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孜然一身,無枝可依。飄零半世,半世命定。
景氏王朝,昭和三十七年,帝都,初春。
宮裏幾個太醫匆匆往小王爺府邸西院廂房趕,王府管家親自上門來一請再請,加上安樂郡主亦是一再想請,想來這要看診之人非比尋常。
“幾位太醫,請見諒,還請腳下再快些。”
王府管家親自在府外迎人,送進了西院的廂房。
這高枕軟榻之上,一個女子猛地又開始沒完沒了的咳,仿佛要将五髒六腑皆咳出來,面色蒼白,臉頰卻透着不正常的腥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子無骨般軟在了床上。
太醫們上前一一搭脈,瞧着一屋子的人緊盯着自個兒,皆是不敢言語。
床上的人又咳了。
安樂郡主撥開擠在前頭的太醫,跪在床榻邊,擡手死死握住床上女子實在瘦得厲害的手,面色悲痛,眼中淚光點點。
傾身湊近。
她悄聲道:“你去死吧,現在就死,馬上死掉吧,求求你趕緊死掉。”
嘴上說得惡毒,臉上越發悲痛,眼淚成串成串的掉,頗有哭翻了天地的架勢,手上太用力,自己都覺得疼了。
床上女子又是一陣猛咳,一口鮮血噴出來,污了安樂郡主嬌俏的面容。瞧向窗外的眼光掠過安樂郡主的臉,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
——王爺,待江南花開好了,可否帶青梅見一見?
——你求我啊。
——青梅求王爺。
緩緩的,床上的女子閉了眼,然後,便沒有然後了,冰冰涼涼的手,失了最後的力氣,再沒舉起來。
安樂郡主放聲大哭:“青梅姐姐……青梅姐姐……”
一屋子的人全叫她哭得沒了章法,規矩也被丢在了腦後,泣不成聲。
彼時,屋外正是初春,還帶着冬日的肅殺之氣,樹上才長了嫩綠的新芽兒,太嫩太綠了,乍一瞧過去,還是灰撲撲的一片,與冬日也沒什麽不同。
王府管家忍着淚,上前一步,哽咽道:“請郡主節哀,眼下是趕緊快馬加鞭通知小王爺才是。”
安樂郡主哭成個淚人,緩緩點頭,道是管家去辦便是。
“還請管家順便差人去我府上通知家父一聲,青梅姐姐走得突然,我還想在此多陪陪青梅姐姐。”
管家應下了。
一時之間,帝都城中皆道,前尚書之女秦青梅與安樂郡主關系甚是親厚,哪怕是親姐妹也不外如是。
那安樂郡主跪在靈堂前,燒着紙錢,面色沉重。
她卻是說的:“青梅姐姐,早提醒過的,您活不過這初春,可您也太不小心了,這初春才至,就走了,倒顯得沒意思了。”
前尚書之女青梅就這樣死了,死在進小王爺府邸的第十一個年頭。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王爺違了皇上旨意,執意從江南回了府邸,排了整整七日的喪期,卻謝絕了所有人的吊唁,只自個兒在靈堂生生守滿了七日。
明明是初春的時節,帝都卻是下了場大雪,路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竟涼的那般不尋常。
青梅的頭七過去,雪也停了,小王爺又去了江南。依舊是那個嬉笑怒罵,舉止輕佻,又能擔大任的小王爺。
只不過,難得的,處理完了政務,在江南停留了數月。
待江南繁花似錦,小王爺一個人去賞了花,醉倒在花下,被帶回他的近侍聽了話去,反反複複也就半句詩詞:“繞床弄青梅,繞床弄青梅……”
嗚咽着,如受傷的幼獸,不敢大聲哭個半分。
黃泉路上,白霧茫茫,兩個鬼差押着青梅一個鬼往前走。側旁有一條河,河水裏正流淌着人世的光景。說的正是小王爺一人守着青梅的靈柩整整七日,謝絕一切吊唁的事。
青梅稍一側頭,馬上順着河水蒙着腦袋直愣愣地往前狂奔起來。
兩個鬼差趕緊追過去,一個忍不住埋怨道:“又走錯路,這都是今年的第幾遭了。”
另一個也是無奈,認命地加快腳下步伐。
忽的,一個老頭劃船過來,攔住去路,冷冷瞥了眼青梅,開口道:“前頭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盡早調頭。問那邊的死老太婆讨碗湯來喝喝,去輪回才是正事。”
青梅指着身邊的河,甚是委屈:“他為何會哭?”
老頭放下船槳,像是見着了多荒唐的事,不耐煩道:“傷心了便哭咯,你不也在哭,多此一問。”
青梅茫然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龐,一手的濕漉,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哭了。她調頭盯着河流:“他為何傷心?”
老頭不耐煩道:“沒瞧見邊上還一個死人麽?”
“死人了便要哭麽?”
