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先生,現在雨有點大,您可以移到茶室裏面去喝茶。”不知何時,茶藝師走到我身邊,善意地提醒我。
風起之後,雨變得輕舞飛揚,茶桌的一角已經被打濕,我的褲腿和鞋子也有些淋濕,胳膊上也沾上了水絲。我微微起身前傾,右手把椅子拖後半米,又坐了下來。
“就這樣,挺好的,謝謝。”
茶藝師看我比較堅決,就沒有再勸說。她穿着一襲青花旗袍,婉約優雅,仿佛從煙雨中走來,而又轉身離去,倒如靜姝一般。
我想起了和靜姝的初相識,那是在入學時的火車上,我升大二,她上大一。老式的綠皮火車,每次都是慢悠悠地走上兩天一夜,只有靠看書和看人來打發時光。車廂裏永遠都是嘈雜擁擠,過道都站滿了人,有的身體倚着座背,有的半蹲着,有的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有的帶着馬紮,有的幹脆坐在地上。每次總有一兩個人喜歡侃侃而談,縱論國家大事,有人附和着說,有人靜靜地聽,有人似有所悟地笑,有人面無表情地發呆。總有一個大叔一直嗑瓜子,一個青年安靜地看書,一個女孩不說一句話,甚至一天沒去過廁所。“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唉,讓一讓了啊,大哥,你往這邊挪。”售貨員推着小車來了又去。三個女人是一臺戲,一節車廂就是一個社會。
深夜的時候,喧嚣的車廂終于安靜下來。孩子的父親睡的如死豬,孩子的媽媽抱着襁褓中的嬰兒一動不動,話多的大哥依然瞪着眼睛,意興闌珊,小情侶頭碰頭,腿壓腿,抱的緊緊的,不說話的女孩終于去上了一趟廁所。
這趟列車從西北開來,從北到南,路途遙遠。此時,正是開學的季節,列車上大都是到南方上學的孩子,年輕人總是喜歡遠離自己的父母,用逃離的方式來宣誓自己長大了,一張張稚嫩的面孔,無不充滿青春的夢想和激情,一起開赴理想的征程。這趟車是我們和這個社會開始獨自建立聯系的媒介,在成長的道路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火車在崇山峻嶺之間穿梭,我默默地數着山洞的數量,但前方的山洞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很快我就放棄了。數不清過了多少個山洞,路過了多少個村莊和城鎮,眼看着森林,河流和大山被遠遠地甩在了火車的後方,前方又是一片壯麗河山。
入夜之後,睡意惺忪,車廂漸漸安靜下來。午夜往往是最難熬的,坐着睡覺很難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每次從瞌睡中驚醒過來,發現眼前的一切就是一場災難,趴着的,仰着的,側着的,張着嘴的,打着呼嚕的,還有口水橫流的。
以前坐車必然會帶上兩本書,不管是武俠小說還是經典名著,都是打發時光的良藥。而像《讀者》,或是《南方周末》等暢銷刊物,更是受歡迎。
過了大山,就是平原了,地貌的變化就是一瞬間的感受,剛剛還是連綿起伏的群山,一眨眼的功夫,視野就突然變得開闊無邊,群山已經消失在天盡頭。
列車中途停站後,靜姝和她父親上了車,坐在我的對面。那天,她穿着白色的T恤衫,淺色牛仔褲,白色的球鞋,典型學生裝扮。上車之後,她就開始閉目養神,似乎對周邊一切都置若罔聞,呈現出一種特有的安靜氣質。
我剛從睡夢中醒來,百無聊賴,開始不停地玩自己的手指,我用右手包住左手,幻想着有一個人猜自己左手的中指在哪裏,我把中指埋的很深,無名指卻伸出很長。這麽無聊的游戲,倒把自己逗樂了。
在無聊的把玩之中,我會情不自禁地掃一下對面的靜姝。她皮膚白皙,面目清秀,眼睛微閉,一對彎眉似乎在輕微地上下顫動,玲珑有致的鼻梁,光滑盈亮,宛如山體上的一條滑雪道,鼻子下方雙唇潤厚,微微開啓。我隐約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滑雪高手,從靜姝的雙眉之間,急速飛越下來,在鼻尖上翻身旋轉,眼睜睜看着自己就要跌入靜姝的小口之中,身體竟然有些悸動。
靜姝的頭從左邊偏向右邊,又從右邊偏向左邊,我的心竟也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次次從靜姝的鼻尖墜落,掉在靜姝的嘴裏。
