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回頭來看,大學一年級的生活,除了軍訓和江濤在的時光,其餘時間都是平淡無奇的。對中學的懷念,對未來的惶恐,以及對現狀的不滿,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我感覺如履薄冰。

“你為什麽要考小城大學?”靜姝在我們重逢的第一天曾問過我。

“這就是命啊……”

“為什麽這麽說?”靜姝笑着問我。

“這不是我說的,是我們高中班主任說的。”

“他是不是很傳統?”

“他說的時候其實帶着一絲輕蔑的微笑。”

“你親口聽見的?”

“是的,不止我一人,還有我一個很好的朋友,他考的清華。班主任說完,我就轉身從他家離開了,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他招呼師母,快點做飯,招待他得意的學生。我随手關上了他家的門。”

“你很難過吧?”

“當時有點,不過後來想開了。感謝高考,感謝他讓我認識到了人生的殘酷。”

“那你是為什麽?”我反問道。

“我嗎?也許是天意吧?”

“天意?”

“嗯。”

“你們班主任比較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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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姝淡然地笑了。“我自己總結的。”

“哦,我是很難想到在十八歲的年紀,就有人相信命運或天意的。一定有別的選擇,比如複讀。”

“但我們還是選擇了來這裏,這就是天意。”

“如果非要這麽認為,我相信這是好的天意,而不是壞的命運。還是有區別的。”

“所以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就是不一樣的。”

“這是一個哲學問題嗎?”

“也許是一個心理學問題。”

“那你還懷念高中嗎?”

“講真話?”

“當然要真話,有必要說謊嗎?”

“我想念女同桌!”

“你很愛她?”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有點苦澀,因為我們都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所以我們斷了聯系。她不聯系我,我也不聯系她。”

“那為什麽不寫封信,你沒有她電話?”

“我也不知道,一切自然發生。”

“一次也沒有?”

“呃,其實有一次,曾經有個周末,她打電話到我們宿舍,我剛好不在。回來後,舍友東東說有個女孩打電話找我了,說我肯定知道她是誰?還留了電話給我。我猜到是她,就去校園電話亭,給她回了電話。但是我們只是寒暄了幾句,就又陷入了沉默中。高中三年我們有兩年是同桌,我們沒有生過氣,吵過架,但也沒有更進一步。我們只是彼此欣賞,她喜歡我打籃球的樣子,我也喜歡她甜美的笑容。她會貼心地為我準備零食,幫我檢查作業,偶爾埋怨我像個木頭一樣。

臨高考前的周末,我們在操場上,談理想,談人生,滔滔不絕。我記得那天她特別的漂亮,脫去了我們臃腫的校服,穿着一身碎花的長裙,可是我一晚上,真的像木頭一樣,眼裏只有理想和未來。”

那天電話之後,我們又失去了聯系,也許放不下過去,就無法面對未來。有時我會想假如我們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學,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你呢?”我反問靜姝。

“我嗎?我不太想高中的事。”

“為什麽?沒有暗戀的男生?還是追你的男生太多,你招架不過來。”

“都有,也都沒有,就是不想去想。”

“那還是有。”

“你再講講你的故事嘛?我比較喜歡聽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以後再講給你。”

那是一個秋風徐徐的夜晚,我開始一個人在校園裏溜達。盡管校園不大,但是亭臺樓榭,一應俱全。江南之美,美在精致柔和,美在多彩斑斓,美在別具一格,而故鄉的美卻是粗狂的單色調。

我看到校園的涼亭之處,聚集了一些人,不知在做些什麽,走近一看,原來是英語協會舉辦的英語角。人群聚集的中央,有一個胡子很長的老外,大約50歲的年紀,是學校的外教,正在分享澳大利亞的風土人情。人群外圍,三五成群的學生,也都在用英文介紹自己的故鄉。

我沿着人群轉了一圈,百無聊賴,無話可說,正想離開時,卻看到人群的另一邊,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涼亭的一角有一株藤蔓,彎彎曲曲地纏上了涼亭的檐角,虬枝細長,枝葉茂盛,占據了一片位置。靜姝正筆直地站在藤蔓的邊上,左手裏拿着一本書,靠在胸前,靜靜地聽着旁邊的兩個同學叽裏呱啦地說着磕磕絆絆的英文。

她站在那裏,沒有言語,氣質淡然溫雅,嘴角永遠留着淡淡的微笑,但眼神依然透漏着一種無言的悲傷。

其實自從火車相遇之後,我确實一直在想靜姝。每個午夜夢回,躺在床上,總是想起火車上的靜姝和她流下的那顆眼淚。我怎麽也想不明白,靜姝年紀輕輕,為何事感懷落淚?我又想起靜姝臨走前那淡淡的微笑,捉摸不透那只是一個禮貌的舉動呢,還是有什麽別的含義,如果沒有,為什麽會如此觸動心扉呢?

