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碧天如洗,白雲如練,湖上一片波光,鳥雀點水飛過。謝衣的身影在湖岸顯現,靜水湖還和從前一樣,籠罩在巨大的結界之內,和他一百年前離開時沒有任何不同。他查看了靜水湖居外的結界,加諸在上面的術法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他施術讓房子自湖心顯現出來,回身對沈夜道:“師尊,請。”
沈夜望望結界外的湖面,說:“這周圍有一股很強大的靈力。”
“那個,是……”謝衣的手向空中一拂,展着巨大翅膀的幻獸俯沖下來,落到湖邊棧橋上。一接近謝衣身邊,它就變回很小的原身,毛茸茸的身子蹭到謝衣身邊,去舔謝衣的手。謝衣摸摸它的頭,它很乖巧的哼哼兩聲。
沈夜道:“這是靈獸罔象?”
謝衣道:“是,它是我早年間機緣巧合在明珠海所得。”
沈夜道:“罔象靈力強盛,生性自由,你怎麽能馴服它的?”
變回原身的毛茸茸的靈獸挨着謝衣腳邊卧下來,把腦袋縮在翅膀下,開始打瞌睡。謝衣道:“它很小的時候被我從明珠海一只海貂的口裏救下,我把它養在身邊,喂它一些喜歡的吃食,漸漸的它就和我親密起來,可以自己覓食以後,也從不會離我很遠。說來,我們也好多年沒有見了呢。”他用指骨蹭了蹭靈獸的頭,靈獸很受用的往他身上貼去。
“你用幻獸看守靜水湖,可見戒備之深。”
謝衣正色道:“早年我在外行走,曾不得已向百草谷等地吐露了會有致人迷幻的草木從天而降的消息,他們驚懼不已,追問我從何得知這種消息。我沒有告訴他們,他們便對我起了疑心,派人到各處打探我的消息,我不願惹起軒然大波,就隐居起來,為避免與他們正面沖突,掩藏自己的秘密,就在居所之外養了幻獸,用以預警。”這些事他知道沈夜全都知道,避而不談也不會有絲毫助力。
沈夜望向坐落在結界中的青竹小築,說:“這方天宇做的精嚴巧妙,你若能留在龍兵嶼助益烈山部,才華一定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施展。”
謝衣的目光漸漸暗淡。
推開靜水湖居的門,謝衣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百年前出發去捐毒,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因此封印了阿阮,啓動了偃甲人,向他交代了自己未能實現的心願,囑托他代替自己活下去。他想不到自己竟能活着回來,而且是同身邊的人一起。
靜水湖居內堂纖塵不染,謝衣想,大概是樂無異在之後又回過靜水湖,細心打掃了屋子,那孩子……
屋內的陳設布置,和一百年前自己離開時一模一樣,看來那偃甲人聽從了自己的指令,除了仔細保存自己的偃術外,沒有試圖去改變身邊的一切。
他承載了自己的喜好和志向,品味當然也和自己一樣。其實說他是另一個自己,也沒什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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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他要找的東西就應該在……他打開書房的門,在書架前屈膝。果然,就在書架的最下層,他取出那個漆檀木匣,吹去上面的浮土,用術法打開那個木匣。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用上這個東西。
沈夜站在廳中軒窗前。若在之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出現在謝衣這一方小天地裏。屋宇上方架着龐大的天象儀,整個居所的布局和屋內的布景,無一不透露着謝衣對于偃術的癡迷。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的心境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只有謝衣對偃術的癡迷,沒有絲毫的變化。有時候,在忙完流月城繁雜的公務後,他也會想,謝衣躲在那方斬斷了與流月城所有牽連的小天地裏,究竟都幹了些什麽。
窗邊博物架上的一個東西迎着日光微微一閃,吸引過了他的視線,他把那個東西拿在手裏。琉璃所制的外罩,握在掌中發出淡淡的光,撥動機括,上面就呈現出一幅山川美景,再撥一下,就又換上另外一幅,萬裏山川美景都在這小小的琉璃燈罩中呈現,一幕一幕在他眼前閃現。
謝衣正從書房出來,沈夜說道:“這個也是你做的?”
