫你謝衣吧,初七……他已經不存在了。”說完這句話,沈夜不再理身邊默然站立的人,走回了屋裏。

沒想到來到下界的第一天,還是會下雨。

“師尊,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他回頭望去,檐下的人在青霭的雨霧中臉色微白,神色依舊平靜。

師尊。

這個稱呼,還真是久違了。

“或者,你還允許我叫你一聲師尊。”

沈夜道:“為什麽這樣問?”

“流月城既毀,矩木神樹枯死,你體內的神血依矩木之內的神農之血感召而存,此後會日日衰竭,而你并沒有感染魔氣,沒有神血加持,你要如何抵禦下界的濁氣?還有你本身的病……”

“我的病,你怎麽知道的?”

“初七在你身邊一百年,怎麽會不知道?”

“所以你看,本座應該随那座城一起走向滅亡的。這百餘年來我做的事,你也看不過眼吧,這就是我應得的報應。”

“也許吧,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檐下的人遠望着碧傷山林間的迷霧:“可是,只要我在,就不會讓你死。”

“何必呢,是愧疚嗎,因為你對我的背叛?大可不必。”

沈夜走回屋裏,身後的那人欲言又止。茅檐落雨,泥土裏泛出新鮮的氣息,那人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滴,喃喃說道:“我是……謝衣。謝衣……為什麽?”

有些話他自己尚未能想清,又怎麽做出解釋。

不過他想,巫山神女墓中,他在最後一刻,是看到神女臉上滑下了淚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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