我抑制不住情窦初開的心扉,多日的想念讓我鼓足勇氣走到靜姝面前,目光如火一樣的熾熱,如海一樣的深沉。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恩?什麽?”

“不認識我了嗎,那天在火車上。”

“哦哦哦,我這人記性不好。”靜姝客氣地說,羞澀地低下了頭。

“我以為,在學校會碰見你,卻一直沒見着,還好今天終于見到了。”我掩飾不住見面的喜悅,熱情高漲,一向腼腆的自己,突然間變得主動。

“嗯,是啊,咱學校這麽小。”靜姝低下頭,不敢觸碰我火辣辣的眼神。

我們開始離開人群,單獨站在涼亭外面的一角。

“這邊的生活适應嗎?”我問道。

“挺好的啊,氣候很好,這裏一年四季都是綠色的,北方的樹葉都黃了吧?”

“是啊,故鄉已是秋天了,我們高中的教學樓後面有一大片楊樹林,每年這個時候,整片樹林都染上了金黃色,放眼望去,就像是一副精美的油畫。我最喜歡靠着大樹,坐在鋪滿落葉的地上,捧着一本武俠小說,看着葉子迎風飄落,時而幻想自己輕功了得,長發飛舞,手執利劍,在樹林間穿梭;時而又幻想自己意念驚人,可以盯着一片葉子,掌控它的起起落落,飄啊飄,飄落在風中。”

“你是在做夢吧?這麽詩意的生活。”

“你能理解嗎,就是當時真的是這種感覺,身體,意念,時間,空間,在那一刻都是沒有邊界的,是自由穿梭的。”

“嗯,我也有,不止是自由穿梭,而是邊界不停地修建,而後不停地崩塌,你看到前面是牆,但是你就是可以穿過去,轉身牆就消失了,然後前面又出現了一面牆。”

“你的邊界是牆,我的邊界是無界,就是空曠無邊的,好想找個地方靠一靠,歇一歇,就是沒有,自由漂浮,游蕩。”

“你是不經意間的時間流逝,我是苦苦追尋着時光的流逝。”

“無論如何,還是流逝了,再也回不去了。”

“其實沒有消逝,依然存在于時空隧道中。回不去了,就留在記憶裏吧

靜姝沒有說話,默默地發呆,我丢失的青春,在她的眼睛不過是顧影自憐,自尋煩惱。她安靜地看着遠方,目光裏閃現着過去的時光,流去的水和離開的人。

靜姝的安靜氣質,在夜色中,就猶如黑洞一般,抓住了我的心。我原本以為靜姝的憂傷也來自于高考的失敗,那是我能想到的,正在經歷的憂傷,而顯然我錯了。我充滿了好奇和疑問,是什麽樣的人生經歷造就了今天的靜姝呢?

一周的時間,我一直在想着靜姝,那雙寫滿了故事的眼睛,深深地吸引着我,連睡夢中都在發着微光。午夜更白晝,何日複相逢?

又一個英語角來臨的時候,我特意穿上了新買的白藍條紋運動服和紅白相間籃球鞋,希望在靜姝面前呈現一個青春陽光的面貌。我仿佛找到了沉寂很久的青春的悸動。青春原本就不是只有對理想的執着追求,還有對愛情的奮不顧身;青春原本就不是只有失敗後的沉淪,還有沉淪中燃燒的熊熊火焰。

我就像是剛學會飛翔的小鳥,歡快地在校園裏撲扇着翅膀;我就像是剛學成絕世武功,初次下山的俠士,信心滿滿,豪情萬丈。我情窦初開,腳下踩着風火輪,急不可耐,沖向愛情的伊甸園。

從宿舍出來,天還未暗,以前死寂沉沉的校園,突然間都煥發了光彩。破敗不堪的宿舍樓恍如是一棟棟歐式的城堡,灰褐色的牆面上還附着着倔強的常青藤,更顯古堡的神秘和尊貴。路邊的香樟樹第一次探下枝頭和自己打招呼,樹下的小草直起耷拉着的腦袋沖着自己微笑,樹邊藍色的報刊亭扭起了歡快的舞蹈,滿屏的報紙都寫着祝福的标語,路過的學生都是幸福的模樣,連一向兇神惡煞的門衛都親切地目送我離開。

一年的苦悶生活,從今天開始翻開新的一頁,我感受到了新生的力量在心底積聚,慢慢地爆發出來。

我開心地站在學校的涼亭邊,不停地繞着圈踱步。來參加英語角的人越來越多,外教大爺依然被圍成了一個大圈,他站在裏面blabla地說着,只有很少的幾個學生敢開口和外教對話,更多的同學只是圍觀靜聽,其他學生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到處都能聽到“I、 I、 I……”的聲音。