“也不一定。看是誰,也看死的是什麽人。”老頭往後頭追上來的兩個鬼差掃了一眼,兩個鬼差馬上連一步都不敢再上前。
青梅湊近,伸手到河水裏,想摸一摸河水中人的臉龐,卻穿過流水激起了一陣陣漣漪,人影消散。
她擡頭望着老頭,怔愣着哭:“他是因為我死了,所以哭麽?”
老頭沒好氣道:“難不成是我死了,他哭。那棺材裏躺着的可不就是你。”
“可是……為什麽,他不是不喜歡我麽?”
青梅哭得更厲害了。
一個鬼差輕咳了幾聲,上前一步不好意思道:“楚姑娘,世上有些個男子對着中意的女子總也不正常的,越是喜歡越是欺負的狠,想來小王爺是喜歡得緊,只好拼了命地欺負你。”
另一個鬼差指着那鬼差道:“他在世時也這般幼稚。”
青梅閉上眼,眼前是小王爺的樣子,刻骨般清晰,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一日能将一個人的模樣記得這般清楚,連皺眉的弧度都不會多上一分少上一分。心輕輕地疼着,真的,不很疼,就一點點,卻必須疼着,無處可逃。
一個鬼差見着她這樣,難得起了不忍之心道:“你別哭啊……別哭……”
青梅擡眼望着他,搖頭,想說自己沒哭,可是眼淚就這麽掉下來,怎會是沒哭呢。
“大不了我給你看看小王爺的命……”那鬼差掏出了本破破爛爛的命書遞過去,“你可要答應不再哭了。”
青梅愣愣地瞧着人,半天沒個動靜。
鬼差見她沒繼續眼淚掉個不停,還道是她答應了,認命地翻了翻,撚了口唾沫在手指上,指着上頭道:“這小王爺嘛,景瑜……景瑜……有了,在這兒……”
瞬間,鬼差面色蒼白,讪讪合上命書道:“哎呀,我才想起來,判官可警告過我了,不能再将命書随便給旁的鬼瞧了,不然這畜生道我是去定了。哈哈……楚姑娘還是趕緊繞道去孟婆那為好。”
青梅直愣愣地盯着他,不肯動彈。
另一個鬼差威脅道:“怎麽着,還想跟我們犯犟不成!趕緊起來,趁着天色去孟婆那兒。”
撐船的老頭哼笑了聲,船槳一撩,命書便到了他手上。他瞥眼瞧着兩個鬼差,冷顏道:“這鬼趕到我這兒了,還想着帶回去?”
兩個鬼差頓時恹恹的,不敢多說一句。
老頭翻了翻命書,又丢了命書回去,惡劣地湊到青梅面前道:“也沒個什麽好命,孤獨終老,斷子絕孫。”
青梅本就蒼白的面色一下子更白了,已經沒有了的人氣,這下子連半點鬼氣也都沒了。
見着人這樣,老頭倒是高興了,湊過去道:“怎麽的,不想死了,覺得冤了?那女的給你下毒,你不是吃的挺幹脆。還真就跟你說了,那小王爺孤獨終老、斷子絕孫還真是你這事給鬧的。”
青梅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要堅定誰的心:“他不喜歡我的,從來都不喜歡。”
“那你呢?”
老頭仿佛幾輩子沒聊過天般,幹脆蹲下來,攀談起來。
頓了好久,青梅硬是擠了個笑容出來,甚是決絕:“不喜歡的。”
不喜歡這種話說的多了,總會有一日會成真的。青梅一直這麽覺得,所以哪怕是現今成了個鬼,她還是告訴自己,是不喜歡的。
老頭撥了撥河水,指着上頭出現的幾張臉,嘲笑道:“可你愛過的人,皆是他的樣子。”
青梅偏頭看着老頭,咬了咬唇瓣:“我舍不得……”
“世上那般多鬼,半數以上的鬼是舍不得那人世的,多你一個也不多。”老頭嗤笑道。
青梅這下倒是清明起來了,倔強着張臉,一字一句道:“可兩個鬼差大哥領錯了路,叫我錯過了投胎時辰,這雖說是黃泉,也該講講鬼的規矩,也沒有欺負我一個新鬼的道理。”
老頭被激得吹胡子瞪眼:“你還想讨說法?”
青梅正色道:“就算是鬼也該有個說理的地方。”
老頭被氣着了,剛剛那哭哭啼啼的怨婦呢,怎才一會兒,就換了個鬼似地,做個鬼,這般精明做什麽。
最終還是松了口:“送你回去也可以,不過……”
老頭在青梅耳邊嘀咕了幾句,“你答應是不答應?”
青梅白着張臉,最終點頭:“也是,不能好事都叫我占了,多謝……”
到底是生了氣,不待青梅說完話,反正要她答應的也都答應了,老頭直接擡腳将人踹進了河裏。
君來時,滿園春緋。妾自多情,道是良人卻是路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本想寫個下章預告的,可惜下章還沒有寫出來,沒辦法預告,哈哈哈!!