古往今來,有多少愛情都萌芽在這狹小的車廂裏,孕育在這漫長的旅程中。我想起顧城和謝烨在火車上的邂逅,顧城後來寫給謝烨的信裏說:“我和別人說話,好像在回避一個空間、一片清涼的樹……我覺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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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時,我仿佛看到了一口深井,我不确定井有多深,但我判斷深井裏一定有清甜的水,清澈綿柔。我很想喝一口,沒有辘辘,沒有水管,沒有任何取水的工具,只能選擇跳下去。我正在經歷着每個人一生中都要經歷的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
她如此安靜,就像一泓清水沉澱在時光中。
她一直在睡覺,其實我也很難判斷她是否有睡着,因為她會偶爾睜開眼,盯着窗外,長時間都不眨眼。在她的眼睛和窗外景物之間,不止隔着一層玻璃,還隔着一個悲傷的靈魂。
“靜姝,快看,火車過長江了。”靜姝的父親激動地說道。
靜姝微微睜開了雙眼,頭側向窗外,沒有言語,恬靜自如。
“過了長江就是江南了。”他說完,身體靠在了椅背上
過江之後,便是江南地界了。天空下了一層薄霧,山色朦胧,水煙袅袅,原野白霧霭霭,村莊若隐若現,煙雨江南,如詩如畫。
江南小城就快到了。
靜姝從睡夢中醒來,彎彎睫毛下一雙萌動的雙眼,陶醉在江南的美景之中。窗外薄霧還未消散,車窗上開始挂上晶瑩的水滴,一顆,兩顆,雨滴聚成團在車窗上劃出一道水線,慢慢地,斜風細雨嘩啦啦地撲打在車窗上。霧霭沉沉,陰雨蒙蒙,正是江南的味道。
靜姝把右胳膊撐在餐桌上,右手托住下巴,一動不動地盯着窗外。車外的景物不停地被甩在了列車後面,漸行漸遠,而靜姝的眼睛似乎在随着景物的移動而同時移動。我在靜姝的眼睛裏,隐約看到了景物移去的光影,在眼角末梢散去。
時間永遠不會為了誰而停留,但人的心境卻總是留戀于那逝去的歲月,為什麽美好的日子總是一去不複返呢?而那些逝去的人呢,你們在天堂還好嗎?
也許是觸景生情,靜姝感懷于此,一顆晶瑩的淚滴從眼眶裏流落下來,沿着腮幫劃出了一道淚痕。這一幕被我看在眼裏,那顆淚滴就像是滴在我的心上,竟然被深深地觸動了。
車廂內溫度比車外溫度高,漸漸地,車窗上形成了一層白霧,隔絕了內外的世界。外面的世界開始模糊不清,車內的世界倒是溫暖起來,乘客們漸漸熟絡,相談甚歡,像是一個沒有紛争的世界。
我伸出手去抹擦車窗的霧氣,靜姝幾乎同時也伸出手按在了車窗上,兩人又幾乎同時看了一眼對方。我用力擦出了一片透亮的區域,靜姝卻只是按了一個手印,然後食指壓着車窗,一點,一點地往下移動。她深情專注,緩緩用力,不知是擦去了過往的歲月,還是擦亮了前行的路。
那天我們沒有說話,只有短暫的眼神交彙。我沒有勇氣接近她,生怕破壞萦繞在她身邊的強烈的磁場,但在我潛意識中,無數次在和靜姝對話。我被她完全吸引了過來,又落在安全的距離處。我安靜地坐着,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全是她。
列車廣播開始報站:江南小城就要到了,請在江南小城下車的乘客,提前收拾好行李,準備下車。
我沉浸在幻想的情景中,被廣播聲驚醒,才緩過神來。靜姝也轉過頭,兩人眼神相對的剎那,我的心跳更快了。
大家排着隊,拖着行李,緩緩下車。我慌亂地走在前面,靜姝跟在後面。我心裏緊張的要命,波瀾起伏,期盼着未來的日子會和靜姝發生點什麽。
我拖着緊張的步伐往前走了一段路,總以為靜姝還在身後,可當我終于鼓足勇氣回頭望時,黑壓壓的人群壓過來,根本看不到靜姝的身影。我止不住地回頭張望,卻再也沒能看見她。
我懷着失落的心情,坐上了開往學校的公交車,從車窗向外看去,小城的河道縱橫交錯,彼此相連,街道就沿河而建,彎彎曲曲,完全沒有正南正北的概念。街道兩旁的樹木以香樟樹和梧桐樹居多,也有很多四季常青的植物,更增加了一些異地風情。
我的頭緊貼車窗,窗外的世界很美也依然很陌生,而我卻又時不時想起列車上的靜姝,不知是否還能再見面,不免有些淡淡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