等了好久,一直不見靜姝的身影,我的心開始冷卻下來。我好多次都想放棄,以為靜姝不來了,我焦慮,失望,難過,繞着涼亭不停地轉圈,心不在焉。

在我快要徹底放棄的時候,靜姝才姍姍而來,步履輕盈,姿态優美,渾身帶着一股仙氣,我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兩人打過招呼,我原本想單獨和靜姝聊天,但顯然不太可能,很快就有兩個男生加入進來,眼裏都放着光,也開始有女生加入進來,我們的小圈逐漸成了一個八九個人的大圈。當天的主題是童年趣事,我在農村長大,在地裏掏過田鼠,水裏捕過魚,山上套過兔子,掏鳥蛋摸到過蛇,走夜路遇到過狼,各種趣事,都不知該分享那一段。

靜姝鎮定自若地,說到小時後的各種疑問和不解,比如日出日落,花開花謝等自然現象。靜姝還說,老師在課堂上說太陽在白天,月亮在晚上,可是她看到過很多次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在天空。

靜姝說話的口氣抑揚頓挫,又含蓄內斂,靜動結合,我完全被吸引住了,而且靜姝說的內容,我感到很有共鳴。。

輪到我時,講起小時候在老家河裏游泳,救生圈漏水,差點淹死的故事,因為過度緊張,整個英文表達非常不流利。我一邊講,一邊觀察靜姝的臉色,看到靜姝很專注,我感到很高興。

随着時間的流逝,聊天的人越來越少,我們終于能脫離集體,站在涼亭一角。

“你說的那些,我也有體會。”

“嗯?”

“那些自然現象。”

“我就随便說說的。”

“但是确實是那樣的,你為什麽沒有學理呢?好奇心那麽重。”

“我是初中之前喜歡理科,高中就喜歡文科了,數理化實在太難了。再說自然現象都是客觀存在,随着科技的進步,謎底一一解開,才發現,最難解的其實是人。”

“哦,人很簡單啊,就是自然的一份子嘛,也遵守客觀規律的吧?”

“那你是唯物主義者喽?”

“你不是嗎?”

“唯物主義不能解決人精神層面的問題。”

“那你相信鬼神?”

“我相信未知的任何可能。”

“哦,我只相信已知的科學結論,鬼神肯定是沒有的。不過放眼未知的宇宙,也許真的存在多維的世界,還需要科學去證明。”

“嗯,其實我親身經歷過鬼魂附體的,我姥姥的姐姐曾經附體到我姥姥身上,姥姥當時神志不清,後來從言語和表情上開始完全和她姐姐一模一樣,哭着喊着說了很多世間未了的事情,舍不得的人,放不下的牽挂,持續了一個小時,親人們哭着求着她回去吧。後來,家裏請來一位陰陽先生,喂姥姥喝醋,又紮針放血,又點火燒紙,折騰了大半天,慢慢地,姥姥的姐姐才真的走了,等姥姥蘇醒過來,卻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麽事。你說這怎麽解釋?”

“這是真事嗎?這也許是姥姥對她姐姐思念太深吧。”我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當然是真的,我也想過,這是不是就證明了另一個維度的世界的存在呢?而那個世界也許和我們就是平行的,偶爾會有交叉;也許那個世界能看到我們,而我們看不到他們;也許我們在夢境中經歷的世界就是靈魂出竅,去另一個維度的世界旅游了一趟呢?”

“這個假設太恐怖了,按照你這個假設,那也許我們想象出的世界也是一個真實的另一個維度的世界,那該多可怕?我豈不是随時都在兩個維度之間轉換?”

“也許是這樣的。如果說客觀存在就是唯物的,那不僅是物質的存在,精神的客觀存在也是一種存在,這種存在也是一個世界。如果物質存在的世界是醜惡的,那麽這個精神客觀存在的世界一定是美好的。‘存在’本身廣義上也是一種物質的話,也遵守物質守恒定律,所以善惡美醜都是平衡的,世界才能和諧。”

“這可能就是宗教存在的意義了。”

“可以這麽說,因為宗教也是一種存在。”

“也是存在。”我幾乎同時說出口,兩個人都笑了。

“你是信教了?”我問。

“我沒有特意信某個宗教,也許未來會信吧。其實我也不知道該信什麽,我曾經的信仰已經幻滅了。”靜姝說完,陷入了沉思中。

我看到靜姝的情緒瞬間轉入悲傷中,竟有一絲心疼。眼前的這個女生,年紀輕輕的,卻似乎看透了人生,是什麽樣的經歷才能讓一個人如此悲觀呢?在靜姝面前,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憂傷竟顯得如此無病呻吟,不值一提。過去一年,壓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的精神枷鎖,仿佛一下子就解開了。

此時,夜已深,聊天的人群漸漸離去,只剩涼亭的另一側還有幾個人沒走。路燈的光線灰暗而混沌,天空一片漆黑,夜色深邃無邊,青春的腳步茫然無助。

“喜歡爬山嗎?”我鼓足勇氣問道。

靜姝爽快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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