謝衣看到他手中的東西,有片刻發怔,然後說:“那是弟子曾想送給小曦的禮物。”
沈夜的手指撫過琉璃畫幕上的青山綠水春桃扶桑,輕聲道:“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夜晚,結界之內靜谧安然,月華如水。謝衣烹了茶,倒在白瓷盞中奉與沈夜。視線從冒着熱氣的茶湯上移開,他道:“師尊可想過碧傷水畔那魔物的來歷?”
沈夜道:“他身上的魔氣與砺罂很相像,但比之砺罂卻要弱了許多。”
“這種魔化的怪物出現在人間,是魔界故意為之?”
“魔界的人被永世禁锢在暗無天日之境,不能與人界有任何交集。他們如果長久的留在人界,自身魔氣就會漸漸消散,本身的形體也會随之灰飛煙滅。碧傷水畔的那只怪物,本身的樣子已經被兇戾之氣扭曲,吸食再多的人肉人血,也不能阻擋自身魔氣的消散。我想,這種東西大概是魔界投放在人間的試驗品,想借此找到可以在人間長久存在的方法。”
“師尊的意思是,魔界想要入侵人界?”
“當初砺罂潛入流月城,就是要經由流月進入下界,只是他自身修為不夠,無法抵禦下界侵蝕,才盤桓在流月另作他圖。魔界中人長久的被困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混沌世界,大概也心有不甘吧。說起來,碧傷水畔的魔化怪物倒是讓我想起在最後時刻出現在流月城的魔界使者。”
“魔界使者?”
“那魔人法力高強,那位姑娘動用劫火,集衆人之力,才斷了他一只手臂。”
“阿阮動用了劫火?”
“嗯,那小姑娘的術法确實厲害。”
“劫火有毀天滅地之能,集衆人的力量才斷掉那人一只手臂,可見那人法力之高強。”
“從那人的話中,可以聽出魔界确有染指下界之心。砺罂在他面前自稱屬下,可見他在流月城的所為,是經過魔界授意的。”
魔界,這兩個字本身就帶着詭谲幽密與兇殘嗜殺,很難想象它真的有破印而出,席卷三界的一天。
謝衣的聲音如常平靜:“下界之後,我讀了很多書籍,踏遍天下,想要探求更多關于魔界的情況,從而找到消滅他們的方法,但最終還是對他們所知甚少。上古史書中記載安邑部族的首領蚩尤以始祖劍與衆神之首伏羲一戰,蚩尤戰敗,伏羲将上萬安邑部族的亡魂封入死城,令他們永世不得超生,死城怨氣聚集,集天地之氣,才演化成魔域。安邑的亡魂成魔,雖是神力不可能預料,但是讓亡魂永遠困在那裏,不得往生的做法,讓我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種上神不仁的想法。這個想法,讓我惶恐不安。”
丹青燈罩中燭心搖曳,照的謝衣臉上神色明暗不定,有些黯然,又像有些不甘。沈夜從沒見過他臉上這樣的神情。
“之後我心灰意冷,加之為防行蹤洩露,就隐居起來,直到我做出通天之器,查找到神劍昭明的下落……師尊,你有沒有想過,天地萬物之道和上神的意志,是從來正确的嗎?”
“我們作為神農後裔,去懷疑上神的道,你不覺得諷刺麽?”他走近謝衣,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你确實改變了很多。”
燭光留照在謝衣臉上,他的睫毛抖了抖,眼下淚痕樣的魔紋勾勒出他心裏無聲的悸動。
“當年神農神上臨去時,曾答應要為流月城人找到破解之法,可是他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将流月城丢棄在洪荒罅隙,任我們自生自滅,你以為我不曾恨過他嗎?”
眼底的人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他站直身子,像獨立在流月城中那無數個幽暗的夜晚:“人在天地間是多麽渺小,如果不靠自己争取,會很輕易被碾壓在指下。那些公平、正義和安寧,都要自己去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